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瑞

一、早年生活

海瑞，字汝贤，琼山人。

海瑞的祖先原籍福建，南宋时有个名叫海俅的人，从福建迁移到了广州，海俅的重孙海逊子在明朝开国之初是广州卫指挥（正四品武官名）。海逊子的儿子海答儿于明朝（1368年―1644年）洪武（1368年-1398年）十六年（1383年）从军来到海南岛，就在琼山县落了户籍。海答儿的儿子海宽，中举后曾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另记“领乡荐知闽中县事”。有子侄海澄、海澜、海翰、海鹏、海迈五人，其中海澄官至四川道监察御史，其他还有三人中过举人。唯独海瑞的父亲海翰无所作为，只是个廪生（享受政府膳食补助的在学生员）。

海翰娶妻谢氏，谢氏于正德（1505年-1521年）八年（1514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生下海瑞，这时明朝已立国一百三十六年。海瑞出生四年后，父亲海翰便故去了。留下母亲谢氏（时年二十八岁）和他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靠祖上留下的几亩田，和谢氏做些针线女红勉强维持生活。谢氏性格刚强，对海瑞要求很严格，不让他像一般儿童那样嬉戏玩耍。海瑞自幼攻读诗书经传，他立志日后如果做官，就要做个不谋私利，不媚权贵，刚直不阿的好官，因此他自号“刚峰”。

他的生存环境很差，海南历来就是我们帝国天荒地远的边鄙，琼山也是一个穷困的县份。文人墨客望而生畏谈虎色变，历代皇帝则把它看作流放犯人以示惩罚的好地方。海瑞童年的生存环境一定是荒凉、贫穷而乏味，同时也很闭塞的。

海瑞的家庭生活也很不幸。中国人心目中最不幸的三件事：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他都有份。他曾结过三次婚，又有两个小妾。前两位夫人都因与婆母不和而被休去，其中第二位夫人过门才刚刚一个月。第三位夫人则在他五十五岁时可疑地死去。第三位夫人和一位小妾先后生过三个儿子，但都不幸夭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海瑞作为独子，就更不幸了。

如此算下来，同海瑞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人，就是他的母亲谢氏了。谢氏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把海瑞抚养成人，可谓呕心沥血，甘苦备尝。她既是慈母，又是严父，曾向海瑞口授经书，后来为他择师也谨慎而严格。海瑞对母亲，既感谢又孝顺，在南平、淳安、兴国和苏州时，都把母亲接到任上一起生活。母亲对他的影响也极深。史家多以为海瑞的善良、忠诚、刚毅和正直，就有他母亲的影子。

不过年轻时守寡带大儿子的谢氏，与儿媳的关系不好；史料证明，海瑞的家庭纠纷，不仅已成为政敌攻击的口实，也为时论所不满，谓其“笃于行宜，薄于闺阁”。其实这八字评语是海瑞祭文中的话，已经很客气了，政敌们嘴里说的肯定要难听得多。家庭伦理也就是国伦理。人们相信，一个孝敬父母的人也一定能忠于国君，而一个夫妻关系不好的人也一定很难和同僚和睦相处。许多中国人都认为，正如一个不会品尝食物滋味的人也一定没有艺术鉴赏力，一个没有男女之情的人也一定不通人情。因此海瑞的政敌们都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谈论他家庭关系的紧张，并以此作为他不好合作的一个证据。

海瑞的童年生活既如此单调，家庭生活又那样不幸，则他唯一的乐趣就只有工作。只有疯狂的工作才能填补他心灵的缺憾。海瑞确实是个工作狂。只要是他任内的事，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而不惮其细碎烦琐。他任应天巡抚时，依例每月初二、十六两日放告，每次受理案件竟达三四千之多，还不包括平日受理的人命、强盗和贪污案。其他职分事无巨细，也往往躬亲，几无休息之日。这种作风，与当时文恬武嬉的官场风气自然格格不入。谁也不愿意和这样一个古板、认真、不讲情面，只知疯狂工作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共事，更不愿意让他真的被树为官僚的楷模，因为谁也做不到他那样。

