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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家庭主妇，现在公益机构兼职工作。喜欢《红楼梦》，喜好收藏，二者结合，因而收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十几种以及其它藏书几千册。红迷一枚是也。胭脂文字雅致，引经据典的也雅致，能识得书中妙玉雅趣。读文如饮一盏梅花雪。
作者
胭脂
《红楼梦》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节，历来为人所津津乐道。话说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正赶上贾老太太高兴，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酒饱饭足之后顺脚进了栊翠庵遛达，于是便引出了槛外人妙玉茶品梅花雪的故事。妙玉第一杯奉上的茶是给贾母的，贾母声明她不吃“六安茶”，每次看到这里我都有点不忿，因我是安徽人，皖茶自古名扬天下，六安茶又为贡品，贾母凭什么嫌弃呀？
后来查了相关资料，才知六安茶为不发酵的绿茶，而吃了油腻饮食后饮绿茶就容易“停食”，闹肚子，这其实是一个常识。林妹妹初进贾府的时候，连吃一顿饭也时时在意，步步小心，唯恐别人笑了她去，寂然饭毕，丫鬟捧上茶来，尽管“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但黛玉仍接了茶，却原来这只是漱口的，漱完口洗完手，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因而贾母在问清不是“六安茶”而是“老君眉”的时候，才浅浅尝了一口。老君眉据后人考证为寿眉，白茶类之一，妙玉奉老君眉给贾母，不无有奉承贾母“多福多寿”之意，且寿眉有去油腻、助消化、明目、养颜等功效，可谓体贴之至（呵呵，槛外人也难免有身在槛内的时候嘛）。贾母颇知养生，即便是老君眉，她也不过喝了一口，剩下的就赏给刘姥姥了。
可笑刘姥姥正如妙玉口中“饮牛饮骡”之流，不但嫌这茶“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就好了”，还于筵席上狂吃滥饮之后，又猛灌茶水，因而闹肚子，跑到省亲牌坊下“出恭”，更致使大观园最精致的宝二爷怡红院千年不遇地劫遇了一回“母蝗虫”。
从习性上来说，北方人喜欢饮红茶、香片，南方人喜欢用青茶、绿茶。我就一直不爱普洱，寻常只爱喝从家乡带来的清淡绿茶，黄山毛峰、霍山黄芽，最爱清明前后的新茶，那个青翠碧绿，清香甘醇，简直透到心里。而《红楼梦》中林黛玉祖籍苏州，也喜绿茶。
第二十五回凤姐以暹罗国贡茶分赠诸姐妹，宝钗宝玉等都嫌味道轻，独黛玉喜欢：“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脾胃是怎样的？”由此引发了凤姐：“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的诙谐妙语。暹罗在今泰国一带，既是贡茶，想来也定是新茶好茶，怎奈贡品对于见惯世面的大观园公子小姐们却也不过寻常，唯有黛玉喜欢，定是对了黛玉的“脾胃”，是她自幼爱饮的清淡绿茶了。
说了若干题外话，其实本想讨论“梅花雪”，言归正传。妙玉奉给贾母的老君眉，据她说烹茶之水为“旧年蠲的雨水”，但后来她让宝钗黛玉等去房内喝体己茶，不但茶具为珍贵古董，烹茶之水更升级为梅花雪：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 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呵呵，不但妙玉的孤僻清高历历如画，我们目无下尘的林妹妹在这里也讨了个没趣，被妙玉排揎了一场，只得讪讪地约着宝钗一同告别走了。妙玉在大观园虽不过是个寄居的身份，也要摆出出家前的旧家世族的架子来，连烹茶之水也分三六九等讲究。
先说这“旧年蠲的雨水”，古人于烹茶之水也多有讲究，清顾禄《清嘉录》卷五记梅雨有“梅水”一条：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鋐《吴中竹枝词》云，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薰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案长元吴志皆载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水味经年不变。又《昆新合志》云，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
