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我的气时，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

我在黔东南古朴的苗寨想起沈从文，心里忽然地憧憬起湘西。

回程的路上捧了本《湘行书简》来看，听他一遍一遍呼喊三三，我的心先软了。一个男人温柔起来，真像南方的山水啊，用情之醇厚，即便是呼唤久居天上的神，神也不能假装不应。

“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宝宝在我口袋里’”。近乡情却，他写下这样一句。我本能地想到圣经，信里他又反复提起《月下小景》，终于还是跳跃过去，头一句如此：“‘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1934年一月，湖南雨雪，那时节，他租着一条小船，在通往回乡的沅水晃荡，风雪里点着烛灯，三三的名字在心上越印越深，一封信从上午开始写，直到夜晚的梦中，醒来又写，带着万般情绪迷糊睡去，十多天的旅程，竟写成一本小书，他认真地想要把自己同她的命运融在一处，却意外地造出一个水灵灵的生命来——只有这个痴爱着三三，又被三三爱着的沈从文才能写出的纯净的湘西，一个像和氏璧一样珍贵的纸上桃源。

当然，沈先生说过的动人的话可不仅最著名的那句，这本《湘行书简》的一大半都是如莎士比亚台词般经典的话语。我不能够继续啰嗦，我想认认真真做一做摘抄，北京在下雨，这正是抄书好时节：） 

文章的图片除了沈从文手稿，其余都来自卓雅，他亲自为《沈从文和他的湘西》的文章配了图，他也是为数不多，真的抱着沈从文游沅水的人，先生写过的码头，他都泊过了，先生看过的黄昏和黑鸟，他也亲见了，但愿有一天，我也去“追随你的旅程”，但愿所有追随过你的旅程的人，都能在旅途相遇。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原文为引文）

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

我坐的是后面，凡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注：不是错别字）！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在这种光景下听橹歌，你说使人怎么办。听了橹歌无法告诉你，你说怎么办。宝宝，我的……橹歌太好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上图文字）等一会儿我就得点蜡烛吃晚饭了。吻你。吻你。吻你。（曾家河下游一一点点，一月十三下午五时半）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我们既然离开了，我这点难过处实在是应当的，不足怜悯的。

睡不着时我就心想：若落点雪多好。照南方规矩，天太冷了必落雪，一落了雪天就暖和了。天亮时船篷沙沙的响，有人说落了雪，我忘了天气，只描摹那雪景。到后天已大亮时，看看雪已落了很多，气候既不转好，各个船又不能开动。两岸全是白色，河水清明如玉，一切好得很！我要你！

请把好处留给我回来，把眼泪与一切埋怨皆留到我回来再给我。三三，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太苦了。

我先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也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住在一处，这心才能安静，事也才能做好！我试过如何来利用这长长的日子写篇小说，思想很乱，无论如何竟写不出什么来。

两山翠碧，全是竹子。两岸高处皆有吊脚楼人家，美到使我发呆。

我现在点了两支蜡烛为你写信，光抖抖的，好像知道我要写些什么话，有点害羞的神奇。我写的是……别说了，我不害羞烛光可害羞！

我的人，倘若这时节我在你身边，你会明白我如何爱你！想起你种种好处，我自己便软弱了。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你生了我的气时，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现在你并不生我的气，现在你一定也正想着远远的一个人。我眼泪湿湿的想着你的一切过去！我一哭，便心中十分温柔。

两岸雀鸟叫得动人得很，我学它们叫，文章也写不下去了。

你这人好像天生就要我写信似的。见及你，在你面前时，我不知为什么就总得逗你面壁使你走开，非得写信赔礼赔罪不可。同你一离开，那就更非时时刻刻写信不可了。倘若我们就是那么分开了三年两年，我们的信一定可以有一箱子了。我总好像要同你说话，又永远说不完事。在你身边时，我明白口并不完全是说话的东西，故还有时默默的。但一离开，这只手除了为你写信，别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好了。可是你呢？我还不曾得到你一个把心上挖出来的信。

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希望你记得有日记，因为记下来些你的事情，到我回来时，我们就可以对照，看同一天你做了什么，想了些什么，我又做了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倘若这时你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

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份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

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这城恰当日落处，故这时城墙同城楼明明朗朗的轮廓，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满河是橹歌浮着。

我只想把你一下捉到这里来，让你一惊。我真这么想。我稀奇那些住在对岸的人，对着这种山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