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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本文原题《回不去的故乡——又说门子、贾雨村与老僧的缘法》。

作者

老刀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唐·白居易《初出城留别》

《红楼梦》中,葫芦庙是个有趣的地方,一切皆从此处缘起,可惜被和尚烧掉了。如果不烧掉,甄士隐或许不会走到遁世的地步,那个聪明伶俐的小沙弥或许也不会变成会使“眼色”的门子,或许贾雨村也不会在逐名逐利的路上越走越远,以致找不到回家的路。

贾雨村在夤缘复旧职之前遇到过一个老僧在煮粥,可惜错过。在复职之后又遇到了一个门子,这个门子曾经是个小沙弥。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实在是贾雨村的缘法,可惜他都错过了。

小沙弥实在是聪明,却又不够智慧。火烧葫芦庙之后,因无处安身,所以需要找个地方立足,又不耐庙里修行的“清凉景况”,所以就当了门子,因为“这件生意到还轻省热闹”。对于年少的小沙弥来说,滚滚红尘的繁华热闹是比隐于高山深谷中的清净修行更加诱惑的,所以心猿意马,他就“下山”了,然后他就遇到了贾雨村,然后他就主动帮助雨村破局,乱判葫芦案,然后他就被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他才罢”。鲁迅在《故事新编·出关》里说:“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从小沙弥到门子,这个时间不过七八年或者八九年的间隔,小沙弥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不过从庙门口走到衙门口,而贾雨村则是经过官场浮沈两起的人物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所以,门子使“眼色”时,想着的是葫芦庙里的故人,那个“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的落泊书生,忘记了堂上那个人已经是“加官进禄”了的,可以发签拿人的威武大老爷了,所以他自作聪明地说:“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之事?”有此一问,就招致了门子从老爷的“故人”变成了充发的“犯人”。

《易经》说,时也,位也,命也。葫芦庙时,小沙弥是主人,贾雨村是客寄,小沙弥的命是修行,贾雨村的命是“卖字”求生,一个从容无忧,一个蹇淹窘迫,当时二者是两相无害的。应天府衙时,小沙弥成了门子,是小差役,雨村成了知府,是大老爷,门子图的是轻省热闹的“生意”,雨村求的是“加官进禄”的仕途升迁,一个有阿谀奉承之意,一个有颐指气使之气,若意与气不相投,则当时二者是相互有害的。门子搞错了时间和空间,算错了彼此的命运,所以聪则聪矣,却不够慧了。所以,他于雨村,虽进千言,虽有恭敬,虽然投诚,却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想通过雨村“登于其堂,入于其室”,可惜交浅言深,一败涂地。佛说,般若波罗密,门子的智慧是到不了彼岸的。所以,他不走,也是不大方便的。

智通寺的老僧则是智慧的。贾雨村访来,他在煮粥,又问他两句话,他“所答非所问”。《金刚经》说,无上的智慧,好好吃饭是要排在第一位的。《六祖坛经》说,顿悟是第一智慧。于此意而言,老和尚煮的粥是最好的佛缘,老和尚的“所答非所问”是最好的佛法。偏偏贾雨村这一次是无佛缘的,尽管他和老和尚的相见是他主动为之的。

据《红楼梦》第二回讲,智通寺是隐在一个“山环水绕,茂林深竹之处”的,这个地方在维扬地面的“郭外”,这个“郭”内就是贾雨村的女学生林黛玉的家,贾雨村是客居的西宾,当西宾是个“安身之计”,这个“安身之计”是他相托友力、谋进去的。之所以贾雨村会到访智通寺,是因为其“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是个大前提,两个“闲”字十分有趣,一个“闲居”,一个“闲步”。唐代李涉写诗说:“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个“半日闲”是要用来和山里的老和尚谝闲传的,所以李涉又说:“因过竹院逢僧话。”所以贾雨村的这个“闲”,也是需要有一个老和尚来说一说“僧话”的。

所以,那一日,他起心动念,“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所以才会“信步”来到智通寺,他的“意欲”是率性而为的,是循其本心的,所以才会信步地到了智通寺。当他看见寺门那副旧破对联时,其实已经要“入门”了,当他想进去“试试”时,其实已“入门”了,当他看见老僧煮粥时,却立时“便不在意”了,甚为可惜,当老僧“所答非所问”时,他却“不耐烦”,“便出来了”,这就不是可惜了,是甚可叹息了。

从贾雨村的两个“闲”和两个“意欲”之间,不过刹那,却显其是有慧根的,可惜红尘之缘未了,贪恋之心未除,所以老和尚和他的粥,还有齿落舌钝、答非所问终究是令其厌恶的,他于红尘万相仍然是执迷不悟的。所以,读到他“想着走入”一句,已知其红尘未了,读到他“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一句,已知他尘心已起,无可挽回了。

