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烧高烛照红妆
——从美妆角度浅析《红楼梦》
文/张秋鸣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所写内容包罗万象，既可关注其情感、主旨，也可关注当中描写的生活琐事。正如鲁迅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色情，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已经揭示了不同的角度阅读可以体认到完全不同的内容。而从女性的视角出发，《红楼梦》中几乎极尽详细地刻画了大观园的生活，在这生活中，化妆护肤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以当代女性的视角来看也颇为有趣：当我们进行全文检索时，“粉”字在全书三十二回中出现过，数次提到女性敷粉；检索“脂”更是有形容女性美貌时用了“鼻腻鹅脂”“唇若施脂”“粉光脂艳”等词汇。《红楼梦》中的女性是如此重要，而女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化妆自然也可以成为我们阅读《红楼梦》的一个切入点，从美妆的角度去了解当时人的生活，进而帮助我们理解《红楼梦》。
一、粉：粉面含春威不露
从现代眼光来看，粉是底妆的一部分，化妆首先要用粉底液、粉底霜打底均匀肤色，才能继续接下来的“画作”，古人似乎亦然，面妆用的粉是极基础而重要的部分。第三回描写凤姐为“粉面含春威不露”，大概可理解为施了粉；描写宝玉“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可见宝玉皮肤白皙仿佛化了妆一般，这大概是让现代女性都嫉妒的好皮肤了。比较详细地提到化妆过程、明确提到敷粉的情节则在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在凤姐处受了气，在怡红院休整，宝玉让平儿重新擦点脂粉，重整精神，不要看上去和凤姐赌气似的。于是宝玉拿出了一个宣窑磁盒，并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粉质似乎与其他粉相比更优质，“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2]这大约可以看做是粉底，同时因为是天然的材料，似乎也像是一种护肤保养品。
敷粉的历史相当久远，韩非子时已经提到“若毛嫱西施之美丽，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宋玉也有描绘女性“著粉则太白”的说法。古代的化妆粉有金属类的铅粉和植物类的米粉等。制铅历史也相当早，可以追溯到商代，《齐民要术》中的对如何制作铅粉有详尽的描述。铅粉敷面有较强的附着力，而加入米粉中则可以使米粉保持松散，防止结块。[3]时至今日，部分化妆品中依然含铅，现代科学表明铅能与皮肤中的黑色素起反应，进而达到美白效果，但这种效果是短暂的，如果长期使用不但不会美白，反而会变得更黑，甚至也可能会有重金属沉积的问题。[4]大概也是因此，宝玉才说“这不是铅粉”，而是更好的天然材料。其实面妆最常用的还是米粉，《释名》中提到“粉，分也，研米使分散也”，即是说明了粉的原材料是米。米粉所用的米要使用同一品种，才能保证色泽一致，另一方面制作米粉的水质越好，米粉越佳。[5]宝玉所提的粉虽然是“紫茉莉花种”研碎制成的，并非用米制作，但同是植物制作，可以猜测所用工艺是类似的；而且还加了料，可以猜测是其他帮助粉析出的成分，或者是增加香气的香料，也可能是润肤的护肤成分。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粉底也是相当高档的，和下文的胭脂对照来看，大概也不是在普通街市上购买的，更可能是自己家专门制作的。
擦粉的意义与今天一样，主要是使皮肤显得更加白皙细腻，对于年纪稍长的人来说更可以显得青春靓丽，这其中包含的是女性对美丽的追求和向往。
二、胭脂：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胭脂在《红楼梦》中也曾多次出现，宝玉爱吃胭脂的毛病也是深入人心。胭脂大抵可相当于今天的腮红或口红，不过现在的腮红大多是粉状或膏状，口红则是膏体，但胭脂的形态应当又有所不同。