二、读书生活

海瑞读书时，正是王守仁学说盛行的时期，王学的要点除了主要方面是唯心主义以外，还有提倡知行合一、理论和行动一致的积极方面。王阳明还提倡“立诚”，反对伪君子式的“乡愿”作风。这些对海瑞日后的为人产生了很大影响。

举乡试。

嘉靖（1521年-1566年）二十八年（1549年），海瑞参加乡试，第三场考经史时务对策时曾写下《治黎策》，关注海南黎族问题，主张澄清吏治，史料记载对《治黎策》评价极高；“此策出，传诵一时。其生平经济，留心时事，即于此见之。”

入都，即伏阙上《平黎策》。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海瑞上京城参加会试。在此期间，海瑞向朝廷上《平黎策》，再次重申了他的治黎策略。这一建议并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会试海瑞也落榜了，“举孝廉会试不第”。

在参加会试时所写《平黎疏》，提出“以书下兵部议覆，卒不施行”的观点。从这可看出，海瑞在就学期间就非常关心国家社会问题，所以能针对社会时弊，以解决国计民生为己任，处理问题贯彻求真求实的精神。

其策论“欲开道置县，以靖乡土”。提出了很有见地的见解，“识者壮之”。

海瑞日后能成为一代名臣、成为历史名臣，是以立志“必为圣贤，不当乡原” （《海忠介公传》梁云龙），并形成的刚直不阿疾恶如仇的坚贞品格有着深刻的关系。

此年，海瑞得中举人，时年三十六岁。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再次会试又没考中的海瑞决定放弃科举考试，同年闰三月，广东布政使司（等于现代省级最高行政长官）指派海瑞到福建延平府南平县“署南平教谕”。当了个相当于今天的正式教师，但按明朝行制，也是掌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的学官。另记，由于教育成绩突出，受到副提督朱衡的赏识，被召掌书院。这年，海瑞四十岁。 

他任教谕期间，在《兴革条例》中写道:“教官掌一邑之教,门下皆凡民之秀，所事事比俗吏簿书词讼不同。师道立,善人必多矣。于以推之,功效不浅。”

南平曾经是朱熹求学问道的地方，理学渊厚，颇有朱子遗风。于是，海瑞依据朱熹白鹿洞书院讲学时所定《五规》及辅汉卿《会粹六条》，结合自己在郡学读书时的切身体验和南平县学的实际情况，制订出《教约》十六条，对生员在修身、处事、待人接物等方面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告诫生员要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海瑞此举，旨在整饬县学风纪，提高生员学业水平。

为了整饬校风学规，海瑞“将《四书》《本经》《通鉴》，性理分为十二分”，根据生员的学习成绩优劣及智力程度，因材施教。“诸生自量资力，次者减性理，再次者减《通鉴》，再次者减《本经》”，以此类推，实施针对性教学。

《兴革条例》中针对生员的品德和学业的评定，以“立大簿二扇，一稽德，一考学”分别记录生员平时品行的得失和学业成绩，分为四个等级，使“诸生失之前，宣补之后”。海瑞认为，这会对诸生起一定的约束作用，对改变学风有一定的效果。

海瑞教导生员要善于自重，言谈举止都要以礼教和道德为标准。“师者，人之表率也”，海瑞要求学生做到的，他首先要求自己严格遵守《教约》中的规定，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比如，为了改变士人舍礼从俗的风气，针对存在作风虚浮等弊端，海瑞亲自写出了《规士文》告诫自己的同时劝谕诸生，强调“朝廷养士，本在安民”，要求生员从“夫禾之高出曰秀，十中一人曰士”的角度理解秀士的涵义，做到自勉自戒。

海瑞在《教约》规定：“诸生接见上人，《会典》诸书明有礼节。今后于‘明伦堂’见官．不许行跪，学前迎接亦然。本学在郭外接官，不许离关门出郊外。宪司官至本县，一见后不复同有司作三日揖。”

