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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樵髯
一
就像虚竹说自己最幸福的时光是在深井中让人不可思议一样，若问二姐最幸福的时光是在什么时候，她给出的答案大约是在贾敬治丧期间。贾敬的死，意外成就了二姐的爱情。或许，二姐的花之巷时光也很幸福，但那是婚后，婚后二姐的心情里隐藏着一种惊恐，怕贾琏知道她的前尘往事而不肯原谅，怕贾珍来花之巷和三姐鬼混自己不得不面对窘境。婚前交往，却是两个陌生人互相打量之后的灵魂“格斗”，你来我往，你进我退，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快乐。她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爱意，那不仅仅是肉欲，还有情。她像所有被爱情的光辉沐浴着的女孩一样，变得矜持又笃定，幸福又单纯。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拿起熨斗兜头就打男人，而对方会扑倒她怀里告饶这样的疯狂往事。
只是这份爱情先天不足——他已有家室。虽有家室，却没有被温柔相待，她好像是为了弥补老天对他的亏欠似的，来到他身边。她相信了他的话，以为只要等就会云开见日出。
不久，兴儿出现了，兴儿喝了酒和新二奶奶闲话，逐一介绍起家中人物，最先说到凤姐，兴儿表示一辈子别见她才好。二姐说只要我以礼相待，那位大奶奶能拿我怎样？很奇怪，二姐并没有问凤姐健康状况。在我看来这很重要。凤姐健康不健康，是检验男人有没有说真话然后决定下一步去向哪里的核心问题。但，她没有问，这至少说明在她的意识里，凤姐的健康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当下的满足已让她产生了舒适的麻木感。
进入荣国府的二姐变成了弱者。她的过往成了射向她自己的箭。这里比男人的世界还要难忍，因为女人们更冷酷。男人们贪恋的不过是她的色，但女人们想要的是她的命。
曾经的爱情渐去渐远，那个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把依靠又给了别人。她所凭借的温柔终究抵不过年轻的火辣。肚子里的小生命成了她苦熬的唯一指望，但一个庸医摧残了她的梦，二姐的生命从此进无望的冬季。她梦见妹妹持剑而来，要她杀掉凤姐，她拒绝了。让弗洛伊德来分析，这便是，在无边的黑暗里，二姐或许动过反抗的念头，但终究又说服了自己。她习惯了外界的给予，习惯了依赖，然而最终无所依靠的时候，倒下去或许比激烈的活着更舒适。别人在温柔中藏着利爪，她的利爪全被自己一一折断。
画一个折线，二姐的一生是上升、上升，然后突然跌落成断崖。但其实，从她贪恋生活的舒适起，从她甘愿做金丝笼里的小鸟始，她上升的人生里便隐藏了必然的下坠结局。
二
宝钗知道香菱对大观园的羡慕并非一日两日，薛蟠远行之后便把香菱叫进了大观园。懂世故的此时会郑重表达一下感激之情，懂世故心再重一点的会想着是不是给姑娘添了麻烦，香菱于这上面浑不在意，而是提了一个积攒很久的愿望，“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功夫，教给我作诗罢”。香菱怎么有这么一个愿望？要知道，诗对她来说是个很遥远的东西。遥远到农夫不知道冻僵的蛇醒过来会做什么。可诗离她又很近，近到即使隔着二十层床垫也能感受到并让她的心蠢蠢欲动。是的，一定是姑娘们聚在一起写诗的欢乐，被她幻想成闪耀在天边的星星，暗夜里，高高的却又亮亮的照着她荒凉的心。
荣国府玩时的氛围——不到关键时刻，你一般看不出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这其实也很迷惑香菱。李纨说，“咱们拉了她往四姑娘房里去，引她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探春也说，“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学罢”。只有宝钗听她要学诗，批评她，“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踮着脚尖要星星，于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但宝钗或许错了。香菱从此进入她最快乐的时代。她晚上读，白天读，出门也要拿着林妹妹给她的诗读，还要在地上勾勾画画，以至成了别人眼中的呆子。可是，这是她灵魂的拓荒，非如此，她就还是那个俗气女孩。不止如此。假若一开始诗是别的女孩手里的玩具，但香菱玩着玩着，似乎便有一扇门被推开，原本的黑暗开始透出缕缕光亮，那段用温软的童音叫着娘亲的时光慢慢醒来，尽管还有懵懂，她还是质问出那个名句：“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黛玉等评说，“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是的，饱蘸真情的诗句，被掂在手掌把玩，又怎能不击中那些爱诗的女孩的心！