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袭人对宝玉提到要求便是要他改了吃胭脂的毛病；第二十一回中提到宝玉又想偷吃黛玉房里的胭脂被湘云阻止；二十三回中金钏挑逗宝玉也是问他要不要吃自己嘴上的“香浸胭脂”；二十四回中宝玉见到鸳鸯美貌，也是央求要吃她嘴上的胭脂。这四处对胭脂的描写可谓是极其香艳了，即便不了解胭脂究竟为何物，也可感受到其色泽与香气。
胭脂并非汉族本土发源，据记载是有张骞从西域引进，胭脂本为“焉支”，山名，焉支山盛产胭脂原料红蓝花，“焉支”既代指产地，也代指红蓝花，后成为这种化妆品的代称，因为是音译，书写文字常有不同，后来统一称为“胭脂”。[6]
汉族在胭脂传入之前，也用朱砂做红妆，不过朱砂的主要成分是硫化汞，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重金属成分是不利于人体健康的。做腮红大概危害尚小，掺杂动物油脂做口红虽然能长久保持颜色鲜艳亮丽，但同时吃进人体伤害也更大。这样看来相对天然的胭脂着实是好处不少。
胭脂的原料则是植物成分，除红蓝花外，花木，山花、石榴、玫瑰、苏木都可制作胭脂。制作方法不一，大致是用花糜或花浆和草木灰混合，再加上酸浆，最后加白米粉，大致形成一种膏状物。[7]其中的化学反应笔者了解得一知半解，但大抵可以看做是从天然植物中提取色素，因此会天然带有香气。
同样是第四十四回中，提到“玫瑰膏子”一样的胭脂，宝玉说“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8]，几乎已经非常清晰地说明了胭脂的制作方法，顺带也提到了唇妆和腮红的上妆方法。平儿提到的成片的胭脂，大概是用胭脂汁浸棉片、丝片、纸片的。说到这里可以简单解读一下第四十四回的这段情节，宝玉向来对女性保有天然的崇拜与好感，具体在这一回便是通过与平儿的互动传递给读者的，宝玉对粉、胭脂等物的熟悉几乎超过了身为女性的平儿，一方面有身份地位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显然是是因为宝玉对女性的关心与爱护，促使他在生活细节上也对女性保持了关注，不仅了解绝大多数现代男性都一无所知的“美妆”知识，更能在女性身边及时提供支持和鼓励。当我们了解了脂粉的相关知识，对这段情节的理解也应当有所深化。
此外，红楼梦中所提的胭脂，大多是用来涂唇的，提到美人们也常提到“唇若施脂”或“朱唇”一类的说法。可见对红唇是有所偏爱的。而正是胭脂本身的天然性，又有香气，甚至可以猜想味道也是甜甜的，宝玉对女性的爱寄托到物件上自然转变为对胭脂的偏爱，乃至于偷吃胭脂的地步了。
三、黛：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黛的重要性在《红楼梦》中简直不言而喻——最重要的女性主角的名字便是“林黛玉”，以化妆所用的“黛”为女主角起名，其中的韵味可以咂摸。
黛，《释名·释首饰》中称“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大概便是说要把自身的眉毛全部剃除，然后画上去。这当然又有些夸张了，从当代角度来看，修眉，即修整眉毛形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否要“灭眉毛”就值得商榷了，相信古代女性大概也不会到完全没有眉毛的地步。不过由此可见，“黛”确实是用来画眉的物件。
《中国古代妇女化妆》一书中认为，黛与胭脂一样，是对一类化妆物件的总称而非专名，包含了矿物类和植物类。矿物类大概是石墨，色黑，容易画上色，同时不会污染衣物和手，而且容易卸除——一擦就掉。矿物类还包括石青，颜色大概是青、蓝。植物类是用蓼蓝等蓝类植物提取的色素，即所谓“青黛”。不仅是本国生产的，也有进口的，如著名的波斯螺子黛。石青和青黛根据上妆力度、用量不同，可以呈现蓝、苍、青、翠、碧、绿等不同的颜色。这样看来，女性的脸显然是一幅复杂多变的画作了。除此之外，用松煤、漆烟制成的烟墨，柳枝、杉木烧炭同样都可以用来画眉。
