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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 长 发

 乡土人物 

彭长发是快活岭下窑塆里兴达老汉家的上门女婿,咋一看长得高大威猛,膀阔腰圆,好像浑身都是力气。但彭长发的性格却并不阳刚。他说话有点尖声细气,平日也不爱多说话,还有点说不明白。有时他跟人讲一件事,嘟哝半天人家也搞不明白他究竟是要表达怎么一回事。因此,彭长发的性格特征完全不像他的身体那样显得张扬生猛。
彭长发来陈家做上门女婿不久,就遇上了集体农业社解体,先是联产计酬责任制,紧接着又大包干分田到户。那时,地富反坏右已经摘帽平反,陈家不再被当作地主另眼相看,生产队分田、分山、分耕牛时,陈家全部都是被平等对待。
兴达老汉的养女名叫明玉,人生得很乖巧,但小时候因受地主家庭身份影响没读几天书,加上从小营养不良,身体较瘦弱,有点面黄肌瘦的样子。自从彭长发入赘陈家和明玉结婚之后,小两口也还恩恩爱爱,平日两人一起下田劳作都有说有笑,同进同出,双宿双飞,琴瑟和谐。
彭长发有一身蛮力,但他干活的效率却并不比一般人高。原因有二:其一,他虽然力气大,一担可以挑起两百斤,但动作比较迟缓,做事总是慢慢吞吞,他跑一趟人家跑两趟,实际效率却并不比人家一担只能挑一百斤的人高;其二,对于像耕田赶耖摞垛扬掀这样带有技术性的农活,他干得却并不是那么熟练利索,其效率自然也就不会比一般人更高。
彭长发却喜欢看书,看的还是老版的大部头小说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两本发黄的线装书《说岳全传》,后来还看见有一套《七侠五义》。记得那时节我刚高中毕业辍学回家种田,又是个小说迷,彭长发跟我显摆他家里有几本老书,但央求了他多次才终于借过来一读。没过两天,彭长发就催促要归还,我只能赶紧熬了两个通宵,才将那几本繁体字老书勉强看完,然后完璧归赵给他送还过去。彭长发把那几本发黄缺页的破书看得像宝贝似的。
彭长发也喝酒,但喝得不多,不像他的老丈人兴达老汉那样嗜酒如命。但他抽烟却比较厉害,常常抽那种自种自产的土烟叶,本地人叫“叶子烟”。那时候纸烟早已盛行,普通老百姓所抽的纸烟品牌,从几分钱一包的“经济”、“红花”、“大公鸡”,到一毛多、两毛钱一包的“圆球”、“长江”、“游泳”、“大桥”,再到后来的“白象”、“黄金叶”、“白金龙”、“红双喜”、“常德”等,五花八门,不胜枚举。那时候的年轻人一般都是买纸烟抽,抽“叶子烟”的则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一辈人。但彭长发却常常不合时宜地随身携带着一个烟荷包,里面装着铜嘴铜锅竹烟竿的烟袋、火柴打火机,以及揉成一团的几片叶子烟等物。闲暇之时他就坐下来佝偻着腰装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年纪轻轻就前额脑门开顶,活像一个身材胖大的老头。
彭长发来到陈家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着手将几间茅草房翻盖成瓦房。他在稻田里打田挖砖,又晒土和泥做瓦烧窑,然后挑砖挑瓦。材料备齐了之后,请人砌墙盖房,最后盖房完成,把这个昔日膘肥体壮的壮小伙子累得瘦脱了形,就像一头身架高大的骆驼。
那时候种田的负担很重,交公粮、农业税、集体提留,所谓三提五统及各种名目繁多的摊派,加上无休无止的义务工,压得种田人喘不过气来。彭长发一家六口人(夫妇二人再加两个老人、两个小孩),每年要上交集体提留款近千元,但一年的粮食收成最多也不过五六千斤。那时候的粮食价格一斤才卖到两三毛钱,就算一粒不吃全部都卖成钱,也只能卖到一千多块。因此,一家人辛辛苦苦种田一年到头,一半以上的收成都要交公,如果再刨去种子、化肥、农药的成本,这一年流血流汗累死累活就等于是在白干。
彭长发常常拖欠集体提留款,再加上生第二个娃时,两胎间隔时间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规定而被罚款。两项相加,彭长发成了欠款大户,并被作为重点清欠对象。乡村干部带着一大帮子人上门清收。木仓里的口粮被强行放出来装走,猪圈里喂养的几头小猪也被抓出来拉走,结婚时的衣柜也被搬出来抬走。三间瓦房还被扒掉一截,瓦片被扒掉后只剩下残破的檩条椽木,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窗在寒风中呼呼作响。这时候的彭长发万念俱灰,精神崩溃,看见妻儿老小都哭作一团,自己偌大一条汉子也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为了增加收入贴补家用,彭长发在农闲时节就随乡邻们外出打工下苦力挣钱(那时候名为“搞副业”)。他曾到宜昌“搞副业”,在各处建筑工地挖基脚运土方。也曾到长江车阳河段的江心洲——关洲“搞副业”,在沙滩上挖砂装船。
