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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的闲笔,可能正在超载——《红楼梦》第29回赏析

作者:夏红梅

这一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写贾母带领一众女眷去清虚观打平安醮,清虚观张道士与贾母闲谈中提及宝玉婚事,并带出一赤金点翠的麒麟;次日在黛玉房中,因提亲之梗,“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宝黛二人话不投机,大闹一场,引出贾母“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泣叹。这回所论,主要是其叙事艺术。
这回的宝黛大闹,可以说是整部小说二人争执最激烈处。这就有必要对宝黛斗嘴史略作梳理:
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第八回)
林黛玉……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第十七至十八回)
黛玉点头叹笑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第十九回)
只见黛玉先说到:“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第二十回)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到《妆疯》了。”(第二十二回)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第二十二回)
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第二十三回)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第二十六回)
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第二十七回)
(宝玉)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第二十八回)
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第二十八回)
宝玉……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第二十八回)
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第二十八回)
为了不遮蔽文本风貌,且容我作如是排山倒海般摘引。从上述文章可见,宝黛之争,一次关乎湘云,两次因宝玉言语莽撞,其余皆是宝钗因素或金玉之论。立于此回宝黛争执的峰值处,我们回望来路,着眼其叙事节奏,从以前的不紧不慢,到近处的紧锣密鼓,这根情弦渐渐紧迫起来:宝黛拌嘴共唱出十三叠,而第二十八回即有四叠之多,且皆关涉宝钗;“金玉之论”也以宝钗当事人视角正面登场;尤其元妃意味深长的端午赏礼,更牵紧了贾府诸位要员的神经,从宝黛钗袭,到贾母,再到王夫人等,她们的内心都兴起不小的波澜。如此,这第二十九回,众流一汇,汪洋自成,一场浓墨重彩的大戏必将上演。那么,若要为前面若干回小戏揽负起重担来,这场压轴戏该有哪些元素呢?我们不妨先作一番推测:其一,宝黛该有一场大闹必是无疑了。那闹到何种程度,方能接得稳前十三叠?其二,贾府家长对元妃圣意与宝黛之闹,当有所回应。她们会作何回应?有无分歧?谁的回应适宜放到前台来?贾母还是王夫人?又如何回应?再者,处于微妙位置的婢女袭人与被牵涉到的淑女宝钗,她们会作何态度?该作何写法?最后,作为宝黛爱情辅线的湘云元素可不能忽略,湘云元素又该如何汇入?我想,这是曹雪芹创作时必定要权衡的诸多方面。如此,如何在红楼众角色中巧妙周旋,安顿好诸位,就见作家的圣手艺心了。

而这所有的问题,曹雪芹还要暂时搁置一旁,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谁来点燃宝黛之争的导火索?元妃赏礼事件当然不宜,因为元妃并没说破什么,皇家圣旨也容不得公开质疑与争论。贾府诸位女眷,也不宜在此时节提及如此敏感话题。那么,谁来架柴点火?此人必不能知贾府近来家务,需得是个局外人;此人需老练通达兼有地位,方有资格与贾府高层谈及宝玉婚配;此人还要能想法子弄出一金麒麟来。曹雪芹思索良久,索性趁着清虚观打醮事件,顺手拎出张道士这一角色。这张道士果然没让曹雪芹失望,且看:
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
诸位先作细想:元妃赏礼是哪一日?正是几天前的芒种节兼饯花日:四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宝玉午后至冯紫英家宴饮那一日。这里,张道士说“一向没到府里请安”,“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这是张道士的人情练达,也是曹雪芹的精心布局:张道士必不知发生在贾府的元妃赏礼一事。否则,他岂敢违逆圣意,给宝玉说亲,糊里糊涂插这么一杠子?这是小说严缝密合的叙事逻辑。

