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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 | 恩师王运熙独特的治学之道





王运熙(1926年6月~2014年2月8日),教授。江苏金山(今属上海市)人。194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52年后,历任复旦大学讲师、副教授、教授、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古代文论学会第一届常务理事。专于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学理论批评,尤长于六朝、唐代文学和《文心雕龙》的研究。著有《六朝乐府与民歌》《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文心雕龙探索》,主编有《中国文学批评史》(三卷本)等。

复旦大学首届文学批评博士、上海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曹旭在其《梦雨轩随笔》中对导师王运熙先生表达了怀念,分享了王先生内心精神以及学术意义的独特之处,值得人深思、学习。







文摘分享


王运熙老师为人低调,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蔼然长者。他的学生也都谦虚、谨慎、宽厚、内向,敏于思而谨于言——这在学术界是一个定评。

王运熙老师与师母

入“王门”之前,我很担心,我话多,怕不配做王老师的学生。1984年考进复旦以后,虽然想低调一点,但性格改变不了,每次大家谈话,还是我说得最多。其实不划算,因为你说对了,别人不会表扬你;说错了,尤其是说出硬伤,让大家一笑,并且还记住了。

但也有师兄对我说:“王老师其实很喜欢说话的学生,他很少说话,但喜欢听别人说话。外界说王老师是老好人,谦谦君子,其实是误解了王老师。”随着对王老师的了解,对这些话,我深表赞同。

我发现,王老师在“蔼然”“平和”“细声细语”的外表下面,内心有两样东西是别人没有的:一样是有一柄精光四射的学术之剑;第二是有一杆学术的“公平秤”,两样东西都可怕。

作为学生,我们都敬畏他。虽不至于“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但“汗不敢出”的情况却时常遇到。他的思想剃刀一样锋利,虽然批评语气温和,不动声色,但只要他轻轻一碰,问题就会出血。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听他批评某个名家,让我很吃惊;他会写文章参与报刊上的学术争鸣。我们虽然年轻,但学术的勇气和胆量远不如他;他上课时说,学术争鸣是他论文题目的来源之一。

甚至可以说,王老师的内心其实很“新潮”,他年轻的时候写过小说。章培恒先生说:“你们王老师年轻的时候穿西装,梳着头,样子是很时髦的。”

我从不敢跟王老师开玩笑,但王老师有时却会幽默我一下。刚入学的时候,教育部没有为首届博士生安排课程,王老师不给我上课。他给硕士生上课,我去旁听;他家小客厅成了教室,王老师把靠近他座位的一张沙发椅子留给我。第一次上课,我走过就座的各位学生,走到我的位子前,王老师对我说:“你是后来居上呀!”我知道,一是我今天来晚了,二是指我没有读硕士生,直接读博士生的经历。

前排王运熙老师、师母、董乃斌先生;

后排从右到左:李秀花、周锋、杨明、周建国和我

授课是他布置问题,学生准备,课堂讨论,畅所欲言,大家可以相互诘难。王老师开始是听众,最后是裁判,他的发言,都是按语。

王老师很少表扬人,假如说一个人“读书蛮用功的”,就是最大的表扬了。他从不说“最好”“极好”“顶顶好”之类极端的词,一般会说“比较好”“比较如何”。但王老师多次当着同学的面,说:“曹旭是有才气的。”一个师弟调侃说:“唉嗨,师兄,王老师是不表扬人的哦!我挨的总是批评哦。”

其实,王老师对我的批评一点不含糊。我毕业都好几年了,已经在上海师范大学当教授。《上海师范大学学报》有一期封二介绍我,还配了照片。我想,弟子有出息,老师肯定高兴。想不到打电话去,却挨了批评。王老师说:“做学问是一辈子踏踏实实的事,不要去关注那些宣传。”王老师当然不会批评我“哗众取宠”,但我听得出有这个意思,从此自勉。

王老师的学术有独特的意义,不和任何一个大师雷同。有的人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或以艰深的东西修饰浅显的东西;而王老师恰恰相反,他会轻易地进入事物的内部,直击真谛。他研究《文心雕龙》的结论是,“《文心雕龙》是一部指导写作的书”。当时大家都在赞美《文心雕龙》,说一百个伟大都不够,王老师的结论不免平淡,但这种“平淡”,其实是最正确的结论。我在马茂元老师家,马老师对王老师的观点非常赞同,所以我印象深刻。