如此，香菱才真的具备了和众姊妹齐肩的资格，才配得上脂砚斋所批，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贤惠不让袭、平；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
令人五味杂陈的是香菱和宝玉的对话。她欢欣鼓舞地对宝玉说薛蟠娶亲之事，断定新奶奶是个温柔多情的人，园子里又要多个作诗的人了。大凡不设防地以一种完全放松的姿态做人的时候，往往会对周围以美好来揣测，预估不到隐藏的风险。若干年前，香菱忐忑的等着冯渊来娶之时还不是这样一个小女孩，她听说三日之后再娶就开始叹气了，因为她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变数也就越大。可是，当香菱最终走过了那么多岔路口，终于以一个类似姑娘的身份生活在大观园里的时候，她觉得安全了，再没有什么人能夺走她的幸福了，她愿意把新来的奶奶想成她的姐妹而不是决定她命运的上司和情敌。她全身心拥抱新生活，她以为只要她用力拥抱，眼前的幸福便不会再溜走。
太多的诗篇，倡导着灵魂的自由飞翔，张开双臂向前奔跑的姿态。但是，也要看自己的身份、地位，优裕如宝玉，还不能维持到底，一个小小的妾又怎能挽住命运之手呢？
三
易卜生的剧作《玩偶之家》，娜拉离家时“砰”的关门声，直到今天还在全世界回响。但是出走之后呢？早在上一世纪，鲁迅在他的小说《伤逝》中就有所探讨。子君勇敢出走后发现，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城堡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的侵袭，生活忽然就变得四面透风，处处寒凉；退回家中，蜷缩着做一只温顺的小猫，却发现亲人目光如刺，是的，家中出了她这样一个女儿，让亲人丢尽了脸。子君最终不再反抗，灵魂被抽离，身体还有什么好珍惜的？给女孩的教训：没有经济打底的出走，只会打自己的脸。
红楼中也有一位娜拉，谁？水月庵里的智能。水月庵是智能的家。她的师父是静虚。静虚被人称作“老秃刺”，曾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做主持，有能力，把一个小庙搞得热闹非凡，收入不菲。几年后，又进军帝都，所靠单位水月庵接待的顾客又上了层次，全是大富大贵之家，其风光又非昔日在长安县内所比。跟着这样一位师父，智能的心肯定安静不下来，也不会真的把佛门规矩放在眼里。就像春天来了，大地上的花朵，都开始绽放芳华。长大了的智能忽然就嗅到了爱情的味道，嗅到了就要勇敢的品尝它。
不过设身处地想想，秦钟人美，家世也不错，又有宝玉这个靠山，换成哪个女孩怕也会心动。更何况，秦钟看起来已经被迷倒，答应帮她离开水月庵，她又把这脑补为这是娶她进门的诺言。幸福的生活看起来唾手就可得。可秦钟走后再无音信，她想要那个结果，于是逃出水月庵，跑到城里，找到秦府，却被秦业愤怒逐出，然后下落不明。
其实还有一条路。静虚总带她出入荣国府，焉知没有培养接班人的意思？就算没有，以她的聪明才智，她也可以确立这样一个目标并为之努力。当然，这个目标撑死也就是搏个水月庵的主持，当中还要忍受厚颜无耻的丑陋和长期打拼的寂寞，可是想要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呢？即使搏不了主持这个位子，至少还有一份安全在那里，这份安全在爱情光环的映照下看似是个鸡肋，可是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来说，这是一根稻草。
能有什么结果？或者回庵里，不知静虚能否容得下她的背叛；或者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拼却一切换来的爱情如果是真情，也值了。可是，那个漂亮男友又是怎么做的呢？
秦钟想要的无非是她的身体，对二丫头的轻薄便见平日的轻薄；她最看重的脱离水月庵的承诺，在他那里不过是随口敷衍。我们再看看秦钟最后的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脂砚斋批全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悔恨在最好年华未曾励志读书扬名显贵。如此痛心疾首，不过就是刚刚见识了小鬼的势利。宝玉没来之前，尚记挂着智能的下落，现在宝玉来了，难道不该努力吐出一句，替我找到智能照顾一下她的生活？没有。显然，或者，至少，秦钟觉得说出自己眼下悟出的道理要比让宝玉四处寻找智能的下落重要得多。
四
