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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携梁君共白头 文/宋寓

若携梁君共白头

文/宋寓



我再见梁衍时,便是此种心境。仍是那一座宣王府,甚至仍旧是那一个梁衍,可是梁衍姿容无双,一身风华。


楔子

天宥二十七年三月十九日,齐国大将军秦仲兵临梁国都城之下。梁国国主负隅顽抗,将齐国清安公主齐初带上城楼,以此威逼秦仲。清安公主深明大义,自坠城楼。是夜,梁都城破。


故地重游

我再回梁都是在三年之后。

梁都已被改名为齐梁城,城中人潮往来,繁华如昔。这大约是梁衍最愿意看到的样子。

我记得他当时同我说:“大梁国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只希望梁国百姓,能得新君厚待。”

每每想起他时,总觉伤情。我揉了揉额角,索性进了茶楼休憩。那说书人拍了惊堂木,开口提及的便是清安公主。无外乎那两句褒扬,说清安公主性情刚烈,宁死不屈,以一人之身换得齐国基业,是个巾帼女子。

我听了只觉好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我被梁充匆匆忙忙押上城楼,往下望去便是齐军。梁充的长剑横在我颈上,刀刃冰凉锋利。他对着秦仲喊道:“退兵,否则朕便杀了她。”

我阖上了眼。齐国吞并天下,大业将成,怎么会为我一个并不受宠的公主放弃梁都。梁充这一步棋,走得太过天真。

直到梁充喊了句:“皇叔,你还不出来吗?”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城楼之下尽是齐军将士,秦仲一身银铠骑在马上。远处桃花林里花枝寥落,似是被这肃杀之气惊到,花瓣落了一地,而花瓣之上,有一个着白衣的模糊人影。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却霎时落了泪。那人若不是梁衍,又能是谁。

我没看到秦仲取下了背上的弯弓,放上羽箭,直直瞄准了我。羽箭没入重口,我疼得紧。梁充放开了我,我摇摇晃晃往前走,攀在青灰砖墙上。远处梁衍的身影越远,我着急想追,便自城楼之上跌下。恍惚里我听到有人在说:“阿初别怕。”

我自是不怕,梁衍,若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尘梦休

我同梁衍相识,是在来了梁国之后。梁充向我父王求亲,求的是皇后嫡女清鸢公主。父王自是不愿,百般权衡之下,将我这个不受宠的女儿塞来了梁国。

梁国终究不比齐国,这一份委屈,梁充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又或者,把气撒在我身上。

我在梁国驿馆等了整整五日,也未等到前来迎亲的人。却在第六日里,等来了梁衍。

那日清晨,落了场小雨,梁衍推门进来,带了一股子湿意。他着了白色衣衫,玉冠束发,朝我拱手时露出一节子腕骨,面上笑容清浅,举手投足尽是贵气,且贵气得很是好看。

他笑着开口:“公主远嫁而来,是我梁国招待不周。前些日子国君抱恙,唐突之处还望公主见谅。”他顿了顿又说,“钦天监早说过,国主是个晚娶的命格,若是逆天意而为,怕是累及妻子儿女,更有甚者,累及我大梁。”

我微微垂首,并不接话。

他抿了口茶水:“若是公主不介怀,嫁予小王可好?”

我脸上蓦地热起来,那人轻笑出声:“小王梁衍,前几日才过了二十三生辰,尚未婚配。”

我抬头便看到那人含笑的眉眼,眸子里的柔光如同星子一般。我想了半晌才开了口:“我不是清鸢,我也比不得清鸢。”

梁衍仍是笑着,我继续道:“我在嫁来梁国之前,父王才给了我公主封号。如今嫁来梁国,我也没有任何用处。王爷可还愿意娶我?”