他执教期间，有朝廷的御史到县学（中国古代秀才读书的学校）视察“御史诣学宫”，其他教师都跪在地上地通报姓名，“属吏咸伏谒。”唯独海瑞长揖行礼说：“台谒当以属礼，此堂，师长教士地，不当屈。”海瑞认为政治是政治，教育是教育，政治与教育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在教育圣地，师生们没有向权势屈身的理由。所以，海瑞很早就有一身硬骨头，对上司绝不阿谀奉承，就这么牛。

海瑞因而有了个“笔架博士”的雅号。

他一生廉洁俭朴、反对贪污，此间便申明教约，禁止学生送礼送酒食：“诸生参见拜揖外，不许更执礼物以进，凡俗例所云送酒食撰先生者．惧不许举行。”

三、初入仕途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四十四岁，被任命为淳安知县。他看到这里“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户无一粒之收，虚出百十亩税差”的“不均之事”，   决定重新清丈土地，规定赋税负担。这样，淳安农民的负担有所减轻，不少逃亡民户又回到故乡。除清丈田亩、均平赋役外，海瑞在淳安还推行保甲法、明断疑难案件 、兴办社学，等等 。

据史载，其任上，曾《告示》要求县衙史胥以上，须了解民情，关心百姓疾苦，不准收受贿赂．不准索取百姓财物，不准请客送礼，巴结上司。海瑞认为“衙门一堂之上，二十五人指视，可行之乎?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事私，百事之私随之，不论大小，是柬伪耶?”行贿者是以为其办事为目的或偿还为代价的，这样一来．千千万万件私事会接因而至，这是无法遏制的。因此，为了革除全社会性的行贿和受贿的积弊，整风肃纪，订立《督抚条约》。禁止迎送、禁访馆舍、禁祟饮食、杜绝浪费，特别规定“县府官吏不得私馈过客”。

海瑞生活节俭，他穿布袍、吃粗粮糙米，让老仆人种菜自给。“迁淳安知县。布袍脱粟，令老仆艺蔬自给。”

他的节俭的名声遐迩皆知，浙江总督胡宗宪还曾将海瑞为母亲做寿而买肉二斤的传闻讲给别人听。“昨闻海令为母寿，市肉二斤矣。”

从不占公家的一分钱便宜，是海瑞的誓言，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在琼山老家闲居期间，别人少给他量出一亩八分的地，意味着他可以少交这一亩八分地的赋税，他发现后就制止了；在他临死前三天，吏部给他送来柴火钱，无意中多了七分，他马上派人退了回去。

文官而出任总督的胡宗宪，兼负防御倭寇的责任，行事风厉，境内官民无不凛然畏惧。胡宗宪的儿子道经淳安，随带大批人员和行李，作威作福，对驿站的款待百般挑剔，并凌辱驿丞。“怒驿吏，倒悬之”，把驿吏倒挂起来。县令海瑞即令衙役皂隶拘捕这位公子押解至总督衙门，并且收没了所带现银。呈报总督的公文，海瑞说：“曩胡公按部，令所过毋供张。今其行装盛，必非胡公子。”海瑞遂将其随带金钱没收一千两白银充公，并派人乘马将此事报告胡宗宪，胡宗宪亦未将海瑞治罪。当然，胡宗宪也心知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却也不敢声张。

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严嵩的党羽、都御史鄢懋卿出巡两浙、两淮，总八省盐政，威焰赫甚。

而钦差大臣本人也不能避免标榜俭朴以沽名钓誉的时尚，先期发出通令，内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帐俱宜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摩费里甲”。这样的官样文章早已为人所司空见惯，不过视作一纸具文，即在钦差大人本身也不会想到会有人认真对待。淳安县县令海瑞对这一通令可是毫不含糊。据《明实录》及《明史·海瑞传》，鄢懋卿过境淳安时，海瑞不仅“供具甚薄”，还高声宣言“邑小不足容车马”；鄢懋卿十分气愤，然而知他“素闻瑞名，为敛威去”。

