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原著里,周秉义临终前,握着妻子郝冬梅的手对弟弟妹妹说:“周蓉,秉昆,咱爸咱妈的三个儿女,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结合为伴侣,这是仅次于父母之恩的夫妻恩爱。你俩对晓光和郑娟,以后要有感恩之心。”
晓光和郑娟听了,抱着周蓉和秉昆,望着病榻上的周秉义,悲泣难止。
周秉义又说:“我死后,不必买墓地,就把我的骨灰放在爸妈的墓室吧。如果有人议论我,攻击我,也千万不要辩解,不要抱打不平。”
他还想与妻子郝冬梅单独说几句话。
十几分钟后,病房传出郝冬梅的哭声。周蓉他们再进入病房时,周秉义已经走了。
周秉义这一生在世俗的眼光里,是无限风光的。官居副部级,造福一方百姓。与青梅竹马的爱人,相守一生。
他作为周家的长子,不仅是周家的骄傲,也是整个光字片的骄傲。他传奇的一生,将在光字片代代相传,家家户户都知道老周家曾出过个“大官”。
人能活到这份上,无疑是成功的,也是完美的。
可这世间有真正的完美无缺吗?
周国平曾在《人生启示录》中写道:人皆有弱点,有弱点才是真正的人性。那种自己认为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浅薄的。那种众人认为十全十美的人,其实藏着更大的遗憾和委屈。
是这样吗?就让我们走进周秉义,看看这个温良恭俭让的优秀男人背后的遗憾和不甘吧!
周秉义是周志刚的骄傲。他的骄傲来自于儿子女儿都考上了北大,这充分证明他的教育是成功的,是区别于光字片任何家庭的。
所以春节拜年的时候,他发动了全家人,在邻居们的夸赞声中,周志刚感到莫大的荣耀。他觉得他这个“大三线建筑工人”就是再辛苦,这辈子也值了。
可他不知道,邻居们最羡慕的不是他儿子考上了北大,而是做了省长的乘龙快婿,他们羡慕的是周家能和“高官”攀上亲家。
但直至周志刚去世,他都不曾和那“高高在上”的亲家见上一面。这恐怕是周秉义此生最大的遗憾了。
很多年后,在周秉义和郝冬梅闹矛盾的时候,他终于喊出了一直深埋在内心的痛苦:“你觉得你一直为我付出,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和牺牲吗?你说你是独女,父母没人照顾,让我住到家去。你们是高干家庭,可能觉得没什么。可在我父母眼里这就是”入赘“,他们能愿意吗?他们怕我为难,什么都没说。可他们不说不等于不难过,不委屈。”
“我承认你的父母关心我,支持我,教导我,让我受益良多。可在受益的同时,包括住在你家的大房子里,我就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为周蓉帮蔡晓光办了件事,你父亲就耿耿于怀。这些都让我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无能,渺小,让父母跟着受累。“
”自始至终你父母对我父母都怀着深深的戒备,生怕我们家给你们添麻烦。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直到我父母离世,两边亲家都不曾见上一面。“
这是周秉义唯一的一次对郝冬梅发飙,他娶了省长的千金,就注定了要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
本来他凭借北大才子的背景,渊博的学识,谦和儒雅的品行,也一样能有一番作为。
可阴差阳错,两个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的人,在特殊的际遇下相爱了,走到了一起。
但两个家庭阶层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也不可能跨越。周秉义为了弥补这个差异,不仅仅要付出心血,还有他极为看重的自尊。
他做了郝家的”上门女婿“,要察言观色,要收敛心性,以便迎合岳父岳母的心意,做他们心目中”有眼色,有分寸“的好女婿。
剧中有场戏,最能体现周秉义当时在郝家的处境。
春节期间,郝省长家宾客不断,周秉义在一旁端茶递水,迎来送往,必要时还得挡驾和劝退。
有一位郝省长的心腹盛部长想拍拍马屁,对郝省长说:”您女婿真是一表人才,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郝省长听了这话,沉下脸,没作声,一时场面尴尬。可见郝省长并未把周秉义这个女婿当作半个儿子。
周秉义站在一旁,心知肚明,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满,还要继续小心揣度,生怕哪里做得有失分寸。
冬梅曾为父母辩解,让周秉义不要误会,说父母对他和他家没有偏见。周秉义打断冬梅的话:”两家人不是误会,是差距,而这种差距也是无法消融的。“
原著中有段文字对秉义心理的描述很精准:
自从冬梅父亲平反,他俩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以前秉义像树,冬梅像藤,现在似乎反过来了。冬梅自己从没觉得,秉义却感觉很明显,但从没对冬梅流露过。
一个家在光字片的建筑工人的儿子成了高干女婿,那角色需要好好适应,周秉义正在摸索。冬梅父亲不在了,母亲还健康着呢,同样是早早入党的老革命,做岳母挺拿劲儿。秉义在外面很潇洒,在岳母面前却一直感到拘束。
周秉义娶了省长的女儿,在别人眼里是高攀,可在他心里,多希望冬梅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啊。为了做好这个省长女婿,他忍受了多少不能为外人道出的心酸和委屈,周秉义如此,周家人何尝不是如此。
周秉义和郝冬梅结婚后,就一直住在岳父岳母家的二层小洋楼里,他对岳父岳母尽孝,陪伴在旁,却从未侍奉过自己的父母。周家有事,他总是因为各种原因爱莫能助,直到后来,周父周母有什么事也就想不起来要他帮忙了。
周父临死前,昏倒在家中,是秉昆和几个好哥们抬着去的医院。秉义埋怨秉昆,为什么不告诉冬梅,好让他岳母派车过来。