门子和老僧都是与贾雨村有缘法的。《金刚经》说:“一切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老僧是以“无为”说法,是不易明白的,门子是以“无所不为”说法,所以曾有一次是让雨村“雷震一惊”的。老僧快要死了,还在平静地煮粥,因其如此,他还要活很久,门子也快要死了,却还在冲动地筹谋,因其如此,他已经活不长。老僧以智通寺那副对联作《醒世恒言》以警雨村,可惜未醒,门子以《护官符》作《警世恒言》以醒雨村,可惜未警。

所以,葫芦庙虽然被一把火烧灭了,那个势力之街、人情之巷却跟着搬到应天府的衙门,只不过庙里的小沙弥变成了衙里的门子而已。这个门子看不破、放不下、六根不净,所以蓄了头发,戴上帽子,娶了女子,有了房子,然后遇到雨村,然后,一切又都没有了,充发到哪里也无人知晓了。这个老和尚看破了,放下了,六根清静了,所以头发没了,帽子没了,女子没了,房子没了,然后被雨村遇到,遇到便遇到了,也没有什么,他还在寺里煮粥。于老僧而言,他是无来历有去处的,对于雨村这个不速之客,他还在这里煮粥,雨村自己去了,他这个主还是主,雨村这个客还是客,不将不迎,是“无所住”的。于门子而言,他是有来历无去处的,对雨村这个不速之客,雨村留下了,他却被充发了,主变成了客,客变成了主,一声叹息。

贾雨村一生都在追名逐利的路上,尽管有起有落,却是不愿回乡的。《红楼梦》第一回,被困葫芦庙时,文中交待说他胡州人氏,其于故乡是“无益”的,因为“根基已尽”,“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那样的宗法社会,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半生,了无牵挂,虽有故乡,却已然回不去了。所以他立志“求取功名,再整基业”,他的当时的“出来”,的确是为了将来的“回去”。所以在第一次被参丢官后,只是“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自己并不回去稍作休整,而是“游揽天下胜迹”去了。美其名曰“担风袖月”,实则是有家难回的。因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所以他病在旅店一月光景才渐愈,也未想过回去,他盘费不继也只是想要“寻个合适之处,暂且歇下”,还是未想过回去。

甄士隐在《好了歌解》中说:“反认他乡是故乡。”贾宝玉说:“失了家才好呢。”《西江月》说:“于国于家无望。”门子问英莲哭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所以,京都有个贾家,江南有个甄家,贾家从江南来,贾敬却不回祖籍,一味在都中城外与道士胡孱,就是不回家,还要在都中修个铁槛寺,叫“家庙”,专用来存放死人用的。智通寺的对联叫“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未悟是因心有不甘,意欲东山再起,随后就很快得偿所愿,又“十分得意”了。太虚幻境的对联叫“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未悟是心有牵挂,想着神仙日子,所以他于梦中醒来,看得英莲越发可爱。但他一旦遇到一僧一道时,心中就想到“这两个人必有来历”,所以他的慧根比雨村的要深刻一些。这个“来历”二字十分重要。所以贾宝玉才会说:“神仙姐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其实,贾雨村的来历是明白的,他的去处也大致是明白的。门子和老僧的去处大致即是他的去处:一个是看破,出家为僧,一个是被远远地充发。因为门子是知道他的来历,他们都是从葫芦庙中来,一个早出走几年,一个晚出来几年,一样的窘迫,一样的追名逐利,所以他一朝权在手,就便把令来行了。因为当今天子是知道他的来历,天子和他都是“根基已失”的,天子失掉的是国朝定鼎时的威风和生机,他失掉的是曾经诗书礼簪之家的传承和地位,所以他们都是要“重整基业”的,所以他作为天子门生是要为天子尽心尽力出谋划策的,既要尽忠又要尽孝的,所以他向贵族势力投诚背叛的这个“葫芦案”,就是他将来充发的端兆,就此而言,他的节操甚至于门子都不如。应天府衙的门子和庙堂之上的天子门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只不过是大奴才和小奴才罢了。所以甄士隐说:“因嫌纱广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因其贪得无厌,所以物极必反。

贾雨村又或许还是要出家为僧的,关键在其是否能看破。《飞鸟各投林》说:“看破的,遁入空门。”雨村是有宿慧的,他与士隐是相对的人物,士隐大笑着做道士去了,他自然只能大笑着做和尚去了,因为在智通寺接待雨村的是个破败的老僧,而在街前接待士隐的是个疯跛的老道。这或者就是缘份吧!正是:

士隐于雨村,智通于庙堂。

身眼无境界,假真有故乡。

人人有来处,法法无去相。

衙门到庙门,皆为势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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