但据明人梁云龙所撰《海忠介公行状》所述，当鄢都院的节使尚未到达淳安，则海瑞写了《禀鄢都院揭帖》这封信，一开头规规矩矩地写着“严州府淳安县知县海谨禀”，紧接着就把通令的原文节录于后，再接着就说“据悉钦差大人所到之处，接待逢迎与通令所言完全两样。不但要摆酒席，还要供应女人，每席耗银三四百两，连小便器都要用银子打造。因此下官糊涂起来了，不知是按通令的要求做呢，还是照前面的样子做？按通令的要求做吧，深怕简慢了大人；照前面的样子来做吧，又怕违背了大人体恤百姓的好意。因此恳请大人明示，到底怎样做才好。”，鄢懋卿看了禀帖，一肚子火气发作不得，只好不过严州，绕道而去。鄢懋卿“素闻其强项亦敛威去”。

时人朱世守评价海瑞说：“一生名业光大，如雷霆震撼；对仗敢言，法在必伸；视强御如蠛蠓；墨吏望风解印。”（《题海忠介公遗文》）

事后。鄢懋卿嘱咐巡盐御史袁淳治海瑞和慈溪县霍与瑕的罪。霍与瑕，是礼部尚书霍韬的儿子，也是坦率正直不谄媚鄢懋卿的人。海瑞虽无可指責，但后来还是因此失去升任嘉兴通判的机会，赴吏部另听调遣。“时瑞已擢嘉兴通判，坐谪兴国州判官。”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二月，在朱衡（号镇山）的帮助下，海瑞调任兴国县知县（《明史》作“兴国州通判”，有误）。到任后，海瑞着力清丈土地；在任上并曾撰写《兴国八议》，其中心是革除积弊，安定人民生活。

通过以上事例，可以看到海瑞固执的一面，但也看到他机巧的一面，作为淳安县知县的海瑞，是最早入仕的官职。想必不会是黄宇仁先生所认为的节俭名声遐尔尽人皆知，而易中天先生《人品录》中所述“就在海瑞接到升任嘉兴通判调令，正准备和新任淳安知县办移交时，袁淳在京弹劾了他。”袁淳也是严嵩一党，和鄢懋卿更是狐朋狗友。他作为巡盐御史出巡浙江时，在海瑞那里亲身领教了简慢的招待，还和海瑞大吵了一架，于是便弹劾海瑞“倨傲弗恭，不安分守”。但当时“没有人关心这个举人出身，即无后台，脾气又有些古怪的七品芝麻官。说明当时海瑞的人望并不是太高。只是由于曾当过海瑞上司的朱衡已任吏部侍郎，极力向吏部尚书严讽推荐，海瑞才在免职后又被调兴国任判官。而黄仁宇认为是兴国的一个县官。

而此时，严嵩倒台了。

按说，像海瑞这样不会巴结上司，还要老去惹是生非的人，能保住七品县令的职位，已经是万幸了。然而海瑞的运气出奇的好。严嵩的倒台终于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人们开始对严嵩当权时的人和事一一进行清理和甄别。中国官场历来就是以人划线的。严嵩一倒，他所扶植任用的胡宗宪、鄢懋卿之流也就随之完蛋。这些人既然被确定为坏人，那么，当年的海瑞等，敢于和他们作对，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好人，并因之他的官声名望大增。

这也是中国政治斗争中最通用的逻辑，历来如此的。海瑞以卑微之职公然对抗令人谈虎色变的权臣，就不但是大大的好人，而且是大大的英雄了。于是，在担任兴国知县一年半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海瑞五十岁半百之命，“擢瑞户部主事。”主云南司，官阶正六品。赴任北京。

海瑞所任户部主事，是一个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职位。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言：“大政方针出自堂官尚书侍郎，技术上的细节则为吏员所操纵。像海瑞这样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办公，不过只是日渐一日增积做官的资历而已。”

四、上疏入狱

明世宗朱厚熜晚年，“不亲朝，深居西苑，专意斋醮。”总督、巡抚等边关大吏争着向皇帝贡献有祥瑞征兆的物品“争上符瑞”。朝廷大臣自杨最、杨爵获罪以后，“无敢言时政者。”

