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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局】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3

鬼谷子接道:“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失了声,众人却是大笑起来。

笑有一时,庞涓问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望着他:“说吧!”

“何为‘太公八阵’?”

鬼谷子思索有顷:“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太公八阵’!”

庞涓大是疑惑,回到房中拿出他在林中临摹来的图案:“先生可曾见过此图?”

鬼谷子审视半晌,摇头问道:“此图何来?”

“是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弟子疑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定夺。”

鬼谷子又审一时,再次摇头:“此图大是怪异,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愈发惑然:“这——”

张仪凑上来:“什么宝贝,我来看看!”

鬼谷子将图递过来,张仪看过,嘻嘻笑道:“嗨,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在孵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围拢过来。

玉蝉儿审视有顷,点头道:“嗯,还甭说,真是像呢。”

孙宾笑道:“嗯,是有点像,想是师弟拿来让大伙儿开心的!”

张仪哈哈笑道:“我说庞兄,你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宝贝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的王八!”

庞涓忙拿过去,仔细一看,果是一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直到此时,庞涓方才明白中了圈套,将眼睛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转向苏秦,盯他一眼,“你——哼!”气冲冲地甩手走开。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你听我解释!”

庞涓却是头也没回,径朝小溪边大步走去。众人冲他说笑一阵,也各散去。

在回草堂的路上,玉蝉儿与鬼谷子并排,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知庞涓为何生气吗?”

“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鬼谷子思忖有顷:“张仪为何捉弄他?”

“自进谷之后,他们两个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蝉儿,这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里修道。出山之后,他们如果做个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如果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

玉蝉儿恍然悟道:“蝉儿明白了。听说魏相白圭视察鸿沟大堤时,见蚁穴而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的,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玉蝉儿问道:“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他如何施伪,总会露出端倪。”

“先生,如何方能看出这些端倪呢?”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 ,行为心之从。”

玉蝉儿再问:“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的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只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玉蝉儿点点头,抬眼问道:“先生,依你看来,庞涓为何如此生气?”

“这件事情,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惊讶道,“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没有回答,笑了笑,抬腿又朝草堂走去。

雄鸡岭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却是最高的山峰,因其远看像只打鸣的雄鸡,遂得此名。雄鸡岭东侧、南侧均为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却是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山路一直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自语道:“张仪说是他一大早就朝这儿来了,人呢?”

话音刚落,忽听悬崖那边传来说话声。

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陽,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听说过。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大怔,“鬼谷里怎会冒出个上大夫呢?”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陽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陽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先生有高足四人,个个身怀绝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美誉,其才——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玉蝉儿陡然明白过来,快步上前,果见只有苏秦一人,正自聚精会神地端坐于地,自问自答。许是过于专注,对急步上来的玉蝉儿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笑道:“苏士子,你演得真像,方才竟将蝉儿唬住了,真还以为鬼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不无尴尬地嗫嚅道:“师姐,您——您全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士子有问有答,声音那么大,蝉儿走至山腰,就已听到了!”

苏秦脸上发窘,更显尴尬。

玉蝉儿在他前面并膝坐下,缓缓问道:“蝉儿方才听到苏士子叩见的净是上大夫、相国之流,为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苏秦低垂了头,半晌方道:“师姐见笑了。苏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蝉儿又是扑哧一笑:“什么智不如人?能进鬼谷的人,哪一个是傻瓜?苏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里话吧!”

“是心里话。说真的,在下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及庞兄、孙兄,更不用说师弟张仪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够见到上大夫或是相国,有个晋身,于愿足矣!”

玉蝉儿一怔,慢慢敛起笑容,凝视苏秦:“难道苏士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身?”

苏秦犹豫有顷:“也不完全是。”

“蝉儿愿闻士子高志!”

苏秦略顿一下,笑道:“苏秦若是说出来,只怕师姐讥笑!”

玉蝉儿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资格讥笑苏士子呢?”

苏秦两眼望着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自述其志道:“苏秦此生,定在四十岁前建功立业,封城拜相,闻达于诸侯,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倾身问道:“还有吗?”

