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出现“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之句，本文将先解读中心词“甄家”，再依次解读“甄家”的修饰语——“总裁”“钦差”“金陵省”“体仁院”，从而完整解读此句隐寓。如下：
一、甄家
由“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吆吆，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和“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可知，甄家接驾四次，后来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据现有的红学资料可知，曹寅家和李煦家均接驾四次，后来也均遭抄没家私。另外，两家任织造属外差，革职抄家后必然要“归旗”，回北京接受所属旗的处理安置，所以，两家亦可说“调取进京治罪”。可见，曹李两家均符合“接驾四次”“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那这里的“甄家”指哪一家呢？显然单指其中的一家都不符合文意，因为“独他家接驾四次”表明接驾四次的只有一家，而现在有两家。这样看来，现实中没有符合“独他家接驾四次”且“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的了。现在不妨暂且搁置，先来看看曹家和李家的关系[1]，如下：
1.家世相同
两家同为内务府正白旗包衣家奴。李煦生母文氏，是康熙的保母，曹寅嫡母孙氏也是康熙的保母，即曹寅、李煦算是康熙的奶兄弟，而且二人同为皇帝服务，是康熙的心腹宠臣。
2.曹寅娶李煦族妹
李煦在给康熙写的奏折里，常称曹寅的继妻李氏为“臣妹”，如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十日《苏州织造李煦奏宣示曹頫承继宗祧袭职织造折》里说：“路上闻臣妹曹寅之妻李氏，感激万岁命曹頫承继袭职隆恩……所以臣妹已至滁州仍回江宁矣……”。据胡愚《曹雪芹祖母李氏家世新考》，李氏应为李煦族妹，所以两家有姻亲关系。
3.两家关系亲密如一家
在康熙五十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李煦向康熙报告曹寅病故的奏折里，康熙朱批说：“曹寅与尔同事一体，此所奏甚是。惟恐日久尔若变了，只为自己，即犬马不如矣！”[2]，可见曹、李两家的关系十分密切。从曹寅、曹颙过世，李煦帮扶曹家也可以看得出来：
曹寅过世，留下大量的亏空，这是对曹家的第一次严重打击，李煦在《苏州织造李煦奏请代管盐差一年以盐馀偿曹寅亏欠摺》里向康熙请求说：“伏望万岁特赐矜，允臣煦代管盐差一年，以所得馀银令伊子并其管事家人，使之逐项清楚，则钱粮既有归着，而曹寅复蒙恩全于身后”。据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李煦的奏报和同年十二月十三日曹颙的奏报，所有银粮亏欠，“臣俱眼同曹颙解补清完讫”（李煦语），“所有织造各项钱粮及代商完欠，李煦与奴才眼同俱已解补清完，共五十四万九千六百馀两。谨将完过数目，恭呈御览”（曹颙语）。此是李煦帮曹家补亏空。
“在康熙五十四年正月曹颙突然在京病故，曹家遭到第二次严重打击时，关于曹颙后事的安排以及康熙指定要选‘能奉养曹颙之母如同生母之人’的继承人时，仍是李煦在下边主持安排的。现存《苏州织造李煦奏安排曹颙后事折》《苏州织造李煦奏宣示曹俯承继宗祧袭职织造折》《江宁织造曹俯代母陈情折》等文献资料，都能证明这一事实。实际上，曹家自从曹寅去世后，李煦就成为曹家的保护人，上面是靠康熙，下面是靠李煦，所以曹家虽然经历了两次巨大打击，仍勉强能维持下来。”[3]
由上可知，两家的关系极为密切。“曹寅与尔同事一体”及“惟恐日久尔若变了，只为自己，即犬马不如矣！”可以看出曹家和李煦家简直就是一家子。
综上所述，两家家世相同且关系极为紧密，更重要的是两家联姻，因此，曹雪芹将两家视为一家是非常合理的，那么“独他家接驾四次”就有解了，即“甄家”指曹李两家。
二、总裁
先说一下李纨。李纨字宫裁，解释一下“纨”“裁”“宫”。“纨”，指细致洁白的薄绸。“裁”，《说文》曰：裁，制衣也。“宫”，宫廷也。将“纨”“裁”连看，即有“纨”才有“裁”；“宫裁”意即“为宫廷而裁”。将“纨”“宫裁”放在一起看，即为宫廷造绸制衣。很明显，“纨”“宫裁”指向“织造局”“织造”。因为“织造局”是专为宫廷织造丝织品的机构，“织造”是督管织造局的职官。
以此来看“总裁”。“总裁”意即“裁”之总管也，很明显是“织造”的意思。另外，“总裁”也是官职名，指元明清官方修史的主管官，也指明清中央编纂机构的主管官员，还指明清主持会试的官员。结合“宫裁”以及“体仁院总裁”处的脂批——“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笔者认为“总裁”是织造的意思。