海瑞是闲不住的人，无事就要生事。闲而无事的海瑞，这一次一琢磨就跟皇上干上了，作“无敢言时政者”的言事者。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这位已五十二岁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六品司员，在棺材铺里买了口棺材，交待好后事，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一个朋友。然后，向嘉靖皇帝呈上了《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也及《治安疏》，针对世宗迷信巫术，生活奢华，不理朝政等，对嘉靖皇帝进行诛心剖骨的批评。

《治安疏》开篇即曰“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海瑞的这一文中，如果拿汉文帝刘恒和当今圣上相比，则圣上的“陛下自视，于汉文帝何如？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又说：“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 接着又说：“识者谓辅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非虚语也，高汉文帝远甚。”认为当今圣上这方面远远超过汉文帝。然而圣上的仁德政绩，比起汉文帝来，却差得很远。汉文帝创造了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而当今皇帝创造的，却是“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的局面。究其所以，就因为他这个皇帝“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偏。” 认为当今圣上这方面既是昏君，又是暴君。

他还指出，嘉靖不但从政治的角度看不是好皇帝，从伦理的角度看也不是好男人。难怪普天下的臣民百姓，早就认为你不对了“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也难怪老百姓要以你的年号来表示对你的不满，说什么“嘉靖嘉靖”就是“家家皆净”！其实，臣民们的要求并不高，无非希望官府的盘剥轻一点，当局的关怀多一点，冤假错案少一点，社会风气正一点。这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而陛下何不为之”？

任意怀疑、谩骂、屠杀臣僚，是不君。“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对亲生儿子毫无教诲养育，连面都不见，是不父。“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与皇后分居，躲在西苑炼丹，是不夫。“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这样一个人，能把国家治理好，那才是咄咄怪事！

这样的奏疏真是史无前例。正如黄仁宇先生所指出，往常谏臣的批评都是对事，只有海瑞的批评是对人，直指皇帝的性格和否定他所做的一切，等于说他这几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是尸位素餐，而且连为人夫及人父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其唐突之处，真的是古今罕有。更不要说还有那咄咄逼人的口气了！因此，此疏一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海瑞的刚直也名震天下，“上自九重，下及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者”（《刚峰海公行状》）。

明世宗读了海瑞的《治安疏》，十分愤怒，把《治安疏》扔在地上，对左右侍从说：“快把他逮起来，不要让他跑掉！”。“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顾左右曰：‘趣执之，无使得遁！’”

这时，宦官黄锦在侧曰：“此人素有痴名。闻其上疏时，自知触忤当死，市一棺，诀妻子，待罪于朝，僮仆亦奔散无留者，是不遁也。”

嘉靖听罢“帝默然”。他又忍不住重读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天里反复多次，“少顷复取读之，日再三。”叹息不止。只得把这份《治安疏》留在宫中数月“为感动太息，留中者数月。”曾说：“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

据说嘉靖私心也认为海瑞所说是实。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秋季，明世宗生病，心情郁闷，召来内阁首辅徐阶议论禅让帝位给皇太子的事时，曾多次向首辅徐阶透露过这个意思，明世宗说：“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视事。”又说：“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岂受此人诟詈耶？”承认海瑞说的也有道理，却又认为自己年老病重，不可能再改了。因此他只有责打宫女来出气。

遂下令逮捕了海瑞，追究主使者。交刑部审讯，问成死罪。狱词送上后，仍然留在宫中不发布。户部有个司务叫何以尚的，揣摩皇帝没有杀死海瑞的心意，上书陈请将海瑞释放。明世宗大怒，命锦衣卫杖责何以尚一百大棒，关进诏狱，昼夜用刑审问。此时的徐阶却力救海瑞，有阁臣主张对海瑞处以绞刑，被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压了下来。