“苏秦别无他求!”

玉蝉儿沉思良久,抬头说道:“苏士子果是壮志凌云!不过,蝉儿尚有一惑,请苏士子解之。”

“师姐请讲!”

玉蝉儿的两眼紧紧盯住苏秦:“方才苏士子述志,蝉儿只听出了‘功名富贵’四字。蝉儿请问,对苏士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下头去,半晌无语。

“苏士子?”

“唉,”苏秦缓缓抬起头来,轻叹一声,望向玉蝉儿,“请问师姐,您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视远方:“您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将目光收回,情绪略显激动地望着玉蝉儿:“您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您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您受过胯下之辱吗?……”

玉蝉儿的一双大眼睛不无惊讶地望着越来越激动的苏秦,连连摇头。

苏秦的目光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哽咽。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苏秦停下来,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的眼中淌出泪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好吃的,有馒头,有包子,还有油条,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都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面经过,对满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日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中发誓,我要离开轩里,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名叫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了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她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苏秦:“蝉儿终于明白了,苏士子之所以发愤用功,为的只是寻求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提高声音,两眼直视苏秦:“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士子所经历过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经历过。然而,唯有功名富贵,蝉儿见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笑笑:“师姐,您到这里,恐怕不是专门来谈这事儿的吧!”

玉蝉儿也趁势换过话头,微微笑道:“是啊,苏士子谈起富贵,蝉儿听得入迷了,差一点误了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甚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

师姐,此事禀过先生没?”

“嗯,禀过了,”玉蝉儿点头道,“先生说,明日人定时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赏。再说,明日也是——”打住话头。

“师姐,有话直说!”

玉蝉儿抬起头来:“明日人定也是蝉儿十六岁诞辰,蝉儿想——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士子共度此时!”

苏秦当下揖道:“师姐二八芳华,在下祝贺了!师姐放心,在下这就告诉几位师弟,保证明日晚上师姐过得开心就是!”

玉蝉儿揖道:“有劳苏士子了。说起几位士子,蝉儿顺便问一句,昨日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如此这般讲述一遍,玉蝉儿扑哧笑道:“怪道庞士子生气,原来吃了那么多苦头!张士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叹道,“在下觉得张仪所说不无道理,这才去开庞兄的玩笑,不想他竟那么当真。待有机会,在下跟他解释清楚就是!”

“算了吧,”玉蝉儿摇头道,“依庞士子性情,苏士子只怕越描越黑。”

“在下谨听师姐教诲!”

“什么?”张仪一下子弹起,“明日是师姐的十六岁生日?乖乖,这下还不热闹一番?”

“在下也是这么想,”苏秦应道,“师姐想办一场篝火宴会,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

张仪略想一下:“这样吧,你准备山果,我准备食品。酒,对,这事儿离不开美酒,听师兄说,先生洞里尚有陈年老酒,是先生亲酿,让童子弄一坛来。还有什么?嗯,干柴。篝火离不开干柴,劈柴这事儿让庞涓做,不能让他吃白食!”

二人正在合议,孙宾、庞涓走过来。

庞涓听得明白,远远叫道:“在下吃何白食?”

苏秦笑道:“庞兄,孙兄,你们来得正好。先生说,明天晚上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偏巧明日也是师姐十六岁华诞,我们合计一下,来个篝火宴会,一边赏月,一边贺喜师姐,你二人意下如何?”

庞涓朗声应道:“好好好,给师姐过生日,要庞涓干什么都成!张兄,刚才你叫庞涓做何事来着?”

“劈柴!”

庞涓呵呵一笑:“劈柴就劈柴!”

几人又议一番,分头准备去了。

第二日,张仪、苏秦、孙宾、童子诸人经过一日忙活,搞到整整两大篮子食物,有小鱼、野兔、山鸡、瓜果、干果、野菜等。下半晌,张仪站在草坪上,望着摆在石几上的两大篮子食品,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审视一会儿,眉头渐皱起来,自语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是的,一定缺少点儿什么!”陡地一拍脑袋,“对,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万不可错过,我得精心为她准备一件大礼才是!”

