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奶奶死了,妈妈没有哭,我也没有哭 | 有故事的人

本文插图均选自电视剧《婆媳大事》


那天午后,我从梦境中迷糊醒来,看到母亲静静地站在那堵墙前。她像是若有所思抑或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一刻我竟想起了母亲的一生,想起她作为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变成一个母亲,如今已经开始苍老。


一堵墙,似乎是她所有不愿面对的过去。但最后母亲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那一刻的天空是我记忆中最温润的瓦蓝,无尽爽朗的风从路口吹来,吹到母亲身上,卸下她内心所有的仇恨。


第二天。母亲同意将病重的奶奶送回家中。奶奶回来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了,就连自己的儿子站在面前喊“妈!”也是一脸茫然的反问道:“你是谁!”让所有人吃惊的是,奶奶嘴里不停念叨着母亲的名字:“梦秋!梦秋,带我回家吧!”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681个作品

作者:山 岁



1


梦秋是我母亲的名字。


那天有人喊:梦秋,有你的电话。


在这之前的一个月,奶奶忽然中风。大伯要求把病重的奶奶转移到我家来,说这是奶奶的心愿。但这事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2


母亲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死于2010年的冬天。


那个时候我在异乡的城市读高中,母亲和我一起,远离家乡,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和我一起生活。我们租的房子离学校仅有一墙之隔,那堵墙是我记忆中最坚实的阻拦,每天上学经过那堵墙时,远处路口吹来并不友好的风,让人觉得寒冷。


站在那儿,总是一股“日晻晻而下颓”的色彩,如果学不会抬头仰望天空,就如身在牢笼。那时候母亲就在不远处的一所大学食堂里工作,给人帮忙做早点,日子过得平淡而简单。


那天我正在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我站在四楼的走廊上,午后的风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扑打在脸上,像鞭子的抽打。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我接过电话,是父亲的声音。


“你奶奶快……了,你和你妈现在搭车赶紧回来吧。”


“你说奶奶快什么了?爸你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小?你在睡觉吗?”


“快不行了!我说你们去坐车……”那声音像是要熄了的炭火,余温仍在,但与冰凉无异,我都快听不见了。但还是从微弱的声音中辨听到,奶奶快不行了这个消息。


我感到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即将来临。于是赶紧找到母亲,母亲正在上晚班,还没有手机,她系着围裙,与几个同事有说有笑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我刚要开口,母亲同事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她接完电话,转而蹲在地上,双手掩面痛哭起来,眼睛眉毛和鼻子挤在一起,艰难而痛快地挤出一句:“她终于是要死了!”因为用力使她的小脸涨得通红。


她又站起来,哆嗦着双手解开围裙递给了同事,鼻涕粘在手上,形成一条长长的弧线。


母亲拉着我,往学校门口走去。从未见过母亲在人群中如此失态的我,默默地跟在身后,不敢说一句话。当我们终于到达车站的时候,父亲再次打来电话,说奶奶不等我们了。


3


一个星期以前,我与母亲回到家乡。


正是深冬时节,村庄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位蹒跚的老人,与几条觅食的狗,破烂的瓦片与枯草沆瀣一气,难免不了的萧瑟与荒凉气息还是使人不由得怀念起从前。


从前借着午饭名义集结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农妇,在池塘门前响起洗衣服时捶打的声音,把隔壁家新生的小孙子逗笑时唱的儿歌,以及围绕在饭桌前快乐的狗,和蓊郁葱绿的草,稻黄果香的庄稼地……


第二日母亲推开门,迎来了2010年第一场雪,伴随着寒风。


我说:“去看看奶奶吗?”母亲紧裹着大衣,有点犹豫,“这么冷,要不还是不去了?我们回屋里烤火。”


“烤火好。我们回来的时候再烤火吧。”


于是我拉着母亲去见了就在隔壁村大伯家里的奶奶。


在昏暗的房间里,奶奶就躺在一张临时搭就的小床上,肥胖的身体日渐消瘦,头发已经全白了。她有点神智不清的用双腿时不时踢打着床,弄出“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喊她:“奶奶?”


