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秀锋
北方今年的秋天与往年不同，湿冷入心。
自立秋以来，接连几场执着缠绵的雨，匆匆褪去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燥热，季节过早地被淋漓成深秋的模样，层林尽染的山川，枝头高挂的硕果，遍地馨香的菊花，都流落在苍凉的雨海中，让天高云淡成为一种怀念和期盼。
秋夜风雨叩窗，泠泠不绝，梧桐兼雨，滴滴凄凉，枯叶飘转凋落，倾诉着离殇。玻璃上的雨帘，模糊了昏黄的路灯，寂寥的深巷，静默的车辆，也拉长了伞下行人的影子，冷艳的清光绵延一地。
脑海中浮现出李商隐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也是连日不散的阴雨，李商隐心中愁闷，没想到，在寂静的深秋寒夜中，在那衰败的荷叶上，却听到了动听的雨滴声，别具美的情趣，诗人的心情随之喜悦。
林黛玉偏爱李义山的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但最适合秋夜听雨的，还是黛玉潇湘馆的竹子，黛玉听雨的心情也与李义山大相径庭。
“雨到秋深易作霖”，在这个“秋霖脉脉”，“且阴的沉黑”的黄昏，潇湘馆内雨滴竹梢，秋风秋雨带着萧瑟冷冽叩打窗棂，窗内泪烛摇曳，独自卧病的黛玉感怀自己凄凉的身世，忧虑渺茫的未来，不觉泪湿茜纱软烟罗窗纱，作一首苦闷颓伤的《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一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
卧病在床的黛玉难免礼数不周，一贯会做人的宝钗，对谁都不偏不倚，周到地应付各方面的关系，正如脂评所说：“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末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
这日宝钗来看望黛玉，让请一个高明的医生来瞧瞧，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
宝钗是博学的，对医药之理也略知一二，她认为黛玉的药方子，人参肉桂多了些，应该以平肝养胃为要，建议饮食养人：“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虽寄人篱下，但孤高自傲，觉得平日请大夫吃药已惹人嫌，不想因燕窝粥再遭非议，善解人意的宝钗，就主动提出送给她燕窝。
也许燕窝对皇商巨贾薛家来说算不了什么，燕窝粥的疗效也未可知，黛玉自己本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吃药跟吃饭似的，连她自己都慨叹：“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黛玉最终接受宝钗送的燕窝，只是因为宝钗推心置腹的“兰言”和有富有同理心的关怀，让她深受感动。以黛玉光风霁月的人品，真诚率真的为人，在她眼中，容不得微尘，也不记得微嫌，她已不再对宝钗心怀芥蒂，就掏心掏肺并引咎其责：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又说自己长到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宝钗前日那样教导她，承认“我竟自误了”。
黛玉和宝钗开诚布公，肝胆相照，两个美好的女子在此刻“互剖金兰语”，不计前嫌，情同姐妹。
宝钗走了，并答应晚上再来陪她，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样的夜晚适合酝酿诗情。
知宝钗不能来，黛玉在灯下随便拿了本《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格，遂成《代别离》一首，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二
和窗外的凄风苦雨对抗的不只是宝钗的关怀，还有宝玉的雨夜探病。
作者在此不惜笔墨，展现了一副唯美的画面。
先看宝玉的衣着：
“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像个刺猬似的，“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
草编的蓑衣与“红绫短袄”“绿汗巾子”“油绿绸撒花裤子”“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蝴蝶落花鞋”，无论从材质还是色彩的混搭上，都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让这个阴得沉黑的秋夜有了亮色，也让黛玉从《秋窗风雨夕》的苦闷心境中走出来，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
再看宝玉的言行：
宝玉一进门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宝玉担心黛玉劳了半日神，该让她歇息了，披蓑戴笠正要回去，又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宝玉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黛玉吃了药没有，吃了多少饭，还拿灯照着看面色，嘘寒问暖，临走还没忘了问黛玉明日想吃什么。
这不知是宝玉今天第几次来看黛玉了，即使夜已深，下着雨，还来。他只是想在睡觉前，再亲眼看看犯嗽疾的黛玉。没有夸张的甜言蜜语，只是无微不至的关心饮食起居，每天都要确定你过得好不好，这就是感情最好的状态。
张小娴说：恋人之间总会说很多无聊话，做一些无聊事，幸福就是有一个人陪你无聊，难得是你们两个都不觉得无聊。
黛玉自然非常明白宝玉的好。
宝玉看见案上黛玉方才写的诗，情不自禁叫好，黛玉听雨越发紧了，催他赶紧回去，自己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嗔怪中都是黛玉对宝玉满满的心疼与深情。
俩人的互动非常生活化非常日常，在细节中处处可见深情。宝玉要送蓑衣给黛玉，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
“渔翁”“渔婆”，很质朴，也很温馨。
这些细节中的“深情”，照顾和爱，自然默契，别人无法介入，也无法替代，简单的语言，都是动人的情话。
两人没有怄气拌嘴，没有猜忌别扭，连总在这时候尴尬出现的宝钗也没来煞风景。
窗外风雨凉情，窗内爱意正浓。
那盏琉璃灯是黛玉留给宝玉的，在贾家被抄，黛玉不在，有雨飘落或无月的夜晚，会给宝玉多少慰藉。
宝钗也让蘅芜苑的一个婆子，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想到宝玉，想到自己，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三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的后半部分，作者给我们展现了太多的美好，无论是两女子的“互剖金兰语”，还是宝玉的深夜探黛，甚至黛玉作的那首凄美的《秋窗风雨夕》。
虽然这些美好最终都走向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但“《红楼梦》的迷人就在这里，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执著。”
即使“木石前盟”不能战胜“金玉良缘”，宝黛依然是彼此生命中那个可以分享细节的人。
他们共读西厢，为花立冢;他们有二人专属的耗子精故事；他们送帕题诗，心心相印；他们是彼此的“渔翁”“渔婆”……
这些美好瞬间温暖了一秋的风雨，泼墨了一生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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