甄家为总裁，也就是甄家为织造，而曹李两家正是织造。
三、钦差
“钦差”是指皇帝特命去外地办事的官吏。现以曹家为例，说明曹家作为内务府人员，担任织造具有钦差的性质。
江宁织造隶属于内务府，关于内务府官员的任命，可参看《清史稿·职官五》，如下：
内务府总管大臣，无员限。满洲大臣内特简。……其属：堂郎中，主事，各一人。笔帖式三十有六人。广储司总管六库郎中四人。……织造，苏州，江宁，杭州各一人，司员内奏简。 [4]
“简”即“简任”，意即经过遴选而任用官员，这里是说织造官员由皇帝委任，如雍正五年十二月十五日《上谕著李秉忠绥赫德接管孙文成曹頫织进事务》中说：
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著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事务。江宁织造曹頫审案未结，著绥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 [5]
在雍正六年三月初二日《江宁织造隋赫德奏细查曹頫房地产及家人情形摺》中，隋赫德说“切奴才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特命管理江宁织造”[6]。
雍正钦命绥赫德接任江宁织造，绥赫德自己也说雍正“特命管理江宁织造”，这说明织造一职由皇帝委任。这在曹寅奏折及传记中亦有所反映，如曹寅在康熙四十七年十二月《奏为恭请圣安并报地方情形折》中说“臣系家奴，蒙恩简任”；康熙二十三年末刊《江宁府志》卷十七《曹玺传》中说曹玺于康熙二年“特简督理江宁织造”。
因此，曹玺、曹寅作为皇帝的包衣家奴，任江宁织造实由皇帝委派，所以具有钦差的性质。至于曹玺、曹寅二人在织造任上的活动，则是执行朝廷和康熙的江南政策。周汝昌、严中在《江宁织造与曹家》中说：“康熙朝的江宁织造，表面上是担负织造御用缎匹以供‘上用’的职能，而实际上它是皇帝在江宁的总办事处，特别是曹寅时期，在政治上，它是侦查吏事民情的情报机构；在经济上把持着‘织造’、‘巡盐’、‘铜斤’、‘制车’、‘建筑’等多项任务；在文化上，对知识分子进行‘统战’；同时还负有宗教、外事等方面的使命。”
对此，曹寅好友张云章在《祭曹荔轩通政文》中曾谓：“帝曰作朕股肱耳目，岂徒南国之力臣”（《朴村文集》卷十八）。所以，曹寅是康熙在江南地区的“耳目”，这决定了曹家在江南地区的地位非常之高，“虽然按‘官位’曹寅在督抚之下，但他的‘权势’却在督抚之上”[7]。这也与钦差权力大相符。
以上所述，曹寅担任江宁织造实为钦差。同理，李煦担任苏州织造也是钦差。
四、金陵省
“金陵省”一词在《红楼梦》中仅出现一次，即第二回“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虽然仅出现一次，但有两处地方出现指向“金陵省”的“省”字，其中一次在第四回，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遇到了冯渊和薛蟠的官司，在官司中“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根据案中原告语“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可知此处之“省”即指“金陵省”。所谓“护官符”即是金陵省的护官符。
至于“金陵省”本身，历史中则从来没有如此称呼，应是作者杜撰，但根据“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处的甲戌侧批“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可知，“金陵省”应该有所指。现分开来看，先看“省”。“省”，从元代开始称地方最高行政官署为“行中书省”，简称“省”，从此“省”成为地方行政区域的称呼。再看“金陵”。按历史常识，“金陵”即今南京的别称，有“六朝古都”之称。因为“省”在元代开始出现，那么我们从元代开始来看“金陵”所属的“省”：在元代，金陵（南京）称“集庆路”，属“江浙行省”；在明代，金陵（南京）称“应天府”，属南直隶省；在清代，金陵（南京）称“江宁府”，属江南省（顺治时）或江苏省（康熙时及以后）。因此，“金陵（南京）”所在的“省”有元代的江浙行省、明代的南直隶省、清代的江南省或江苏省。以此来看，“金陵省”有可能暗指江浙行省，或南直隶省，或江南省，或江苏省。即“金陵省”的暗指在这四省当中。
对于上述四个省，《红楼梦》没有出现四省的具体字样，但对“江南省”却有一次体现。第十三回，贾珍为贾蓉捐龙禁尉时写了一个履历，上面写道：“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因为是履历，所以其地址体现的是区域规划，“江宁府江宁县”的实有可以说明这一点。因此“江南江宁府江宁县”之“江南”是指“江南省”，而不是广泛意义上的“长江以南”的“江南”。那么由此来看，“金陵省”很有可能是指“江南省”。