“娶,怎么能不娶。小王要的是妻子,不是权势,公主不必忧心。”他收起折扇,凑在我耳边,声音轻如蛊惑,“我明日便来娶你过府。”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到门外,雨下得大了,雨滴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来许多水花,打湿了他的袍角。

这便是我和梁衍的第一面,他将我抽离了那个尴尬处境,又许给我一场婚事。

第二日仍是落了雨。我早早便醒来,窗外雨下得稠密,如同水做的帘幕。墙角那一棵桃花树,在风雨之中摇摆动作,风姿婀娜。花朵被那水珠子牵累,微向下垂。

随侍的婢女胭脂帮着我换上嫁衣,梳好发髻,斜斜地插了支嵌了宝石的步摇。我坐在屋内,心中忐忑。这一分忐忑未能持续太久,一直到午后雨歇风住,梁衍仍未来。胭脂看着我,一脸的欲言又止。我垂首轻笑,扯下了头上的盖头:“胭脂,愣着干吗?快帮我换衣服。”

胭脂连声应下,外面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朝我行了礼,语气恭谨:“小的是宣王爷府上的管家,王爷昨日夜里喝醉了酒,派小的来接公主回府。”

门外停着一顶软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便是寻常百姓娶妻,也不该是这个排场。我在宽袖遮挡下捏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手心里,疼得厉害。

我扯出一个笑容,返回屋内泄愤一般扯掉了身上的喜服,换上一身素色常服,拔掉了发髻上的步摇才又出去。也不管那人脸上神色变化,轻轻道了声:“有劳了。”

我坐在轿子里觉得难过得厉害,用了好大力气捏紧手帕才忍住了眼泪。

我把梁衍当成了救世的佛陀,只怕在梁衍那里,我是个天大的笑话。


少年风流

再见到梁衍,我在宣王府已经待了整整五个月。

我被安置在王府后院,胭脂仍旧跟着我,也零零散散地同我说了些梁衍的事情。传言最多的,便是梁衍作风不羁。年少时荒唐事做尽,生生将那勾栏当成了家。近些年来虽说有些收敛,可仍是个风流人物。

胭脂看看我,斟酌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那些人还同奴婢说,宣王爷兴致来时,常常……常常去青楼里赎些……相熟的姑娘出来。他们还说,公主……公主怕也是……其中一个。”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不管梁衍用意如何,我如今总是在这宣王府里头的。便是他一时兴起,终归也是救了我,虽说我如今仍旧是个笑话,可在王府里头,总比被冷落在驿馆里好听些。

自那以后,我便乖乖窝在自己院子里头,再不出去。从小到大,我最干不来自取其辱这档子事。故而那一次,是梁衍来寻我的。

那是个日头不错的午后,我拿了本书躲在院子里的柳树下,不时有些枯黄叶子飘落下来,看了一半觉得乏了,便将书盖在脸上闭了眼睛。脚步声传来时我只当是胭脂,并未理会。耳畔传来一声轻笑,一只指骨纤长的手将那书拿起,我便猝不及防对上梁衍的脸。

他将手背在身后,笑意直达眼底:“你倒是悠闲。”

我对上他的眼睛:“总归无事,不过看些闲书打发时间。”

他目光幽深地望着我,似是在犹豫,半晌才道:“今晚同我入宫吧。”见我疑惑,又解释道,“今日是王上生辰,你总归是我的王妃。”

我掩唇笑出了声:“王爷说笑了,齐初是什么身份,自己总是知道的。梁国素来重礼,王爷该知道,乘小轿入偏门的,怕连侧妃都算不上吧。”

梁衍并未接话,面上神色淡淡,只是看着我,目光放肆。

我起身想要离开,却被他抓住了手腕:“那一日,我不是不去。”

我微有错愕,尔后坐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梁衍错开目光:“你到底是齐国的公主,放在驿馆是打了齐王的脸,我那日去寻你,并非玩笑。”他顿了一下,看看我才接着道,“那一日,我确是因为有事才未去。公主若是觉得委屈了,打我便是。”

他垂着眼睑看我,眉眼之间笑意满满,仿若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我那一股子气愤,便在他那句“打我便是”里烟消云散。