袭人算是一个高级白领，通过大约十年的打拼，博得了贾府上下的好感。贾母很喜欢她，不然怎么会把她下放给自己的宝贝孙子？当然，后期对她有点不满，觉得她拿大，但经凤姐提醒后，立即改口，又贴心的让鸳鸯去陪她聊天。王夫人听了她的进言，一口一个“我的儿”，其欢喜程度不亚于农夫锄地锄到了一个金元宝，把宝玉托付给她，其郑重程度全书罕见。贾府内部事务的两个最大当权派，其性格、喜好甚至内心层次、为人境界都有很大不同，竟然都喜欢她，对她委以重任。贾母喜欢她的工作态度，“痴，眼里只有主子”；王夫人喜欢她做人有识见，把她提拔成半个家人作为奖励。
小丫头们对袭人也说不出什么，尽管袭人是怡红院总管，却从没见她拿针戳小丫头的手，很多时候，我们看见的都是一屋子丫头玩钱赌博嗑瓜子，只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做活计。
当然，晴雯对她有意见，口头禅是你们做的那鬼鬼祟祟的事别想瞒我，这句话的内核是不甘，当她觉得已经获得了宝玉的心之后，便和袭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俩人好到什么程度呢？宝玉有一次出院门，还看见袭人晴雯二人手拉手回来。湘云也对袭人有意见，直言说她忘了小时候的故事，当然，埋怨归埋怨，戒指还是要带的，可见不是真生袭人的气。贾政曾对袭人的名字表示反感，认为太刁钻，归根结底是不满宝玉不务正业。假若，贾政给袭人以机会，必然对袭人赞扬有加。为何？一次，宝玉要跟着贾政出门，袭人便不肯拿出那十分鲜明的衣裳来。袭人是那种能把事做到你心眼里的人。
简直是个天才。每个人肚子里的蛔虫。她挨踢了，抱怨的话一句没有，只说，别踢惯了，从此就踢起人来；她愿意包揽下别人的错误，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的世界里，好像能容得下任何委屈。她从不和那些老婆子们起冲突，反而重用一些婆子，让她们为自己办事；也不贪图小利，让婆子有缝可钻，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是担好担子。
归根结底，说起来有些悲凉，只不过是为了她的“争荣夸耀”之心。她忠，她不让自己出错，她小心着宝玉出错，一切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以退为进全都是为了这份心思。当然有不得已，贾府的丫头在主子身边可以光芒万丈，做副小姐，但也可以瞬间沦落到被驱逐，被发配的最底层。袭人为了这份心思，用她懂得那些道理包裹了全身，包裹了心灵，无论是婆子让她吃一串葡萄，说的那一番大道理，还是和宝玉在一起的温柔时刻，她想的是“不为越礼”。她如龚自珍笔下的一株病梅，完全成了主子需要的模板。又如春天摘下的花瓣，夹在书页中，打开看时，早已变得干枯异常。
所以，跟了宝玉那么多年，竟一点点学诗的雅趣也没有。坐在公子膝头、娇媚读诗的桥段在袭人这里永远都不会发生。凭心而论，贾府的丫头都不认字，个个都是睁眼瞎，可其他丫头好说，袭人是打算跟宝玉一辈子的。难道没听到宝玉热烈赞扬香菱的话，“我们成日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就这样甘心以一个俗人自居？
宝玉为避开她的苦心劝谏，给黛玉送个帕子都要让晴雯去。晴雯被撵了，宝玉疑她，就算事后还是把她和黛玉并提，要和她相伴终生。但，裂痕毕竟已经产生，大厦倾倒之时，袭人并不是宝玉留恋的最后一抹温柔，她成了那个被切割的人。有人会说这种要求其实超出了袭人的能力范围，宝钗懂诗，宝钗照样留不住宝玉，袭人又怎能留住？宝钗和袭人不一样，宝钗从未真正进入宝玉内心，而袭人占据着宝玉的心的一个角落，是陪伴宝玉最久的女孩，她对宝玉的意义是仅次于黛玉的，黛玉去了就只剩下袭人，可袭人懂什么？她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中的那种其实想要没有修饰、没有夸张、没有许多妄念的与生命和生活赤诚相对的心吗？罗曼·罗兰曾说，庸俗的心灵决不能了解无边的哀伤对于一个受难的人的安慰。据脂砚斋旁批，她临别留言，“好歹留着麝月”，听语气应该是说给宝玉的，殊不知宝玉留下一个她的复制品又有什么用处？
康德曾说，能充实心灵的东西，乃是闪烁着星星的苍穹，及我内心的道德律。对袭人来说，却只有道德的约束，没有星空。没有诗，更没有诗的情怀，使她不能陪伴他终生。
这样看，不只二姐的人生是个断崖式的折线，另外三个女孩不也同样如此吗？她们都曾在苦难的生活里站起来，用心追求幸福，但诡异的是，无论是消极的包容一切还是勇敢的冲破世俗，无论是要追求天边闪耀的星星还是低下头心无旁骛、只管做好自己，却都是越努力越是朝着命定的悲剧奔去，这是曹雪芹的残酷，还是命运本来就这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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