现在来看《红楼梦》中作为单独词汇的“金陵”。“金陵”是南京的别称，这是常识，但在《红楼梦》中，“金陵”并不指具体的南京，而是指“金陵省”。这体现在第五回：“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由此处可见，“金陵十二钗”之“金陵”是指“金陵省”。因为“金陵十二钗”又是书名，所以书名之“金陵”有照应统贯全书的作用。以此来看，《红楼梦》中的“金陵”应均指“金陵省”。也就是说，《红楼梦》中的“金陵”是“金陵省”的简称。宝玉所说“金陵极大”之“金陵”指“金陵省”可为一例。
金陵省《护官符》里说：“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而第十六回赵嬷嬷则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因为“护官符”是金陵省的护官符，所以《护官符》的内容是关于金陵省的，即符中“金陵王”之“金陵”应指“金陵省”，而且这也符合前文所得出的结论：《红楼梦》中的“金陵”均指“金陵省”。故符中“龙王来请金陵王”之“金陵”应指“金陵省”。而赵嬷嬷将“金陵”说成“江南”，则是暗示“金陵省”即“江南省”。关于“江南”指“江南省”，在书中并非无例，“江南江宁府江宁县”之“江南”即可为一例证。
由上可知，《红楼梦》中“金陵”指“金陵省”，“金陵省”则实指“江南省”。另外，文中除“金陵”“金陵省”外，还有“金陵城”“南京”“石头城”等称呼，其中“金陵城”是指具体的城邑，“石头城”则是南京的别称，因此，“金陵城”“南京”“石头城”均是指具体的南京。也就是说，“金陵”“金陵省”与“金陵城”“南京”“石头城”的含义、指向不同。
“金陵省”指“江南省”，而清代江南省的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江苏省、安徽省和上海市。因此按此范围，江南省包含《红楼梦》中的三个重要地名——江宁（南京）、苏州、扬州。所以“金陵省”既可包括江宁（南京），又可包括苏州、扬州。而曹家在江宁，李家在苏州，因此“金陵省”符合“甄家”所隐寓之曹李二家。
另外，“金陵省”之“金陵”，又突出了金陵（南京）的重要性，所以“金陵省”一词反映出是以金陵（南京）为叙事的重心，即“甄家”以隐寓曹家为主。这是曹雪芹隐寓家史的一种反映。
五、体仁院
“体仁院”，史上无考。此处应是指“甄家”为“体仁”之家。“体仁”按其字面意思，意即躬行仁道，如《易·乾》：“君子体仁，足以长人。”而曹李二家中曹寅、李煦也“体仁”。从一些记载可知，二人在织造任上施行“仁政”，如下：
康熙三十年五月，姜宸英在《间亭图》第二卷作《谏亭记》的跋文中，有谓：“本朝设织造，江宁、苏、杭，凡开三府。故工部侍郎完璧曹公以康熙初年出苏州督理府事，继改江宁；省工缩费，民以不扰，而上供无缺。……余惟织造之职，设自前朝，咸领之中官，穷极纤巧，竭民脂膏，期于取当上旨，东南民力，不免有“杼轴其空”之叹！……今天子亲御浣濯……而曹氏父子，先后继美。”[8]
再据嘉庆《江宁府志》云：“康熙间，尚衣监曹公寅深恤民隐，机户呼公奏免额税，公曰：‘此事吾能任之，但奏免易，他日思复则难，慎勿悔也。于是得旨永免。机户感颂，遂祀公于雨花冈，此织造曹公祠所由建也。”[9]
李果所撰《前光禄大大户部右侍郎管理苏州织造李公行状》中言李煦在任鄞州知府时：“抑悍兵，锄豪猾，弭盗贼，培学校，绥养黎元，俗渐以淳，有汉循吏之风。郡人立生祠，图其像。”李煦虽不是在苏州任职，但从中也可见李煦躬行仁道的作风。
由上可见，曹寅、李煦躬行仁道，即“体仁”。
综上所述，“总裁”“钦差”“金陵省”“体仁院”皆符合“甄家”所指的曹李两家，因此，“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即指“蒙皇帝委任在江宁苏州担任织造的躬行仁道的曹李二家”
[1]参考：
冯其庸：《曹、李两家的败落和<</span>红楼梦>的诞生》，《红楼梦学刊》2007年03期。
《关于李煦》，《红楼梦学刊》1996年04期。
胡愚：《曹雪芹祖母李氏家世新考》，《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04期。
[2]《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第100页。
[3]冯其庸：《关于李煦》，《红楼梦学刊》，1996年04期。
[4]清赵尔巽：《清史稿》志九十三，中华书局，1997，第十二册第3421页。
[5]《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第184页。
[6]同上，第187页。
[7]周汝昌、严中：《江宁织造与曹家》，中华书局，2006，第74页。
[8]转引自周汝昌《红楼梦新证》，花艺出版社，1998，第267页。
[9]同上，第377页。
[10] 顾斌：《何来的“李佛子”？》，《红楼研究》2011年9月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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