我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向我道过歉。我身边少有同龄的玩伴,伺候的人惹了我生气也只会求饶。母妃过世太早,嬷嬷对我虽然万般小心,却总是少了那份脉脉温情。

我突然觉得庆幸,也许梁衍并不喜欢我,但是,他肯在意我。

那夜里我便陪着梁衍去了梁宫。梁衍的轿子,俨然是当日接我的那一顶。虽说不算太小,比及寻常轿子也算华贵,可放在一个王爷这里,着实寒酸了些。

梁衍护着我上了轿,笑眯眯地同我说:“我的俸禄大多花在了勾栏里,让你看笑话了。”

我自是不信。沉迷女色的人我并非没见过,又有哪个如他梁衍一般的。我并未说出来,只是顺从地低了头。

这个人,我终归看不透。

 

淑太妃

自那之后,我与梁衍的关系便缓和起来。他仍是不定什么时候便去青楼厮混几日,不过回来时他会同我笑嘻嘻地说一声“为夫错了”。在府里的时候,也常来后院寻我。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无事可做的,无非说些闲话,抑或陪着我赏花饮茶,做些从前未想过的风雅之事。梁衍泡得一手好茶,知道我不会之后便卯足了劲儿要教导我。几个月下来,我不只泡得了茶,连酿酒种花,都通了些门道。

隆冬落下第一场雪时,已经是腊月末了。依照旧例,梁衍夜里要带着我入宫。

他那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坐在椅子上也能怔怔地出了神。眼神呆滞,没有动作,像一尊好看到极致的瓷人。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便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我吓了一跳。梁衍起身揽住我:“无事的,是老毛病了。”唇上一抹艳色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他拉起我的手往外走,轻声问了句:“阿初,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拽住他,拿出手帕踮着脚尖拭去他唇上的血:“自然是有的,小时候想要母妃回来,长大了想要一个爱人。想和他长久地在一起。”

梁衍又问:“你如今找到了吗?”

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找到了吧。”我转头看到梁衍的侧脸,面色玉白,墨发束起,微皱着眉头也好看得紧。我记起来方才他吐血时,心里仿佛倏然被人揪住一样,又疼又怕,甚至无来由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大抵便是喜欢了。

我甚至说不上是什么时候,便莫名其妙地动了心。大约正应了那句戏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直到马车上,我才问及梁衍的愿望,他顿了许久,半晌才道:“梁国大势已去,国破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新君能够善待百姓。”

风夹杂着雪花自帘子缝隙飞入,我垂着眉眼没有再说话。他这一番话家国大义,可我多希望,他的愿望里,能有一小部分留给我。

梁宫布置得格外华美,我跟在梁衍身后心不在焉。一整场宴会下来都是浑浑噩噩,直到梁衍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跟着他走。

穿过精致亭台,十里回廊。梁衍最终停在了一扇破败宫门之外,伸出食指轻叩三下,不多时那门便被打开,梁衍看着那衣裳简单的妇人,哽咽着喊出一句:“母妃……”

那妇人虽未言语,眼眶却已经红了一圈。

我站在一边,听他们母子二人说着体己话,抬抬眼皮便能看到梁衍笑着的样子。他抓着母妃的手,絮絮叨叨着一些杂事。过了些时候,梁衍突然提及我的名字,我茫然看向他,就听到他说:“阿初,过来吧。”

我过去行了个礼:“见过母妃。”

她看着我笑:“阿初啊,往后衍儿就得你照看了。这孩子倔,凡事较真了,你千万劝劝他……”

我们离开时,梁衍说:“母妃,下回我们再来看你。”

立在门内的人赶紧应下,不住地叮嘱些吃饭穿衣的琐碎事情。谁都知道,那个下次,太过久远了些。

梁衍一路上都红着眼睛,到了王府时突然同我提及他母亲的事情:“父王还在时,我母妃是淑妃,最受宠的那一个。可是皇兄继位后便将她关起来,一年只许我们见一次。直到如今,她被关在那个破落德地方,已经整整十三年了,阿初,我多没用。”