遂逮瑞下诏狱，究主使者。寻移刑部，论死。狱上，仍留中。户部司务何以尚者，揣帝无杀瑞意，疏请释之。帝怒，命锦衣卫杖之百，锢诏狱，昼夜搒讯。

五、大赦出狱

越二月，帝崩，穆宗立，两人并获释。

十个月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十四日，明世宗驾崩，成为一个已经知道自己过错却又“死不改悔”的皇帝。

外面一般都不知道。提牢主事听说了这个情况，认为海瑞不仅会释放而且会被任用，就办了酒菜来款待海瑞。“提牢主事闻状，以瑞且见用，设酒馔款之。”海瑞怀疑应当是自己将被押赴西市斩首，恣情吃喝，不管别的。“当赴西市，恣饮啖，不顾。”

主事因此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宫车适晏驾，先生今即出大用矣。”海瑞说：“信然乎？”随即悲痛大哭，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晕倒在地，一夜哭声不断。“即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终夜哭不绝声。”可鉴其忠。

同年十二月十五日，裕王朱载垕（明穆宗）继位，年号隆庆（1566年-1572年）。奉先帝世宗遗诏，赦免了以海瑞为代表的所有谏言诸臣。海瑞被释放出狱，现在他已成了更大的英雄，其声望之高，整个帝国无人不晓。他很快就官复原职，“既释，复故官。”，

又一升再升，先改兵部任职，再拔为尚宝丞（专门管理皇帝御玺、 印鉴的官员）后又调大理寺任职。“俄改兵部。擢尚宝丞，调大理。”

事实上不升也是不行的。没有哪个吏部的官员胆敢反对这位举国瞩目的英雄人物步步高升，也没有谁会对他的品行道德提出质疑。这样，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海瑞一步步地升了上去，直至升到应天巡抚，然后因遭弹劾而被迫辞职。

官是要升的，稳妥的办法是让他升官而不负实际责任。

依照内阁和吏部的想法，对海瑞的最好的安排，是让他担任一种品级较高而实权较小的职务，把他当作一个活化石供在庙堂之上。这样对大家和他自己都比较合适。再说，像海瑞这样连皇帝都敢骂的人，放到哪个要害部门都是麻烦。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不但大家脸上不好看，对海瑞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内阁和吏部的安排，亦无妨看作对海瑞的保护。

然而海瑞却不领情，他的责任心和使命感都不允许自己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他不理解朝廷为什么对他表示了足够的尊敬却又不给予信任，也不能满意于在一个又一个体面而又无聊的闲职上耗费光阴。于是，他决定表示抗议。或者说，将内阁一军。他的机会很好，这一年（公元1569年）正好是所谓“京察之年”。“京察”是一种京官的考核制度，每六年举行一次。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参与。

海瑞便趁机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宣称像他这样不能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官员，其实应予革退，颇有些“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味道。而此时海瑞声望正隆，没有人敢罢黜。既然不能罢黜，那就只能给他一个实缺，任命他为应天巡抚，驻地苏州。何况，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不在皇上和内阁的眼皮底下，眼不见心不烦，耳朵也要清净一些。

隆庆元年（1567年），徐阶被御史齐康所弹劾，海瑞上言说：“徐阶侍奉先帝，不能挽救于神仙土木工程的失误，惧怕皇威保持禄位，实在也是有这样的事。然而自从徐阶主持国政以来，忧劳国事，气量宽宠能容人，有很多值得称赞的地方。齐康如此心甘情愿地充当飞鹰走狗，捕捉吞噬善类，其罪恶又超过了高拱。”人们赞成他的话。

海瑞被调往通政司，历任左通政、右通政之职。人韪其言。历两京左、右通政。”  

六、巡抚应天

隆庆三年（1570年）夏，海瑞升调。“以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巡抚应天十府。”辖区包括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州，多为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

海瑞决心大干一场。属吏害怕海瑞的威严，贪官污吏很多自动辞职。有显赫的权贵把门漆成红色的，听说海瑞来了，都改漆成黑色的“闻瑞至，黝之。”宦官在江南监督织造，见海瑞来了，就减少车马随从“为减舆从。”