《红楼梦》第三回中，宝玉所提的“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9]，笔者猜测大概是石墨、石青一类的矿物质，所代之墨大概可能是中国本土生产的烟墨一类的。除此之外，第三回中描写凤姐“两弯柳叶掉梢眉”，宝玉“眉如墨画”，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第六十八回凤姐“眉弯柳叶，高吊两梢”，可大致看出清代流行的眉形是纤细弯曲的眉毛，可能是柳叶眉也可能是却月眉，并不画太复杂的眉形，飞蛾眉之类极其夸张的眉形大概是不时兴的。除了这几处外，还有十几处提到眉毛的皱起、蹙起，虽然与化妆无关，但也足见眉毛在传情达意中的重要作用，也不难理解为何要重点描写宝玉眼中林黛玉“似蹙非蹙”的眉毛了。
四、卸妆
卸妆在今天的化妆流程中几乎是最重要的一步。在美妆博主的大力宣传下，几乎每一个化妆的女性都知道卸妆的重要性，和不完全卸除妆容的危害——色素沉淀、损害皮肤、长痘或是闭口，严重者可能会出现皮肤屏障损害等等。
《红楼梦》中提到卸妆有六处，“卸了残妆”“卸了妆”这样的说法比较常见，但无一处提及具体的卸妆流程，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笔者想知道的无非是用的是卸妆膏还是卸妆水，再或是天然油脂？查阅资料似乎也未见到相关的研究。笔者根据对之前化妆品的了解进行一下揣测：粉、胭脂、黛，虽然有部分是矿物成分，但总体而言比较天然，因为天然而附着力未必佳，古人看重妆容的美观、化妆的舒适感，但未必如今天一般看重妆容的防水性之类的，很可能妆容本身就很容易脱落，“残妆”或许可以做一个佐证，那么很可能清水就能够卸除，再加上书中有提及“香皂”，简单的表面活性剂大概就能完成卸妆工作，因此并未提及专门的卸妆用具。
五、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实际上，除却上文所提的底妆——粉、唇妆腮红——胭脂、眉妆——黛之外，现代化妆还包含了遮瑕、高光、阴影、眼影、眼线、睫毛膏等种种复杂的部分，但《红楼梦》中基本没有提及，可见当时的化妆流程还相对比较简单，因此上文所提基本就是化妆流程的全部了。化妆部分大致说完，接下来提一提护肤的部分，大致可以分为外用和内服。
蔷薇硝是用于治疗杏斑癣的。杏斑癣名字极美，但略想一下病的情状，便有些可怕了。《读红楼话养生》中提到，杏斑癣是在春季多发的皮肤病，在女性两颊和额部，有红色的杏花、桃花性质的丘疹、斑片，产生少量鳞屑。据此描述，大概可想象是皮肤病的常见状况，但因为在脸上而显得格外可怕。蔷薇硝则大概是蔷薇露和银硝的混合物，蔷薇有润肤清热作用，银硝由水银炼成，可以除癣，二者混合大概可以算是滋养型的药用护肤品。而且银硝色白如雪，做成粉状与茉莉粉非常类似，以至于贾环不能分辨。当然贾环作为远离敷粉涂脂的男性，不了解情况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宝玉大概就不可能搞错这二者。贾环说蔷薇硝比外面的银硝要强，基本也是有根据的，纯粹的银硝是一种药品，而蔷薇硝含有植物成分，有养肤护肤的效果，自然更受女孩子欢迎。
说到茉莉粉，有学者认为茉莉粉与第四十四回宝玉拿给平儿的粉是同一种东西，笔者仔细想来是有可能的。不过，笔者认为，平儿当时要用的显然是化妆品，并不是纯粹的茉莉粉，很可能掺杂了其他固定妆面的成分，而六十回的茉莉粉更像是护肤品。当然古代护肤化妆的界限本就不甚分明，大约也可看做是一类了。
玫瑰露和茯苓霜则是内服的，“白玫瑰露上能舒肝郁，散气滞，宽中调中，和胃悦脾，理腹痛、胁痛。有调气畅中之功”[10]，亦可美容养颜，而且相对贵重，第三十四回中王夫人拿给袭人时便说是“进上的”，不要糟蹋了，而六十、六十一回更是因为玫瑰露丢失引发了一系列的故事。
茯苓霜应该是茯苓碾碎制成的，雪白，“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11]白茯苓可以润泽皮肤、祛斑增白，还含有人体极易吸收的多糖，可提高人体免疫力。[12]这样看来确实适合身体病弱的五儿食用。时至今日，茯苓依然是药膳中常见的材料，各种营养代餐中依然可见茯苓的身影，如今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了。
从上文所述可见，《红楼梦》中追求美丽不止是在化妆品上有体现，护肤品、内服的调理药物更是全方位“出击”。
六、身体护理
护理不仅是针对面部的，身体的其他部位，包括指甲、牙齿、头发都需要精心照管才能全方位实现追求美丽的目标。
1、染甲