再者,张道士是何身份?他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也是先皇御口曾亲呼的“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被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连贾珍都不敢轻慢者。那么,从小说叙事艺术上看,张道士这诸多身份里头,哪个更重要?我以为是“国公的替身”这一情感型身份。能给宝玉提亲,光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其叙事逻辑与艺术精微似乎还不够,因为与贾府结交的王公贵族何其多也,何必非此张道士耶?惟此人与贾府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纽带,这说亲一节才来得更服帖。如此,曹雪芹拈出的“国公替身”这一角色设定,真是神光一道,由不得你不慨叹他用笔的左右逢源,也见其经营之煞费苦心。你看,张道士向贾母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又对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曹雪芹这费心的皴染与叠色,不只要画出张道士的久经世代,善于周旋,也要写出那三四辈人的往事今情,及诸多复杂情怀。惟有显出这层情感的深厚历史渊源,张道士说亲才更合宜。有红学家另觅含义,认为小说如此笔墨,是要暗示贾母与张道士可能的往昔私情,这似乎不妥。王蒙也说,“以贾母的地位、思想、价值观念、行为规范与身价,以她的达观与善于享受生活的状况,不大可能做出太颠覆太叛逆的事。”而更重要的是,若暗示贾母当年的私情,其于人物的意义又在哪里?这里,张道士与贾母极不寻常的交流,当是指向于小说情节的未来前途,而无关贾母的情性内质。

当然,张道士的性格设定也很重要。他不能像马道婆那样贪婪,也不能如张一贴那般圆滑。否则这就成了轻喜剧,虽然喜剧的肺腑里自有骇人之处,但若用到这回里,则神气不对。这张道士的洞明与练达里,一定要有诚正与慷慨的部分,才能与给贾府嫡孙提亲这种有分量的人事相称,这样既能得到贾母的抬举,小说也能获得内部的严肃性的平衡。那张道士其人何为?周汝昌先生在《红楼小讲》中评得到位:“其为人,朗爽豪迈,只觉可亲,并无庸俗之感”。这感觉是对的。至少在贾母看来是如此。这正是曹雪芹想要达成的。你看,整部红楼里,说起“大笑”,除了那英豪的湘云,就属这张道士了。短短篇幅,他竟“呵呵大笑”三次,这是遣词者有意的信息锁定。对于深忌语用平庸与有着深度艺术自律的曹雪芹而言,其用笔的重复,必是不俗的重复。他要赶走一切近义语汇可能带来的意义干扰,突出张道士这爽迈的朗朗气质。
到这里,张道士提亲,逻辑上水到渠成了。我们读此处文章,常常觉得只是一派闲语家常,其实它是极金贵的文字。如此我们意识到,优质小说并无真正的闲笔。你以为的闲笔,可能正在超载。或者如布罗茨基所说:“这像是白色天空中的一架飞机,其中的每一个螺栓和每一个铆钉都有着巨大的意义。”,那么,有了上述诸多“闲”笔之垒叠,这说亲一章才获得了合法性:
(张道士)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此回写到这里,大器已成:虽然好戏尚在后头,但线头理顺了,文章气象自然就有了。令张道士说亲,小说非得照此狭路写来。通天只此一线。惟有以此外部之力,挑破贾府内眷因元妃赏礼而各怀心澜又不宜直言的话题,方能把小说引至开阔畅朗的艺术连环空间:贾母本心事满腹,这就得了机会发表宏论;宝黛之争也被顺利点燃,并牵连到后几回重要事件,宝玉挨打之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渐至饱满。




面对张道士提亲,贾母作何反应?且看:
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史太君这番言论,是明显与元妃相悖的。这看似搭搭闲话的无谓墨汁,因紧跟在端午赏礼之后,便散布着特殊意味。这与其说是讲给张道士听的,到不如说是讲给贾府诸位听的。老太太要特此“声明”,以压暗流涌动之私论,并不露声色地偏离了元妃意旨。贾母此话一出,现场气氛必定有些微妙,但又难以状貌,因为宝黛钗袭等人自是端持着,他们各有各的不宜。这就需要外援襄助曹雪芹一把,顺利转场。谁呢?自然是凤姐无疑了。那里果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这凤姐是何等的眼力与心机,又与曹雪芹是如此的深契与暗合。小说写到通幽处,常常是纸内与纸外的共谋,虚构者与被虚构者的深度合作所带来的畅达的艺术快感,是我们难以体尝的,那是独属于创造者们的。
这里,凤姐的俏音,在辉煌肃整的庙宇内兜了个圈,空气又松活起来。一尾鱼倏地一挺,重跃于水中。这张道士遂取出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并请求“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少之再捧回,并带来众人敬贺之物。这来来又回回,曹雪芹不嫌累得慌吗?他要作甚?原来只为带出贺物中,那赤金点翠的麒麟来,这就关联到了湘云: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