古人历来有以雨水烹茶为风雅事，而雨水中又以梅水为佳。只不知妙玉“旧年蠲的雨水”可否也为梅水？而这里又有个细节，从地域上来说，南方多雨，北方多风沙干旱，周作人就曾在文章中怀念南方故乡的雨水：“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来用竹水溜引进大缸里，即是上好的茶水。”然而这在北方尤其北京是做不到的，北方多风沙，屋瓦不净，雨水又多苦黑，如何烹茶？不能轻浮倒还其次，万一水里夹杂砂子草秆，妙玉姑娘的脸面何存？
明谢在杭《五杂俎》卷三云：
“闽地近海，井泉水多咸，人家惟用雨水烹茶，盖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须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者，屋瓦多粪土也。”
又卷十一云：
“闽人苦山泉难得，多用雨水，其味甘不及山泉而清过之。然自淮而北则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净，多秽泥涂塞故耳。”
可见用雨水烹茶多为南方习俗，那么妙玉所谓旧年蠲的雨水，莫非是入贾府之前在南方所收集？而她所说的玄墓蟠香寺却在江苏，妙玉本苏州人氏，闻名天下的“香雪海”即在苏州邓尉山一带，梅花开时，弥漫30余里，一眼望去，如海荡漾，若雪满地。因此这烹茶之水“梅花雪”更令人遐想，清代才女顾太清曾有《江城子·记梦》一首，描绘香雪海的美景：
烟笼寒水月笼沙，泛灵槎，访仙家。一路清溪双桨破烟划。才过小桥风景变，明月下，见梅花。
梅花万树影交加，山之涯，水之涯。澹宕湖天韶秀总堪夸。我欲游遍香雪海，惊梦醒，怨啼鸦。
行云流水般的诗笔，向我们展现出一幅“月明林下美人来”的绝美风景。试想妙玉在明月下，梅花畔，独对清光坐，闲吟白雪诗，翩然穿行花影树丛中，细心收集梅花雪的美妙图景，梅花雪不品已令人醉矣。
雪水烹茶古来也有之，大诗人白居易也曾经用雪水煎茶：“冷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陆游有一首《雪后煎茶》：“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元朝的谢宗可《雪煎茶》曰：“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月圆影落银河水，云脚香融玉树春。”清代陆廷灿的诗有：“轻涛松下烹溪月，含露梅边煮岭云。”可见积雪融水烹茶为自古以来文人雅士风雅绝伦之事，而《红楼梦》中妙玉以一妙龄佳人之身份，玉指轻拂，泠然有林下之风，其茶品梅花雪之风流高致，不让千古以来高士逸人。
除了用雨水雪水烹茶，古人还喜用露水烹茶，其中最风雅的为荷露，乾隆皇帝喜爱用荷叶上的露珠集中起来烹茶，名为荷露清茗，他的《荷露煮茗》一诗可以作证：“平湖几里风香荷，荷花叶上露珠多。瓶罌收取供煮茗，山庄韵事真无过。”而清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更有对妻子芸娘的精彩记述：“在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真可令人拍案叫绝！这喝的已不单纯是茶，是荷香，是清露，更是文人逸士千古流传的高怀雅韵。近代林语堂《京华烟云》中也有民国才女姚木兰采集荷露烹茶的故事，更有琼瑶《还珠格格》里的紫薇也附庸一下她皇帝老爸的风雅，令人解颐。
《红楼梦》中也不乏用荷露为茗的记载，贾宝玉的《夏日即事》诗有云：“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这位怡红公子早就懂得如此风雅享受，荷露清茗还要配上琥珀杯，真真世间之乐，莫过于此。其《冬日即事》诗又有：“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可见扫雪烹茶也不是妙玉的专利，宝二爷早已珠玉在前，不让她独美了。清代张鳌的诗句“竹露松凤蕉雨，茶烟琴韵书声”，令我们想起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窗前翠竹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宽大的芭蕉叶上滚动着雨滴，建议林妹妹也不妨采集一下竹叶上的露珠来烹龙井，在秋声淅沥的秋窗风雨夕，以待知己宝哥哥么。
春有梅雨水，夏有荷露茗，秋有竹叶茶（竹叶茶为我杜撰，意为用竹叶上的露水烹茶，哈哈），冬有梅花雪。呜呼！我等何幸，今生而为炎黄子孙，得以享尽此等人间风月。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以“群芳髓”之焚香，“千红一窟”之仙茗待之，这产自“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的《红楼梦》独家茗茶，可不正是宝哥哥心爱的“枫露茶”精彩写照。千载红楼，万古幽情，多少女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故事，此一杯枫露茶品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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