我心里翻腾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伸出手臂轻轻抱着他。

皇家权谋,我总是知道的。

当年梁国太子逼宫称帝的事情我是晓得的。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天资聪颖,颇得老梁王宠爱的幼子便是梁衍。颈间的衣服传来些湿意,我亦是忍不住落了泪。

我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阿衍,往后还有我。”


慧极必伤

梁衍生了一场大病。

头一日还只是有些发热,及至第二日,已经昏迷不醒,脸色惨白,连呼吸都孱弱。

管家带着大夫来来往往,波澜不惊。我跟着他出了门,等他送走大夫后才问道:“他这样子多久了?”

我记起来大年初一的清晨,我醒来时便见梁衍脸色不对,喊了几声也未能喊醒。我穿好衣服慌慌张张要去寻人,便见管家带着侍女、大夫鱼贯而入,早有准备的样子。

管家转头看我,犹豫了下才道:“十年了。从王爷十三岁起,每次过年,都会大病一场。”

我嗫嚅道:“他……他会没事的,对吗?”

管家朝我行礼:“小的也不知道,这一次的病症,比起往常凶险许多。王爷若是熬过了,便可一年安泰。若是熬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强自压下心中恐惧:“为什么会如此?”

这一回管家顿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慧极必伤。”

梁衍在第四日的午后醒来,朝我扯开一个艰难的笑容。我控制不住地落了泪,喉头发出痛苦的哽咽。直到梁衍哑着嗓子喊了我的名字:“阿初……”

我这些日子的担忧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俯身抱住梁衍,靠在他胸口痛哭出声。梁衍轻轻抚着我的头发:“阿初,是我害你担心了。”

梁衍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倒不大再往外跑,多数时间都耗在府里。等到二月里宣王府忙活起来的时候,我方知道梁衍的生辰是在三月初。

那一日宣王府里很是热闹,梁衍风月场里的朋友来了不少。我偷偷拉着梁衍从偏门出来,马车已经备好。待我们上了马车,便直直驶往皇宫。

马车最终停在宫墙偏僻处,我带着满脸疑惑的梁衍贴着墙面,手指轻轻扣了三下,里边传来妇人的声音:“衍儿,是你吗?”

梁衍一惊:“母妃……”

墙内那人轻轻笑道:“衍儿,过了今日,你便二十四了。母妃知道你懂事,可是衍儿,母妃想你活得开心。”

梁衍连声应下。母子两人隔着一面厚厚的宫墙唠叨些琐事,于寻常人家简单得可笑。可于梁衍和淑太妃而言,都是难得的天颐。

回去时已是深夜,梁衍送我回了后院,突然发狠地紧紧抱住了我:“阿初,谢谢你。这是我十岁离宫之后,第一个同母妃一起过的生辰。”

我闻言轻笑:“你开心便好。”

月华溶溶,铺了一地的银白,梁衍在月光下冲着我笑,好看的样貌被月光衬得几成蛊惑,他说:“阿初,我再娶你一次可好?”

我正惊诧,听他接着道:“先一回太不正式,不能算数。阿初,你愿意吗?”

我自然愿意,可我没有福分等到那一天。

天佑二十七年三月,齐军突然发难。梁国朝政腐败,能人寥寥,不过几日,已被齐国攻下城池数座。

那一日梁衍前脚刚出门,便有宫里人后脚跟进来宣了圣旨,要我即刻入宫。我起身领旨,同那公公道:“劳烦公公去同王上说,我入宫可以,但是,请王上将淑太妃安然无恙地送到宣王府来。”

那公公领命而去。我坐在椅子上忽然有些难过,这大约是我能为梁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等到淑太妃被送过来,我朝她轻笑:“母妃,阿初怕是要辜负你的期许了。阿衍,还是你亲自照顾吧。”

这话说完我便立刻转身离开,日头正好,光芒刺眼,我不由自主便落了泪。


复生

三日之后,宣王府里人去楼空。

那日夜里,梁充特意去寻了我。桌上烛灯灯火摇曳,梁充冷着脸色:“齐初,宣王离开了。”

我“哦”了声,看着梁充笑道:“如今齐国大军压境,真是难得王上还特意替我操心这个事情。”

梁充问:“你不恨吗?”