无论是在宜昌的建筑工地挖土运土,还是在长江的江心洲挖砂装船,彭长发都要带上具有本地特色的独轮手推车。本地老式独轮手推车的车轮原本是木轴木辐条铁滚边的花滚子,推起来显得笨重费力,后来就换成了轻便且具有弹性推动起来相对省力的橡胶轮胎。但车架仍然保持原样。车架、羊角以及车架中间隆起的护轮木框都是黄檀木的,材质、制作都十分考究。整车榫卯结构,弯羊角、站羊角造型精美,精雕细琢,严丝合缝。两个车把手则被打磨得铮光黄亮,车架两边的托板也是硬质实木,托板下面还嵌入了两排高约寸许的栎木千斤爪,就像老母猪腹部下面的两排匀称的乳头,是为载运货物时捆绑固定之用。另外还要配上一根篾编的十分精巧的挎肩背带,背带两头的绳环挂在车把手下侧的千斤爪上,背带则斜挎在推车人的肩上承担车把上的载荷重量。这种木制手推车既显得美观,又沉实、牢固。一般人用这样的手推车可推起三百来斤的重物,相对于肩挑背扛大大节省人力,是本地农家不可或缺的传统家用载运工具。
那时候的车轱辘轴都还是木轴,并以车架底部的两只车耳为轴承支撑转动(后来才换成了钢弹珠的轴承)。车轴、车耳都是黄檀木的,推车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要在车耳里加一点车油保持润滑,不然就会炸耳(车轴在车耳里转动发热突然损坏)。车耳油则是炼熟的猪油,车托板下面设有一个精巧的可以活动的小木盒,白色的猪油就装在这个小木盒里。用一个小竹签拨一点猪油抹进车耳孔里面,车子推动霎时变得轻松,稍后又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声音虽单调,却也悦耳。像蝉鸣,但比蝉鸣更尖锐优雅,能使推车人心情振奋,减困解乏。
在三十多年前,本地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拥有这样一架独轮手推车,并被当作传家宝代代相传。彭长发用独轮手推车去装运砂土时,还需要在车架和托板上再套上两只蔑编的撮箕样的大托篮,撮箕口朝前,卸货时抬起车把手,砂土就从前方自然倾泻而出,使用起来十分方便快捷。
彭长发到宜昌建筑工地去打工,就推着他家的那辆独轮车,在托篮里装上铁镐铁锹、被子行李等,一路步行到洋溪码头,下河搭乘“沙宜班”小火轮,到宜昌九码头靠岸起坡,然后再一路步行推车到建筑工地。
那时候的建筑工地生活环境非常艰苦。一排低矮的工棚,就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用竹跳板(用四五公分宽的长楠竹片串夹而成)拼接成一个大通铺。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工棚里睡觉,晚上一溜并排人挨人躺下,咋一看就像一排僵尸;不一会又鼾声大作,更有梦呓惊悸迭起,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还有那充斥其间的各种汗臭味、狐臭味、脚臭味,五味杂陈,难闻到让人窒息。没有卫生间,只有一个拉屎的旱厕茅坑。洗澡没有热水,大冬天都是一人接上一盆凉水,就在露天地上顶着凛冽的寒风洗澡。没有厨房,做饭也在露天地上。一个特大号的铝制钢精锅里蒸煮着满满一锅半生不熟的白米饭,一口大敞口生铁锅里炖煮着一满锅子白汁拉卡(方言,菜肴寡淡无味的意思)的菜肴,或是一锅大白菜,或是一锅白萝卜,都是一样的水煮盐拌,无颜无色,无滋无味,又无可挑剔。吃饭的人则或蹲着,或站着,或一边还嬉笑打闹着,倒也无拘无束,自得其乐。
在建筑工地挖土方其实是一件特别辛苦的事。第一步要用铁镐把黄土一挖锄一挖锄地挖松,第二步再用铁锹铲起来一锹一锹地装上手推车,第三步就将渣土一车车推运到倾卸地。这三道工序都属于高强度的重体力活。使铁镐挖土挖得血蹦心,手掌胳膊也会震得生疼,一不留神手板里还会夹出一个大血泡。用铁锹铲土上车则会端到手抽筋,一天下来手臂、腰膝也会累得酸软无比。用手推车推土更似在逃命一样,不能有半点松懈。晴天里顶着烈日暴晒到红汗白流,雨天里风里来雨里去溅得满身都是泥浆。冬天寒风刺骨,手背冻得开裂结满血痂看起来就像乌龟壳。就这样一天能挣上个十几块钱,但却还不能结现账,总是被层层的包工头百般克扣和拖欠,到年底才能勉强讨回一点工钱。那时候政府还没有出台农民工工资保障的政策监管,农民工最终讨不回工钱完完全全属于白干的情况屡屡都有发生。