今天美甲已经相当普遍，各式各样的指甲油方便每一位女性能够自己在家就做美甲，而美甲店更是提供数量繁多的花样。而在笔者小时候，大概十年前，也曾经有过用指甲草花染甲的经历，这一做法与古人其实并无区别。
一般是用凤仙花之类的花捣碎，加入明矾，花汁浸透丝绵，用布条包裹固定在指甲上，过夜取下，重复数次，颜色便可经久不退。笔者小时候采用的是直接以花糜敷在指甲上，用树叶包裹扎牢，过夜取下，指甲便鲜红美丽，颜色大约数周不褪。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中，写晴雯的手便是：“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过的通红的痕迹”[13]，金凤花便是凤仙花，又称指甲草。书中提及染甲似乎只有这一处，但也可见这样的习惯是存在的。
2、洁齿
牙齿的美观在今天颇被重视，名目繁多的洁齿美白牙膏、美白牙贴、洗牙器等等用品，帮助现代人获得一口洁白美丽的牙齿。而古人同样对牙齿有着重视，《红楼梦》中第二十一回中宝玉用青盐擦了牙，即是古人认为食盐可以洁齿坚齿。此外书中还有27回提到了漱口，漱口则是古人洁齿的另一大途径，起床后、睡前、吃饭前漱口，显然也是对保护牙齿有一定的意识。
3、洗发
第五十八回中，芳官就是因为洗头的事情和干娘吵了起来，于是袭人便给她拿了一瓶花露油、鸡卵、香皂、头绳，让她自己去洗。香皂头绳都比较好理解，花露油笔者猜测大致类似于《中国古代妇女化妆》一书中提到的“香泽”，即一种用来护发油剂，用多种草药、花并油煎成，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鸡卵则是一种民间护发土法，现代依然有人使用，即在清洁完头发后用蛋清敷在头发上停留一段时间后冲洗，据说有防干枯分叉的作用。看起来洗头似乎是小事，但对于气性激烈、性格放纵的芳官来说，洗头的先后次序显然也是可以较真的事情。而袭人以自己的方式息事宁人也符合她的性格。
综上，笔者从六个方面大致梳理了《红楼梦》中与化妆、护肤相关的内容，并对一些用品和习惯做了说明，从化妆这一个侧面对《红楼梦》进行阐释或可帮助我们还原大观园里的生活，让我们更易理解故事情节，以便进行其他深层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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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姜鹏. 闺阁里的那点春风. 时尚历史.北京: 故宫出版社, 2011.
2. 汪维玲，王定祥著.中国古代妇女化妆[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3. 傅静仪编著.实用古代美容术[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9.
4. 张晓洁编著.读红楼话养生[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0.
5.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 增订本[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6. 曹雪芹.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7. 鲁迅著.鲁迅杂文经典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6.
8. 丁甘仁.孟河大家丁甘仁方药论著选[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6.
[1] 鲁迅著.鲁迅杂文经典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6.
[2] 曹雪芹.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594.
[3] 参考：汪维玲，王定祥著.中国古代妇女化妆[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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