海瑞雷厉风行地推行他的廉政措施，义无反顾，斗志昂扬，全中国的官场却是一片哗然。人们因海瑞的举措大惊失色，义愤填膺。几乎所有官员都一致公认从来未见过如此怪僻、乖张、不近情理的封疆大吏，居然视自己的僚属和过往的官员为寇仇。京师和外地的官员到了海瑞的辖区，如同进入敌国；下属的官员一举一动都要登记在册，简直形同囚犯。这样古怪的巡抚，当然无法见容于官场，弹劾的奏章也就不断地送达御前。其实，海瑞有这样的性格在大家看来也不奇怪，因为他原本就是帝国最南端化外之地，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老，而且可能是一个少数民族，一个外国人。

海瑞“锐意兴革”，请求整修“吴淞、白茆，通流入海”，百姓得到了兴修水利的好处。海瑞早就憎恨大户兼并土地，全力摧毁豪强势力，推行“一条鞭法”，这个办法把复杂的赋役制度简化了，把实物赋税的大部分改为货币赋税。安抚穷困百姓。贫苦百姓的土地有被富豪兼并的，大多夺回来交还原主“率夺还之。”深受百姓的爱戴，叫他“海青天”。  

张居正虽然一向和海瑞有矛盾，而且对海瑞有反感，但这位名臣，还是在万历九年（1581年）下令将海瑞在江南推行的“一条鞭法”推及全国。“一条鞭法”的执行结果是田不荒了，人不逃了，钱粮也不拖欠了，生产发展了。

徐阶被罢免之后在家中居住，海瑞追究徐家也不给予宽待。作为海瑞曾身陷囹圄之时，得徐阶之力、保住了海瑞的性命。应该说徐阶是海瑞的救命恩人。

海瑞任江南巡抚时，首辅徐阶家族世代共占田二十四万亩，百姓向海瑞投牒讼冤者日以千计，海瑞要求徐阶退田，徐阶退了一些，海瑞并不满意，弄得徐阶很难堪，最后退了一半的田地，其子徐璠、徐琨被判充军，徐阶之弟侍郎徐陟被逮治罪。此时海瑞被誉为“海青天”，亦称“包公再世”。

推行政令“飚发凌厉”，所属官吏恐惧奉行不敢有误，豪强甚至有的跑到其他地方去躲避的。而有些奸民多乘机揭发告状，世家大姓不时有被诬陷受冤枉的人。又裁减邮传冗费，士大夫路过海瑞的辖区大都得不到很好地张罗供应，因此怨言越来越多。

海瑞官至巡抚，做官20余年，只买了一所值120两银子的住宅，还是从薪俸节余的钱存起来的。田产只有祖传田10亩，此外身无他物。

七、倍受排挤

这样一来．很多人利益受损，因此痛恨海瑞。

隆庆三年（1570年）冬季，都给事中舒化，评说海瑞迂腐滞缓，不通晓施政的要领，应当用南京清闲的职务安置他“宜以南京清秩处之”，明穆宗还是用嘉奖的语言下诏鼓励海瑞“帝犹优诏奖瑞”。隆庆四年（1571年），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庇奸民，鱼肉搢绅，沽名乱政”，于是海瑞被改任南京粮储。

海瑞巡抚吴地才半年。平民百姓听说海瑞解职而去，呼号哭泣于道路，家家绘制海瑞像祭祀他。“小民闻当去,号泣载道,家绘像祀之。”。

明入李贽赞扬海瑞说：“海瑞卵冀穷民，而摧折士大夫之豪有力者……小民始忻忻有更生之望矣”。

海瑞要到新任上去，正遇高拱掌握吏部，早就仇恨海瑞，把海瑞的职务合并到南京户部当中，海瑞因此遂因病引退，回到琼山老家“瑞遂谢病归”。这一年为隆庆三年（1570年），海瑞56岁。

海瑞在隆庆四年（1571年）曾前往福建晋江潘湖，黄光升的府邸拜见黄光升，以谢当年营救保护之恩。

万历（1572年-1620年）元年（1572年），张居正主持国政，也不喜欢海瑞，命令巡按御史考察海瑞。御史到山中视察，海瑞杀鸡做菜招待御史，房屋居舍冷清简陋，御史叹息而去。张居正惧怕海瑞“峭直”，中外官员多次推荐，最终也不任用。看来也受张居正排挤。