推行着载重的独轮车需要掌握平衡技巧。本地有一句俗话“车子推到老,不知在哪里倒”。这是说推独轮车有极大的危险性,几百斤的重物集中在一只车轮上,推着走着一不留神就会歪倒路旁,造成车毁人伤,扶也扶不起来。还有一句俗语“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这是说要推好独轮车就要善于掌握平衡,而掌握独轮车平衡的关键,则是善于扭动屁股。推车人走路一定要随着车子颠簸重心发生变化而左右移动步伐掌握平衡,其步伐走起来有点像舞步,时而左时而右,屁股也会不由自主地一扭一扭地摇摆晃动。其实这样一天推车下来,全身的骨头都要累散了架。但工地附近的宜昌人看见了经常会取笑称,这些推土的松滋人蛮会跳摇摆舞咧。
在关洲推砂却是更加辛苦的一份工作。荒无人烟的长江江心洲上没有自来水,吃水都是直接从江里打来。喝水、煮饭、洗澡、洗衣都是直接使用没有经过任何净化处理的江水。住在沙滩上搭建的低矮工棚里,日日就是吃饭、睡觉、干活,就像古时流放的犯人困在这孤岛上。江心洲上全是松软的沙滩,独轮车推砂所走的路径需要事先铺上一溜竹跳板,从起砂位置一直铺到装砂的驳船边,以免载重的独轮车陷进沙里不能动弹。砂比土重,一般手推独轮车的两只托篮装满砂子可以重达七八百斤,如果再堆起来一点拍结实,最多时甚至能装下一千斤,没有一定力气是绝对推不动的。而推砂上船也是要过磅按重量计价的,装太少不划算,装太多又推不动。推砂中途是不能停歇的,因为用竹跳板铺就的唯一一条推砂路不容你停歇,不然就挡住了后面人的路,后面的人就会把你扒倒在一边。因此,参与关洲推砂的几乎全部都是身强力壮之人,力气稍小者不敢尝试。像彭长发这样在关洲下苦力推砂的人最终却也没能挣到多少钱,因为都是被包工头和砂贩子赚了大头。
彭长发有时也偶尔到邻近农户家里找一点零碎活做。对面冲里王老汉的门口有一棵大柳树,需要爬上去锯掉下盘侧枝,以便壮大树干。因为树干很高,王老汉不敢亲自上树,也不舍得让他两个刚成年的儿子去爬高冒险,于是找来彭长发帮忙。彭长发上树时还比较顺利,不曾想快结束时却随着断裂的树枝一起从高处跌落下地,当时只见他瘫倒坐地上喊“唉哟唉哟”动弹不得,王家人赶忙把他扶起来,而他却因为怕花钱而没有让送去医院。
彭长发被勉强扶回家后,就找附近的乡村郎中弄了一点治跌打损伤的小偏方草药敷伤止疼。后来渐渐疼得厉害了才去医院检查,拍片结果说是跌断了肋骨,断裂的肋骨又对腹腔有轻微刺伤。但他仍然是怕花钱,没有做进一步的医治,随便让医生开了一点药带回家来吃,指望慢慢休养就会好的。那时候的农村人也实在是太穷了,又没有医保,看病全部是自费,平常生个病,只要不是马上死人的病都是回家慢慢地拖。
彭长发自打从大柳树上摔下来之后,走路就一瘸一拐的,拄着一根他自制的拐杖,挪动步子时哼哼唧唧,表情痛苦。后来问他,他说又上医院检查了是腹膜炎,慢慢会好的。再后来问他,他前言不搭后语,疑似精神状态有了问题。
彭长发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严重时,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甚至会突然在大白天就把衣服脱个精光,赤条条地出门行走,还当着人面毫不避讳地就在自己身上胡乱抓挠。有时候,他又会突然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自己没用,拖累了老婆孩子。但多数时候他还是比较平静,沉默寡言,步履蹒跚地帮助做家务及简单农活。
到最后,彭长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意识也渐渐模糊,人瘦得皮包骨,连走路都困难了。突然有一天,听说他喝了农药,而且喝得还比较多,发现时已来不及送医院抢救,就那样表情痛苦地咽了气。彭长发自从大柳树上摔下来受伤,到最后去世,总共也不过两年左右时间。
彭长发死的时间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好像那一年他刚刚三十六岁,他的两个女儿都还尚未成年。

顾      问:王夏子     覃世良

                李克权     彭昌义

名誉主编:覃章海  

主       编:覃亚志

副  主 编:谢   军    

编      辑: 邓呈静    邓永解            

编       审:胡文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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