她没有回应我,也许不知道我在喊她,也或者她根本就听不见。母亲则是看了一眼,在门外等我。


……


那竟是我和母亲与奶奶的最后一面。


4


我与奶奶没有什么感情,但我对于死别这种事情仍会感到未知和悲伤。像小时候在村里,见证许多场葬礼那样,站在大人的背后,感受着亲人在棺材旁边的嚎啕大哭,以及那震天的配乐。许多人都很忙,来来往往的,时不时有鞭炮点起,在花花绿绿的大花圈旁边,只觉得那是一种热闹。


如今这种热闹轮到我们家了。两个姑姑早已在奶奶的棺材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按照乡村的习俗,家中的后辈要在长辈死去时候,一边哭一边讲故事。大姑姑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哭也是温柔的哭,像是哪一堵墙后躲着的哭声,倒茶似的,从精致小巧地茶嘴里,嘤嘤的优雅的倒出来。


相比之下,小姑姑的哭声显得更加合情合理,她跟锣鼓队比赛似的哭法,声嘶力竭,同时双手不断地捶打着棺材,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妈,你总是想着要回这个小山村,如今你回来了怎么不多呆几天哟?”“你终于和我爸在地下见面了,你们可要好好过啊!妈!”小姑那最后一声妈如唱戏法般拖得老长。


直到我跟母亲到家,母亲跪下身去,劝小姑保重身体时,她更是直直地举起双手,重重地往棺材上一砸,嘴里唱着“妈,你生前没脸见我二嫂,她回来啦,回来看你……来啦!妈……”


父亲请来了锣鼓队,成排地坐在门口,远远看到有宾客到访,就开始奏乐。他们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闲暇时彼此拉家常,竟然笑得开怀。


父亲始终沉默着脸,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看起来非常疲倦——他非常忙,要请村中的八个大汉(俗称八大仙),是奶奶下葬时抬棺材上山的人员,又要给远方的亲戚带去死讯,还要借桌子椅子来宴请宾客……把一切安排妥当,根本就没有时间哭。


相反母亲却成为了一个焦点,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母亲换上丧服,腰间系完草带,是否也会扑倒在棺材面前哭成泪人儿。母亲表现出复杂的表情,但她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失望了,直到奶奶的棺材抬上山的那一刻,母亲都没有哭,我也没有哭。


5


母亲和奶奶没有感情,之所以这么说。要从父亲的成长讲起。


爷爷与奶奶是半路姻缘,在此之前,爷爷娶了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生孩子,就在第二年病逝了。奶奶是旧时代的独生女,长得很漂亮,第一次婚后生了一个儿子,但不幸的是她的黄姓丈夫很快也病逝了。


奶奶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在精挑细选之下,最终看上了爷爷的忠厚老实。于是爷爷和奶奶结婚,生了两个姑姑,以及我的父亲。父亲作为家里的长子,顺理成章地担负起了家里的重担,他过早地辍学,去给木匠当学徒,开始挣钱养家。


奶奶享受着爷爷带给她女主人的地位,同样倍受宠爱的,还有奶奶带过来的那个儿子——父亲的黄哥哥。


就在父亲与黄伯伯二十出头的年纪,奶奶早前就选好了隔壁村王氏的两个女儿给自家当儿媳妇。结婚的那天,黄伯伯把新娘带过来的时候,奶奶高兴得笑出了眼泪,也许那一刻的她想到了自己的前夫,想到了未来的美好生活。


她拿出自己攒的500块钱,偷偷塞给了那个羞涩的小娘子,并说:“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等到父亲与奶奶心中的既定人选见面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父亲挥着一把锋利地刨子,坚决不见。奶奶气急败坏地骂到:“你这个逆子,你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子。”全村人都听到了这样地骂法,这场战争终以一句“老娘收拾不了你了,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结束。


再后来别人都知道了我的父亲宁愿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意娶隔壁村那个既定人选的儿媳妇。这样的话传到了别人嘴里,各种说法都有,又得说是父亲嫌她脸大,说她丑,说她是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这样的话使两家成了一种尴尬的,或者说是,仇人般的关系。


事实上,父亲也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在他尚且年轻的时候,产生了与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种葡萄致富的想法,于是他们一起去外地考察项目,便认识了我的母亲。母亲在长江中下游富足的水域生长,那里正是种葡萄的地方。


外公外婆去世早,母亲便也承担起自给自足的生活,她每天在葡萄园里盘弄着那些葡萄。父亲见到母亲的时候,她正在拿着小剪刀,一串串小心翼翼地收葡萄,她小小的个子将一串新鲜的葡萄递到父亲面前,正是那样一串新鲜欲滴,味美回甘的葡萄使父亲这种大大咧咧的男人似乎懂得了爱情是怎么回事。


父亲与母亲结婚的时候,除了大媳妇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取代了自己的妹妹,奶奶也早就做好了审判员的准备。她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心里很不高兴,觉得我的母亲非但不比自己早先选的媳妇好,甚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母亲个头矮小,还偏瘦,满嘴的外地口音。


她会做农活吗?她会收芝麻、能挑得起一担柴吗?她可能连一担水都挑不回来吧!奶奶这样想道。


6


新婚中的母亲想着自己虽然嫁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但她仍然充满了用双手创造幸福的憧憬。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不是热情款待,而是两个人的敌意。