张仪将扇子放在石几上,苦思有顷,一拍脑门:“有了!”

张仪二话不说,拔腿就朝山上跑去。

张仪刚走,庞涓就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朝草地上一放,看到旁边有只水桶,拿过水瓢舀一瓢出来,咕咕喝上一气,咂了几下,走到石几前,望着两大篮子食品,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厮倒也真能折腾,整得够丰盛了。”看到石几上的扇子,伸手拿过来,连扇几下,“嗯,这厮的手艺,倒也不错!”

庞涓歇了一会儿,看看日头,见时辰尚早,回到房间,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径朝溪边走去,走几步,将扇子扇一下,好像它是一个玩具。

庞涓走到溪边,正要解衣下水,陡地停下,自忖道:“天色尚早,这儿离草堂太近,万一让师姐瞧见,却是不雅。干脆到那水潭里去,洗个痛快。”

庞涓走上河岸,朝树林深处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尚未落山,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正要走下水潭,陡然听到水中有人。庞涓抬头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蝉儿!

庞涓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身子本能地一缩,隐于后面的树丛中,紧紧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地洗搓,一边哼着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两眼紧闭,一颗心狂跳不止。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忙在心头念叨:“庞涓,考验你意志的时刻就在眼前!庞涓,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干成大事,你就万不能睁开眼睛,万不能偷看师姐!她是师姐!师姐!师姐!!!”

庞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玉蝉儿绝美的胴体在庞涓的心眼里忽隐忽现,飘来荡去。庞涓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全身抖动,牙关紧咬,全力抵御近在咫尺的诱惑 !

终于,庞涓开始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也渐趋平缓。

庞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走有十几步,他伸出衣袖,擦掉因紧张而流出的一脸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地凝视着它。庞涓的眼珠儿急速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陰笑:“你小子,几番陰我,今儿让你也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而后将树枝拨弄得嚓嚓直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她本能地捂住胸部,泡进水里,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再后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愣有一时,她冷静下来,落落大方地走上岸去,穿上衣服,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扇子。

她弯下身子,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玉蝉儿又站一时,拿衣袖擦过泪花,将张仪的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此时,太陽已是落山。玉蝉儿走到谷口,刚好看到张仪手持花环,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儿沿山路走来。

远远看到头发依旧湿漉漉的玉蝉儿,张仪将花环高高举起,大声叫道:“师姐,快看,这是什么?”

玉蝉儿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但却顿住脚步,只待张仪走到跟前。

张仪笑道:“师姐,您怎么了?来,戴戴看,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特别送予师姐您的,戴戴看,大小合适不?”说着,将花环直接戴在玉蝉儿头上。

玉蝉儿陡地一把夺过花环,朝地上一摔,拿脚狠狠地又跺又踩:“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说完,两手捂脸,哽咽着急步离去。

张仪傻了。他怔怔地望着玉蝉儿远去的身影,许久,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片茫然。

苏秦、孙宾、庞涓正在草坪上准备晚宴,远远看到玉蝉儿一路哽咽着跑回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感觉有异,轻声问道:“师姐怎么了?”

孙宾也怔道:“是啊,宴会就要开始,她这是——”

苏秦想了一下,对孙宾道:“孙兄,在下收拾,你去问问咋回事儿?”

孙宾点点头,径直走进草堂,敲门道:“师姐,开门,是我,孙宾!”

顿有一时,玉蝉儿缓缓开门,揖道:“孙士子,请进!”

孙宾看她一眼:“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已经平静下来,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孙士子,请把此物还与张士子!”

话音落处,玉蝉儿头也不回地走入洞中。走到洞口,刚好遇到童子抱着一坛老酒出来。

童子兴奋地说:“蝉儿姐,你可回来了。快点,张师弟他们弄来许多好吃的!”