我轻轻扣着桌子:“这是我与梁衍的事情,不劳王上费心了。”

梁充忽然笑开,眉眼间神色几近恶毒:“齐初,你知不知道早有人提过要用你换淑太妃的事情。”我心下一颤,果然听他又道,“我的皇叔啊,早早便同我提过,一个齐国公主,在这种时候,总比一个将死的太妃管用。”

他又感慨道:“我皇叔幼时便天资聪慧,后来自甘堕落毁了自己,没承想勾栏里学来的那些本事,竟骗得清安公主团团乱转。当真可笑。”

我看着梁充:“王上还不走吗?”

梁充冷哼一声:“走。”尔后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这东西,还是公主你拿着吧。”

我惊得说不出话,霎时之间如坠冰窟,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那是个玉簪子,是前些日子梁衍生辰之时,我特意拿了块好玉请人做的。尾端刻着很小的字,我轻轻感受着纹路,那两个名字在我心里浮出了原貌。

梁衍,齐初。

我不知道梁衍是否看到这些字。可我知道,他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甚至于枝繁叶茂了。便是……我握紧了簪子,便是他辜负了我,我也恨不起他了。

再见梁充,便是在三月十九。他进了宫门便扯着我的衣服拖着我走,一路到了城楼。之后中箭又从城楼摔下,我以为我会必死无疑,可是我没有。

我在距离梁都百里之外的柳河边醒来,身上没有一丁点儿伤口。若不是乡民提及梁都城破,梁王自尽的消息,我简直要以为那些事情,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那些人还说,梁王死后,宣王爷梁衍开城投降,如今受封齐梁王,管辖齐梁城。我想极了梁衍,却也怕极了梁衍。

浑浑噩噩过了三年,我才终于返回齐梁城。我总要见他的,我如今能活着,应该与他脱不了关系。


空白首

从前梁衍教过我一句诗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我再见梁衍时,便是此种心境。仍是那一座宣王府,甚至仍旧是那一个梁衍,可是梁衍姿容无双,一身风华。哪里会如眼前人一样,眇了双目,白了头发。

他停步在我面前,像是怕惊到了谁一样,轻轻唤了声:“阿初?”

我捂紧了嘴巴没有说话。我不敢应他,我怕这一应,我的阿衍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我的阿衍,他该在这里,活得很好很好。

梁衍面上的神采终于消失,垂下手臂,缓缓地离开。我转过身子要走,却看到淑太妃。她微一愣怔,然后朝我招手:“阿初,进来坐吧。”

淑太妃帮我倒了杯茶,顿了顿道:“这几年里,衍儿过得很不好。”

我抬头看她,她却突然一笑,说起了从前的事情。梁衍从前同我说过的话,才渐渐完整起来。

老梁王在位时,太子阴狠,手段毒辣,一直不受老梁王喜欢。反倒是梁衍这个幼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更重要的是心性纯良,故而很得老梁王宠爱。太子见势不妙,索性带兵逼宫。老梁王当场身死,淑妃被囚禁,而梁衍被封了宣王,送出了宫。

太子可以逼死老梁王,可是他这幼弟,可曾是众望所归的继任梁王,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去,难免遭人非议。何况当时,几个邻国都对梁国虎视眈眈,太子不能冒险。故而用了淑太妃牵制梁衍,并让梁衍发了毒誓,终生不得入朝。

梁衍为了母妃,不得不荒唐事做尽,放浪形骸。生生糟践了自己的名号,成日里以勾栏为家。后来太子猝死,不知谁放出来消息,说是梁衍做的。梁衍从不辩解,仍流连花丛,做他的荒唐王爷,可是继任的梁充,却愈加不肯放过他,克扣俸禄也便成了常事。

淑太妃轻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却忽然听到门外梁衍的声音:“母妃,你又瞎想些什么呢?”