那时候大家庭都住在一栋房子里,东西耳房分别住着黄伯伯一家和父亲刚刚成立的新家庭。大家庭吃大锅饭,奶奶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她故意在母亲面前,把好吃的都夹给大媳妇,把母亲冷落在一边。而家务活却总是先指使母亲来做。


母亲性格温和,偷偷关上房门闷声抹眼泪,也不敢公然讨一个道理。时间久了,母亲渐渐懂得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母亲的谦让使整个家庭还算和睦。


大媳妇生了孙子,奶奶那种不可一世的笑声再次扬响整个村庄,这回她拿出一千块钱,宴请了全村人吃喜糖。等到母亲怀孕的时候想吃一个苹果,奶奶却说没有钱买。诸如此类这样的小事实在太多了,母亲常常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哭得两眼通红,直到我出生以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等到我两三岁的时候,有次和大伯家的哥哥在一起玩耍,大妈忽然冲过来打了我一巴掌,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骂我没有教养。我的哭声引来了母亲,他生气地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哥哥抢走我的纸牌,我真的没有拿哥哥的弹珠……”


母亲打了我,责骂我不听话,说我不让人省心。


这时大伯也走了过来。母亲扯开我手中的弹珠温柔地递给哥哥。


大伯却一把摔开哥哥手里的弹珠,怒问母亲是怎么教小孩,一点小事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母亲委屈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地吐出一句:“你这是在教育我?”


大伯一巴掌打在了母亲脸上。印出红红的印子,反问道:“我不够格吗?”


奶奶走出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一次,母亲没有忍。



7


大伯因为受到村里人的指责全家人搬走了。父亲和母亲决定再盖一座房子。房子盖到第二层的时候我从二楼摔了下来,头部哗啦啦地流血。


父亲抱着我往诊所跑去。母亲跟在后面忍着不哭出声来,等到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母亲哽咽着跟父亲说:“去找你妈借点钱吧,咱家昨天存折里最后一笔钱付了砖钱,实在是借不到钱了!”


父亲去找奶奶借钱的时候。奶奶宣扬自己没钱的声音再一次让全村人都听到了。转眼等到大伯家盖新房的时候,奶奶却二话不说,拿出了自己攒的三千块。


话传到了母亲这儿,母亲暴跳如雷。我记得母亲对着奶奶叫喊:“你怎么这么狠心呀!同样都是你生的儿子,你还分一个爱和不爱出来。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儿媳妇,我从小就没有娘,我嫁到你家,我是家务活做少了还是我没把你当亲娘看?很多事情我可以不计较,您能不针对我吗!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能和和睦睦的在一起吗!”母亲说到这儿的时候哭得很伤心,这样的哭声全村人都听到了,许多人假装路过安慰母亲,也没有一个人敢在这儿围观看热闹。


那年初冬爷爷去世了。在拥挤的小房间里,火盆里烧着纸钱,奶奶没有哭,只是远远地坐在客厅里,招呼着来往的客人。


但一夜之间,奶奶的头发白了许多。


奶奶老了,再也没有全村人都听得到的嗓门。她依然住在那个老房子里,只是曾经一个大家庭,如今变成了她一个人,一个人挑水,一个人做饭。母亲也不再理会她。


奶奶的身体渐渐变得不好起来,提一桶水回家都非常吃力,我偷偷跑过去:“奶奶,让我来!”奶奶露出复杂的表情。


8


从那以后,奶奶就离开了村庄,去了大伯家,直到得了老年痴呆。


关于奶奶后事的问题,大伯家提出要父亲承担,母亲不同意。说是承担了爷爷的后事,奶奶的后事就不应该再由我家承担,当然这其中也有母亲内心的积怨,在她心里早就有一条长河,阻挡着那些内心无法,抹去的往事。


那天午后,我从梦境中迷糊醒来,看到母亲静静地站在那堵墙前。她像是若有所思抑或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一刻我竟想起了母亲的一生,想起她作为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变成一个母亲,如今已经开始苍老。


一堵墙,似乎是她所有不愿面对的过去。但最后母亲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那一刻的天空是我记忆中最温润的瓦蓝,无尽爽朗的风从路口吹来,吹到母亲身上,卸下她内心所有的仇恨。


第二天。母亲同意将病重的奶奶送回家中。奶奶回来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了,就连自己的儿子站在面前喊“妈!”也是一脸茫然的反问道:“你是谁!”让所有人吃惊的是,奶奶嘴里不停念叨着母亲的名字:“梦秋!梦秋,带我回家吧!”


责编:笑笑



本文为作者授权发表,版权归属有故事的人转载请与后台

红樱桃故事奖”主题征稿:活在婚姻里,他人的爱恨里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遥远的亲人
乡村奶奶的葬礼
奶奶,您是我生命里的母亲
亡命情事
失去后,还不知道珍惜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