玉蝉儿淡淡应道:“你先去吧。”

童子答应一声,走出草堂,远远望到张仪拿着那只破碎的花环,耷拉了脑袋走回来,大声叫道:“张师弟,美酒来了!”

张仪却不理他,只管陰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到草坪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苏秦看他一眼:“贤弟,你怎么了?”

张仪摇摇头:“鬼知道怎么了!”

苏秦怔了一下:“咦,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也拉了个长脸,你们二人弹的这是哪一曲呀!”

张仪叹道:“唉,若是知道弹的是哪一曲儿,我——我——”

见孙宾从草堂里走过来,苏秦急问:“孙兄,问过师姐了吗?”

孙宾点点头,走到近前,将羽扇放在石几上,对张仪道:“师姐让在下将此扇还与张兄!张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仪猛地拿过扇子,反复观看,越看越是愣怔:“奇怪,我的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怎么回事呢?”抬头望着童子,“师兄,我的扇子为何会在师姐那儿?”

童子反问道:“嗬,此事该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

张仪正自纳闷,一直在十几步外草坪上躺着的庞涓忽身爬起,打着唿哨,慢悠悠地走过来,瞧一眼张仪,嘻嘻笑道:“咋回事儿?叫在下来说,看师姐伤心那样子,八成是遭人欺负了!”

张仪忽地站起,手指庞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咦,在下只是说句实话,又没有说是张仁兄做的,你激动个啥?”

张仪气道:“你——”

张仪转向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不耻之举,张仪定——定遭天雷轰顶!”

孙宾劝道:“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无耻之人!”

庞涓陰陽怪气地说:“无耻不无耻,又未写在脸上!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个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大叫:“庞涓,你——你血口喷人!”

庞涓哈哈笑道:“血口喷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又没做下不耻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实话,张兄为何受不住呢?”

张仪大吼一声,一头扑向庞涓:“你这奸诈小人,我跟你拼了!”

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紧接着,二人在草地上一翻一滚,扭打成一团 。苏秦、孙宾急忙上前,竟是拉扯不开。

童子急了,飞快跑回草堂,刚到门口,见玉蝉儿身披一袭轻纱,缓缓走出草堂。

童子叫道:“蝉儿姐,你看他们——”

玉蝉儿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坪。

童子大声叫道:“张士子、庞士子,蝉儿姐来了!”

两人正扭打着,听到童子的喊声,陡然松开。

玉蝉儿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打呀,为何不打了呢!”

张仪、庞涓爬起来,各自垂了头,讪讪站在一边。

玉蝉儿向前又走几步,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缓缓松掉身上的白纱,赤裸着身子站在草坪上。冷冷的月光直射下来,倾泻在这具刚满十六岁的处子胴体上,使她越发纯洁柔媚,如仙女下凡。

四人惊得呆了,急急背过脸去。

玉蝉儿冷冷地说道:“看呀。你们中有人不是想看蝉儿的身体吗?看呀,为什么扭头了呢?如果有谁看不清楚,可以走近前来。再看不清楚,可以打上火把。”

整个场地寂静无声。

玉蝉儿静静说道:“你们为何背过脸去呢?这是光明正大之事,蝉儿让你们看,你们为何不看呀?”

四人将头垂得更低,完全被玉蝉儿的凌人气势震慑了。

玉蝉儿一字一顿:“诸位士子,你们不是自视为当世英雄吗?你们不是小视天下吗?你们不是将治国安邦的雄心壮志挂在嘴边吗?你们这些大英雄,为何连一个小女子的身体也不敢看呢?”

更长时间的静寂。

童子从地上捡起白纱,急步走到玉蝉儿跟前,披在她的身上。

玉蝉儿的眼中流出泪水,声音哽咽:“诸位士子,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走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 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具肉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这具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又有何惜哉!”