也许凝思过度,深度近视的王老师年轻的时候眼睛就不好,只能在阳光很好的中午工作一段时间。我做他学生的时候,给他买过“视明露”,买过新能源台灯,都没有效果。但王老师听力好,指导论文,我们都读给他听。字读错了,文意不对,他都一一指出。

复旦李祥年告诉我,他论文答辩,论《史记》,引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里评论《史记》的话:“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眼睛微闭的王老师马上睁开眼睛,欠起身说:“这句话不出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出在《汉文学史纲要》里。”一座皆惊。

汪涌豪还说:“王老师眼睛不好,但记性极好。我们那时候写作业,都是念给他听的。有一次,我念一篇很长的稿子;念到一半,看见王先生靠在椅子上,眼睛闭着,我以为他睡着了,想不要打搅他,快点结束。念了一、二、三点以后,就跳到第五点。王老师突然把眼睛睁开来,起身追问:'那第四点呢?’”

有一个学生把吴融的诗歌抄错了几个字,王老师批评不是就事论事地说“你抄错了字”,而是看出,几个地方都是平声字抄成仄声字,就说他“可能不懂诗词格律和平仄”。那位学生果然承认不懂平仄。

这种清晰明了、一语中的、以少胜多、以简驭繁的事,不仅表现在学术上,也表现在平时的生活里。他会说最平易、最普通、最老实的话,但别人听起来却是大智大慧的哲人经过推敲才能说的话,其中的内涵可与学术互释。

王老师一直叫我们 “把书写薄”。一句话说清楚的,不要说第二句话。他最初出版的《六朝乐府与民歌》《乐府诗论丛》都是薄薄的,但学术质量非常高,影响非常大,至今被日本学者奉为经典。但现在为了评职称,为了考核,我们写书、写论文都是“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非把薄薄的书写成馒头,写成砖头,写成枕头,写成“三吓头”,不罢休。

王老师的人品、学品,不仅能进正史里的“儒林传”,也能进《世说新语》的头版头条。如果他进入《世说新语》的“德行”“言语”和“文学”条,一定是“实事求是”“风清骨峻”和“文字简省”的代表。

躺在病床上的王老师已经八十八岁。要不是两年前那场车祸,王老师一定能活到九十多岁甚至超过一百岁。在对待病魔,对待命运,对待撞倒他的人,对待学校的公与不公,他总是一句话:“我想得开。”因为真正做学问的人,不会过多地关注那些身外之物

如今,王老师已经离开我们,一个人走了,挽胳膊也挽不住。但在我脑海里留下的,仍然是他亲切和蔼,冬季来临时早早就戴上口罩和围巾的形象;是去他家拜年,我们围坐在他身边,恰如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学生各言其志,他做点评的样子,这些都成了永恒的记忆——定格在《论语》侍坐章的情景里。

我是王老师的学生,以后我会经常坐在椅子上,在他的书里和他谈心;在他的“乐府与民歌”里夜读;在他的“李白研究”里行走;在他的《探索》里文心。在生活、学术、人格各方面,都忠诚地守护王老师的旗帜和灵魂。

·本文原题为《我的王运熙老师》,收录于《梦雨轩随笔》,作者曹旭。内容有所删节,现题目为微信编辑重拟。

《梦雨轩随笔》

曹旭 著

2021年7月版

定价:68.00元

ISBN:978-7-5506-3436-7

【内容简介】

本书作者是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曹旭先生的随笔集,分为四辑,分别为:第一辑读陶札记,作者用文本细读的方法,用阅读社会而逐步学会怀疑一切的思想去解读陶渊明;第二辑 文史走笔,多在《古典文学知识》或《文史知识》上发表过,从《诗经》开始,以时代排列;第三辑乘兴而行,是作者抒发性情之作;第四辑参差序跋,收录了作者所作的序跋文章, 如《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导言;第五辑学人忆旧,深情回忆了自己与王运熙、俞平伯、施蛰存等学者大家的往事。

【作者简介】

曹旭字升之,号梦雨轩主人,江苏常州金坛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批评博士,上海师大特聘教授、博导;上海市文史馆馆员,文史馆诗词研究社社长;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 家;主要研究六朝文学、古代文学理论和域外汉学。代表著作有《诗品集注》《诗品研究》《中日韩诗品论文选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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