我不敢看他。梁衍又开口:“阿初在这里,对不对?”淑太妃没有回答。梁衍几乎是焦灼地,顺着桌子一直摸到我的手。

他忽然笑开,如同三年前一般意气风发的样子,笑意从眉角眼睫流泻下来,覆盖了整张脸。他忽地抱住我:“阿初,对不起。”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我轻轻回抱住他:“没关系。”


死生相随

我问过梁衍,为什么我没有死。

梁衍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这世上,是有起死回生的办法的。”

我又问:“跟你有关对吗?”不等他回答,我又接道,“所以你那样子笃定我还活着,所以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

梁衍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十三岁时拜在国师门下,窥测天意,总是要付出点儿代价的。窥测得越多,则代价越大。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每年大病一场。也是因为这样,我知道你还活着。”

我听得怔愣,却忽然想起来管家说过的话。

慧极必伤,原来真是如此。

梁衍身体大不如前,三天两头便需要诊脉喝药。每每听到我忧虑的话语,总是说一句:“我没事的。”那到底是假话。

大年将至的时候,我突然担忧起来,早早请来了许多大夫,又自各地买来许多续命的珍贵药材。梁衍颇为无语,总要将我调笑得脸红脖子粗,才一甩衣袖,施施然离去。

我终究没能留住梁衍。

大年初三夜里,他趴在我耳边说了许多事情。叮嘱最多的,便是让我好好留着那枝玉簪子,且要每日随身佩戴。我哽咽着应下,他才艰难一笑,说了句:“阿初,我爱你。”尔后,便闭上了眼睛。

我抱着他的尸身哭了整整一宿,嗓子再发不出声音的时候,淑太妃进来,从我怀里抱走了梁衍。她面目平静,唯有眼睛红肿:“阿初,让衍儿,好好休息吧。”

梁衍出殡那日我未去。我只躺在床上,自怀里拿出那根簪子轻轻摩挲。这几年里,那簪子虽然被我随身携带,却从来不敢拿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原本通体白透的簪子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我轻轻抚摸到刻字的那处,朝着空气微笑。

阿衍,你在的,对不对。

我一个用力将簪子摔在了地上,簪子应声而碎。我突然觉得身体难受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抽离。

我知道,我就要见到他了。我的阿衍。


后记·梁衍

梁衍第一次听说起死回生之术,是在他师父那里。

师父当年说,锁魂注气,点灯长明,可复生矣。

师父又说,起死回生是个违背天意的事情,难以成功,即便成功了,也会损耗自身危及性命。

当时梁衍以为,他不会做这件事。师父说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换句话说,就是天意窥测最好,也死得最快的那一个。他很少演卦,便是如此,每一年也过得十足凶险。他素来是个惜命的人,又怎么会为了别人折损福泽。直到后来他才晓得,这世上,没那么多笃定的事。

知晓齐初被梁充带走后,他立刻进宫,径自拔了头上的簪子给了梁充,冷淡道:“代我将这东西还给清安公主,一个齐国公主换到我母妃,倒是值了。”

那簪子,将是齐初的长明灯。

他早早出城安置好母亲,请来师傅,在那日出了一魂来引齐初的魂魄。齐初死于梁都,魂魄便盘踞在梁都。于是梁衍开城投降,保住了齐初的魂魄。

在宣王府里,梁衍点燃长明灯。将魂魄归体,流了许多血,直至那簪子变得通体暗红,齐初才终于活过来。为防齐初怀疑,他耗着自身灵力保持着那簪子原本的颜色,直到他要死去。

那一日师父带着齐初离开,两年之后齐初才苏醒,被师父送下了山。梁衍在梁都等了很久,到齐初离开后的第五年,她终于回来。

梁衍眇了双目,白了头发。不过是因为自身损耗。不过这些,齐初都不必知道。

他爱的姑娘,幸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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