空气竟如凝结了一般。

玉蝉儿又站一时,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堂。

不远处的树影里,鬼谷子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张仪猛然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了,惨叫一声“天哪”,疯了般狂奔而去。

苏秦生怕他出什么事儿,远远跟在后面。

张仪一口气跑到小溪边,走到一棵大树前,将头重重地撞向树干,哽咽道:“师姐,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啊,师姐——”

苏秦似乎也已明白过来,缓缓走过来,轻声说道:“贤弟,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师姐那番话不是说与你一人听的,她是说与我们所有人的!不瞒贤弟,就在刚才,在下脸上就像被人揭去一层皮似的!一个弱女子心中念及的是拯救乱世,是苍生疾苦,可我——贤弟啊,你知道不,就在昨日,就在雄鸡岭上,我——我——我一个大男人,却在对她大谈功名富贵!天哪,功名富贵——我苏秦竟然在一个胸怀天下的奇女子面前大言不惭,将富贵功名视为此生远志,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苏秦说着,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草地上亮起一堆篝火,接着,传来悠扬的琴声。

苏秦竖起耳朵听了一时,站起来道:“贤弟,你听,是《流水》,师姐弹的,师姐这是在召唤我们!”

张仪摇头道:“苏兄,你去吧,在下没脸见她!”

“贤弟若是不去,才是没脸见她!《流水》不能没有《高山》,《高山》也永远离不开《流水》。贤弟,难道你不想为师姐祝寿吗?”

张仪缓缓抬起头来,不无迟疑地望着那团 篝火。

苏秦扯了他的衣襟:“贤弟,我们几人中,只有你的琴弹得最好,向她献上一曲《高山》。只要是你的心,她能听懂的!”

张仪迟疑一下,跟着苏秦,慢慢向火光走去!

草地上,火焰熊熊。火光中,玉蝉儿一身素装,端坐于琴前,两只纤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琴音如《流水》一样,时而潺潺,时而奔涌。

鬼谷子、童子、孙宾、庞涓各自席坐于地,闭目聆听。

苏秦、张仪慢慢走近。

玉蝉儿两手一挥,弹出《流水》的最后一节音符。一片沉寂,然后是欢呼声和鼓掌声。玉蝉儿向大家深施一礼。看到张仪走来,玉蝉儿将目光转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转向张仪。

张仪走到琴前,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下指,弹起《高山》。

这是张仪弹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全被他倾泻在这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感动,拿出竹笛,轻轻吹奏。庞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孙宾和童子也在那儿有节奏地击掌回应。

玉蝉儿不无感动地望着众人,泪水滚下脸庞。

鬼谷子缓缓站起,轻声说道:“蝉儿,取剑来,老朽为你舞一曲!”

玉蝉儿取出宝剑,鬼谷子接过,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一时间,群情激动。张仪的眼中流出泪水。庞涓竟是呆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并不快,然而,不一会儿,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竟都历历在目。

在场的人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也收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人喝彩,因为喝彩已经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情感。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礼:“蝉儿谢过先生。”

鬼谷子张开两臂:“生辰快乐,孩子。”

玉蝉儿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鬼谷子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有顷,玉蝉儿脱身出来,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蝉儿的最爱,在此良宵,蝉儿能够听到张士子弹奏,心中特别快乐!玉蝉儿谢过张士子了。”从旁边拿起张仪特别为她采集的花环,“还有张士子的花环,蝉儿也收下了。蝉儿再谢张士子。”

玉蝉儿将那只被她踩坏的花环戴在头上,一双明澈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张仪。张仪久久地凝视玉蝉儿头上的花环,泪水夺眶而出。

孙宾、庞涓、苏秦围拢过来,朝玉蝉儿各揖一礼,齐道:“祝师姐生辰快乐!”

玉蝉儿回身向众人再鞠一躬:“谢谢诸位士子,谢谢,蝉儿今日特别开心,真的,蝉儿特别开心!”

正在此时,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圆圆月亮不知何时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时,缓缓说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大惊。

庞涓急问:“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着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今日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知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正在被吞没的半边月旁放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这大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凶兆!”

听到秦国有大凶,张仪倒是兴奋,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此为天机!”

众人皆知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就是一把夺命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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