万历十二年（1584年）冬天，张居正去世之后，吏部拟用海瑞为左通政，明神宗朱翊钧向来器重海瑞的名望，于万历十三年（1585年）正月召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赴任途中，改为南京吏部右侍郎，当时海瑞已经七十三岁了。

南京吏部右侍郎，这是一个什么官呢？按明代是都察院最高长官。正二品，专司监察纠劾事物，谦管审理案子，考核吏官。分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左略高于右。明制，中央监察机关为都察院，官员分为四级，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佥都御史。

海瑞上任后，力主严惩贪官污吏，禁止循私受贿。诸司向来苟且怠慢“偷惰”，海瑞身体力行，矫正弊端“瑞以身矫之”。有的御史偶尔戏乐，海瑞上疏言：“衰老垂死，愿意效仿古人尸谏的意思，其大略谓：陛下励精图治，而治化不臻者，贪吏之刑轻也。诸臣莫能言其故，反借待士有礼之说，交口而文其非。夫待士有礼，而民则何辜哉？”并列举明太祖朱元璋刑法，剥人皮装上草制成皮囊，以及定律枉法达八十贯判处绞刑的规定，说应当用这样的方法惩治贪污。其它谋划时政，言语极为切实。只有劝皇帝用暴虐刑法，当时评议认为是错误的。

百官“惴恐，多患苦之”。提学御史房寰恐被纠正揭发“恐见纠擿”，要先告状，给事中钟宇淳又从中怂恿，房寰再次上疏诽谤诬蔑海瑞。海瑞也多次上疏请求退休，明神宗下诏慰留，不许退休。

御史梅鹍祚弹劾海瑞。明神宗虽然认为海瑞言论有过失，然而清楚海瑞的忠诚，为此免去梅鹍祚的俸禄。

八、老病去世

万历十四年（1586年），海瑞听闻黄光升去世，悲伤至极，带病前去晋江奔丧。

万历十五年（1587年）十月十四日 ，海瑞病故于南京任所，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享年七十三岁。

他没有儿子。

所以去世后，佥都御史王用汲去主持海瑞的丧事，看见海瑞住处用葛布制成的帏帐和破烂的竹器“葛帏敝籝”，有些是连贫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的，因而禁不住为之悲泣不已，凑钱为海瑞办理丧事“醵金为敛”。

他去世时，仅有白银二十两。如果按老百姓的标准，是一个好官，因为清廉。官居二品，其遗产数目史载有三个版本，多的白银十五两，绫（用桑蚕丝或桑蚕丝同人造丝交织而成的织物。质地较缎轻薄。）、绸（用蚕丝织成的平纹织物或平纹作地的提花织物。质地细密。）、葛各一匹。中的说法是白银二十两。少的说法是八两。“检点行囊中奉金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件而已。”《刚峰宦囊》

海瑞的死讯传出，南京的百姓因此罢市。海瑞的灵枢用船运回家乡时，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人站满了两岸，祭奠哭拜的人百里不绝。“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朝廷追赠海瑞太子太保，谥号忠介。

瑞生平为学，以刚为主，因自号刚峰，天下称刚峰先生。尝言：“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税，尚可存古人遗意。”故自为县以至巡抚，所至力行清丈，颁一条鞭法。意主于利民，而行事不能无偏云。

当时的明朝官场贪腐，社会动荡，可海瑞却执着地以“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仍留社稷身”的勇气和决心，尽己全力去改变当时的社会风气，其“洁人洁己”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不过，海瑞毕竟是个封建官吏，也深深打上了封建的烙印，比如断案时不是慎重调查，而是按封建礼法的标准断案．等等，因此，海瑞是有局限性的，也不是那么完美。探讨海瑞现象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是：“清官”对社会治理是很重要，然而要做到善治，最根本是要有一个好的法律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