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僧非僧

作者

方山

看到标题，有的读者可能会想起“白马非马”的诡辩。“白马”是“马”的子集，但“情僧”是“僧”的子集吗？ 

“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见第1回）。脂批道：“奇怪！所谓情僧也。”

那“空空道人”修成“情僧”，看的并不是佛经道藏，只是一部《石头记》而已。在我看来，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其内核并无不同。僧衣道袍，只是表象。从书中，并没有看出他们信仰佛教或是道教。

书中经常僧道并提。如果只提一种，可能会让读者认为，作者崇信佛教或是道教。二者并提，说明作者并不执著于是佛是道。类似地，“钟情大士”也是“道号”，看来也是佛道混用的。显然，作者不过是假借了佛道的外衣罢了。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工作性质类似。二者有分工，僧女而道男。如此说来，宝玉最后是被渺渺真人度脱的。一个道人，却把对方度脱为僧，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见，这位道人，并不想宣扬道教、要人做道士的。这种度脱，显然是非关佛道的。

此书乃是“大旨谈情”（见第1回）。所谓“情僧”，可能属于某一种宗教。这种宗教，既非佛，亦非道。既云“情僧”，很可能便是“情教”中人。此教中人，信仰的是“情”，而非“佛”。

“情教”的说法，是明代冯梦龙提出来的：“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见《情史类略》，又名《情天宝鉴》）。他给出了24品类：情贞、情缘、情私、情侠、情豪、情爱、情痴、情感、情幻、情灵、情化、情憾、情仇、情媒、情芽、情报、情累、情疑、情鬼、情妖、情通、情迹、情外、情秽。

作者大约受到冯梦龙“至情”思想的影响。万般皆空，惟情不虚。根据脂批，书中有一“情榜”：“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见第8回）“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见第19回）。这个“情榜”，便可能借鉴了冯梦龙的分类方法。二玉一生的心力，都用来参悟这一“情”字。

那么，“情僧”和“情种”有何关联呢？这里，可以比较一下疯僧（情僧）和宝玉（情种）。为着英莲的悲惨命运，那僧不禁大哭起来。看来，这位神仙也是多情的。这种行为，体现的并不是佛教所追求的境界。

那块通灵宝玉，“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见第25回）；而宝玉呢，也是身陷“迷津”。二者皆有所迷。脂批云：“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灵玉需要点化，而神瑛也需要点化。

宝玉堕入“迷津”时，警幻说：“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见第5回）。看来，点化宝玉的，是“木居士”和“灰侍者”。所谓“木”和“灰”，不过一物之两态。神瑛为“石”，二仙为“木”。如此，便是以“木”渡“石”了。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见第5回）。脂批云：“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这位警幻仙姑，看来也是位“情种”。她的职责，便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大致类似于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阿弗洛狄忒/维纳斯。

在“太虚幻境”的对联中，点出了“古今情”、“风月债”。除“薄命司”外，还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处。至于“痴梦”、“钟情”、“引愁”、“度恨”诸人，大约都是“情教”的神仙吧。

宝玉的“悟禅机”（见第22回），与《寄生草》、《南华经》有关。前者是戏文曲词，后者是道家典籍。说到“禅机”，原属佛教。而宝玉的“悟禅机”，却是来自戏文、道书。所谓的“悟”，也是非关佛道的。

脂批云：“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所谓的“悟禅机”，终究还是因“情”而来。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见第25回）沉酣梦中，乃是沉迷；所谓梦醒，便是了悟。“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见第12回脂批）一旦了悟，就好似敲破了蒙头之瓮，顿觉豁然开朗。

从本质上说，“情僧”和“僧”是完全不同的。“情僧”属于“情教”，而“僧”则属于“佛教”。显然，二者分属不同的领域，前者并非后者的子集。他日宝玉“撒手”，或许是僧人打扮（与茫茫大士类似）。所谓“情僧”，在内而不在外。是著僧衣、还是道袍，都是无关紧要的。

所谓“情僧”，大约就是了悟后的“情种”吧。如此说来，“情僧”似可视为“情种”的高阶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