周父幽怨地说:”冬梅的妈能派车来,是人家的本事。秉昆能让街坊邻居背着我来医院,也是我的造化。”
秉义听到父亲这么说,心中五味杂陈,惭愧不已。他对秉昆说:“咱们三个儿女中,你是最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的,我现在简直就是倒插门女婿,但这是我非常不愿意的。”
周父死后,邻居们议论纷纷:
有出息的儿女未必就能让父母受益。周家的大儿子,大女儿都有出息,可那又怎样!周志刚还不是照样住在光字片的老屋里?上医院还不是咱们街坊四邻抬着去?从医院回来不是还用平板车拉回来的?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脱坯砌的火炕上。
冬梅的父母和周志刚同住在一个城,却到死都没能见上一面。他为了不让儿子难堪,说,不见更好,两家不在一个阶层,见了她难受,我更难受。
话虽然这么说,但这件事始终是周父心中永远的痛。亲家看不上自家,这对于哪个老人来说都是巨大的羞辱。
周秉义住在老丈人家的别墅里,而父母却一生都住在光字片破败不堪的老屋,到死都没沾到周秉义一点光,这在周秉义心中也是永远的痛。
多年后,周秉义作为吉春的市委书记,主持光子片的拆迁工作。他说:“我父亲在世时,三个孩子最不满意的就是我。在他朴素的认知里,既然为官,解决不了老百姓的问题,就不是好官,他是带着这个遗憾走到,这也成了我的终身遗憾。现在我要告诉街坊们,趁着我还是个大官,趁着我还能干点事,我就要把这个城市的疮疤彻底清除。”
周秉义怀着对父母的愧疚,放弃了北京中纪委的工作,平调到吉春,就是为了弥补自己对父母的缺憾。他是个有家国情怀的人,心中装着大仁大爱,大是大非。他在成全光字片民众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成全自己。
冬梅在下乡时掉入深井,导致无法受孕,但周秉义却从没在这件事上强求过冬梅。甚至挡在了冬梅面前。告诉父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不能要孩子的。
那一刻,周志刚老泪纵横。他多希望秉义身上老周家的优秀基因得以延续啊。
秉义也哭了,没有哪个人不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可命运就是如此折磨人,他只能表现出极为不在乎,可事实上,无子也成为他终身的遗憾。不然他不会和秉昆说:“你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人生最质朴的幸福啊!”
秉义爱冬梅,在兵团的时候,他愿意为冬梅放弃美好的前程,现在他同样为了冬梅可以一生无子。
他对冬梅的爱白璧无瑕,如此深情又如此纯粹。
为了缓和两家阶层差异带来的矛盾,权衡各种关系,周秉义把心中普通人的欲望掩藏在起来,和冬梅父母说,有没有孩子都不会影响我们夫妻关系。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郝家两位老革命才开始真正接纳了他这个女婿,把他当作家里的一分子。
周秉义不止一次地对冬梅说:“我是真心疼我这个弟弟呀!”
当年秉义和周蓉都当了知青,只有秉昆留在父母身边。本来家里是心疼这个老疙瘩,舍不得让他下乡吃苦。可谁承想,秉昆却成了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孩子。
后来,秉义和周蓉都考上了北大,秉昆却因为照顾植物人的母亲,还有周蓉的孩子,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后来他通过个人的努力,好不容易成了出版社的一名正式职工。又用自己攒下的钱,买了大房子,把父母都接过去住。
可没多久,住房的手续不合格,被要求归还房产,立即搬离。
走投无路的秉昆找到秉义,可他却无能为力,帮不上忙。
秉昆后来又因为周楠的事,失手把骆士宾打成重伤,医治无效死亡。他将面临数年的牢狱之灾。
秉昆的老领导忘年交邵敬文找到周秉义,想让他出面帮秉昆保住出版社的编制,可周秉义却说自己不能徇私情,拒绝了邵敬文的好意。
这让邵敬文非常不理解,骂周秉义太无情。
是的,周秉义太爱惜自己的政治羽毛,太公正无私,外人看来的无情,对他来说何尝不是折磨和愧疚呢!
秉昆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自己作为亲哥哥却不能帮他一把,秉义的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亏亲弟弟的,这也是他此生的一大遗憾吧!
《人世间》这部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从小人物的着手来考量这个社会,感悟人生五十年的沧桑巨变。
作家梁晓声作为那个年代的亲历者,还原了那一代人的生活。
主人公周秉昆的原型就是梁晓声的四弟。当年他和弟弟妹妹都下了乡,只留下四弟来照顾家庭。
四弟和他的那帮哥们姐们托起了家,托起了老母亲和有精神病的哥哥,这才让他没了后顾之忧,考上大学,有了成名成家的辉煌人生。
梁晓声是把自己比作了周秉义,虽功成名就,却对父母,对四弟充满了愧疚和遗憾。
他写这部作品的初衷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四弟,也是为了纪念那个时代默默无闻,却又努力奋斗的普通人。
在作品里,周秉义死了,周秉昆安享晚年。
可实际生活中,四弟已经去世,再也看不到哥哥为自己写下的这部巨著。
这也是为什么周秉义会说:”如果让我和秉昆选一个人死,我一定自己先死。兄弟情深在那里,并且这个事我能做主。“
这恐怕也是梁晓声心声,如果选择自己和四弟谁活,他宁愿让四弟活着。所以他让秉昆有了老来福。
这或许就是人生,有道义和担当,有情怀和企盼,有复杂和权衡,更有遗憾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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