这段文字,着实好看。曹雪芹的文心,能点日常成金,成雕龙。各路角色皆举其必所举,总是这么不偏不倚。贾母问,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麒麟,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此一句最是迷离。这究竟是真如黛玉所言,宝钗于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尤其在这元妃赏礼的特殊人事语境下,还是只因与湘云混熟,顺口一接,自是不错?你读得越专心,就越犯迷糊。好的小说,总有种逃逸的力量,以悠远的姿态,意欲摆脱你对它语意的控制,从而驱使你把阅读变成一场角力。这里的宝钗文章,曹雪芹只能如此写来,若浅到无痕,或深到着力,皆不宜。惟有这似有若无,似是而非方妙。这里,史湘云与金麒麟这个叙事元素的出现,遥遥回应第二十二回,黛玉学湘云“爱哥哥”之舌的醋意,后伏“金麒麟伏白首双星”情节甚至后三十回遗稿内容,前牵后掣,一毫不差。金麒麟的加入,也让宝黛爱情线变得更雾濡含混。
在上述诸多元素的势能之下,众辐共一毂的局面终成,小说的高潮——宝黛大闹,如约而至:
(宝玉)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本来平安醮要打三日,但宝玉因张道士说亲,心中大不自在,口口声声说从今往后不再见他;黛玉则中了暑气,大约心里也是忧闷的。因此二事,贾母次日也便执意不去了。这就给宝黛争执腾出合理的空间。黛玉仍一如既往地刺过去,宝玉却一反常态的凶起来。这里,宝玉行动必得要奇崛起来,方能接得住前若干回绵延千里的山小,担负起鸟瞰的责任,也是后续风景绵延的刚需。宝玉如何凶呢?——砸玉。他是爱也砸玉,恨也砸玉。在贾府,还有什么比砸玉更严重的事呢。曹雪芹的这一重拳,击中了故事的心脏。于是合府惊动。宝玉这一砸,必然导致黛玉人事上的被动。我们知道,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王夫人抱住贾政哭道:“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这玉可是她唯一的命根子,也是贾府中兴的希望,若砸碎了,断了命脉,王夫人在未来的家族中将如何立足?在虎视眈眈的赵姨娘的眼皮子底下,将何所依恃?所以,从人情常理上推看,王夫人的情感深处不可能不对黛玉生出障碍心来。再者,从宝钗方面看,宝黛争嘴,根子在宝钗及金锁的存在。黛玉说:“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这话传到蘅芜苑里,宝钗心里大约也是五味杂陈的吧。一直以来,她用超绝的忍力,抑制着青春的生意萌动,以保自己闺阁女儿家的清誉和身价;但宝黛这一对黄口小儿,不自重倒也罢了,却回回要搭上她宝钗的尊严,拿她作唱戏的道具,无甚顾忌;现如今,又因“金玉”之争弄得阖府皆知,这让她宝钗的颜面往哪里放? 
这边宝玉砸了玉,我们的黛玉是何等气性,岂甘示弱?你敢砸,我也敢剪: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袭人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这是袭人为黛玉搭下的台阶。她会做人。但这话不似女仆的口吻。如果是麝月或晴雯,她们此时必是不敢作声的。但袭人不同,她早就把自己看作是宝玉的一根肋骨。她有作姨娘生育男主的“争荣夸耀之心”,她也有向王夫人主张清“君”侧的胆量,她还有赢得贤良名声的胸襟与精滑。她为了她的半个主子的姨娘梦,正谋划在兴头上。她的锦绣前程全指望着宝二爷。从常情上推测,袭人嘴上虽说着宝玉的不是,但内里对这位不守闺阁本分的女外戚,大概率是不满的。但她万没想到这圆场的话,倒引逗得黛玉疯魔起来,只见那黛玉抓来剪刀,一剪子下去,把袭人弄了个仰八叉。黛玉惯会剪剪剪,而宝钗那方面则擅长编编编。宝姑娘要把那金线配着黑珠儿线,编成络子,把玉给络上,就像她在贾府细心编织着人事的方方面面。黛玉这一剪,可以说彻底剪断了袭人一线,把这位有野心有胆量、安全系数本就偏低的奸雄,彻底地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以上关于王夫人、宝钗与袭人的内世界,其实只是我们的臆测。如果曹雪芹真照此一一写来,那就只能算二流小说家。作家在这些地方通通省掉,不着一字。红楼的迷人,极大一部分就来自这种留白笔法。通观此回始末,在舞台的中央光区,你只能见到贾母经心的周旋,宝黛痛苦的纠缠。而周围却是空荡荡的暗的多义的空间。戏的尾声,贾母再次临场:
“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你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
那么,从谈及宝玉婚姻,到对宝黛之争发声,曹雪芹为什么始终选择贾母,而隐去重要角色王夫人呢?我想,这是因为能明写出来的,才不是尴尬人吧。这是故事的逻辑基础,也是红楼的艺术追求。但不明写不等于不写。曹雪芹只是略作疏离,把王夫人等人的戏份推至后一回,用间色笔法,以王夫人对金钏、宝钗对靛儿异乎寻常的大怒,来隐现她们幽秘曲折的心理,以委婉回应此次事件。而袭人的回响则推得更远些,也相对直露些。第三十二回,湘云说:“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了,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袭人对黛玉的评价,全涵在这句里头了。后史湘云说:“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功夫,做了个香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呢。”这更是对黛玉的直接否定了。后来袭人向王夫人告密,矛头几乎直指黛玉,与此回事件也有心理逻辑上的因果牵连。
元妃赏礼也用了此种留白笔法。元妃端午赏礼,玉钗礼物比肩,黛玉反倒退其次,只与三春同。我们自然要追索到数月前元妃归省庆元宵,她与钗黛初见时给诸位的赏礼。彼时尚无不同:“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那么,从元宵到端午,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归省笔试会上,元妃对钗黛异趣的表现又有怎样的判断?曹雪芹咬紧牙关,只字不提。这是他的“寒塘渡鹤影”之笔。小说就是要有意遮隐核心事件的逻辑链条,以回避呈堂证供式的迫塞笔录。元妃扬钗抑黛,当然是复杂人事的综合结果。但小说妙即妙在:你拈不出什么实相,但又有隐隐的觉知。这正是优质虚白的效果,正如清代华琳《南宗抉秘》所讲:“挥毫落纸如云烟,何患白之不活。”
元妃为何无意于黛玉?除去家族利益等诸多外因,通篇红楼,你我可见:黛玉聪明太过。她玲珑剔透,超于常人,这就难免恃才逞能,好强争胜,忽视周遭交错的人事环境;又慧眼灵心,诸相皆逃不过她的眼,却不能藏智守拙,一切要端上来,让彼此都无进退的余地。她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对人性的冰雪期待过高,不能尘埃将就。她是宁为玉碎的人,是单向度的清明的艺术家。如此,城府极深的元妃,保守务实的王夫人,她们久经于复杂的宫廷或家族环境中,不可能取意于这位清浅的务虚的诗人。她们要的,是能让家族运转起来的华严主妇,她要狡智,还要有开阔的人事气象。故脂砚斋有评:“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一言说尽。
与上述的遮隐相映成趣,曹雪芹反倒在无关痛痒的生活细节上无节制,比如这开出的赏礼礼单:“……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统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又比如那清虚观打醮的一众主仆名单:

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 

日常之琐屑,无关之细节,曹雪芹愿意如此毫无倦意地铺列开来,津津其中,大链条倒要藏起,真是反常章法。少年时读到这些单子,都是跳过去的,就像雨后跃过路面上的小水洼。如今方领会到其中不凡的意趣,悟到原来它是高原上的繁花和湖泊。因为这正是曹雪芹叙述的诗意:近观,是纹理细密的物与人的繁盛喜悦,那背后,确是令人怅惘的人事与命运之疏疏浑茫。它们在言与非言的对峙中,获得了独特的艺术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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