倬彼甫田,岁取十千。
我取其陈,食我农人,
自古有年。今适南亩,
或耘或耔,黍稷薿薿。
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
以社以方。我田既臧,
农夫之庆。琴瑟击鼓,
以御田祖,以祈甘雨,
以介我稷黍,以榖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
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攘其左右,尝其旨否。
禾易长亩,终善且有。
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
曾孙之庾,如坻如京。
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
黍稷稻粱,农夫之庆。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广袤沃野天地间,年产米粮千万担。
陈年库存满谷仓,足够百姓果肚肠。
古来丰收好年景,向阳田地走一趟。
锄草培土劳作忙,小米高梁郁郁苍。
待到成熟收上场,进献君子共品尝。
备好各种祭祀粮,奉上纯色牺牲羊,
土地众神来分享。五谷丰登天下足,
农夫欢庆喜洋洋。鼓瑟弹琴震天响,
迎接神农许愿望。为求甘霖祈上苍,
风调雨顺禾苗壮,万千子民皆供养。
曾孙巡视在田间,携妻带子傍身前。
饭菜送到南地边,田官见状笑开颜。
特把左右农人唤,聚众会餐细尝鲜。
遍地庄稼长势旺,丰收在即富足年。
曾孙心喜连声赞,农夫耕作更勤勉。
曾孙庄稼收上场,高过屋顶和桥梁。
曾孙百谷装满仓,犹如小丘和山冈。
亟需筑起囤千座,还要造好车万辆。
装满黍稷和稻粱,普天同庆祝贺忙。
感恩神灵福祉降,祝愿圣上寿无疆!
千里沃野阔,万顷稻花香。上祈福祉降,下依百姓忙。盛世无饥馑,黍稷满粮仓。君民同乐处,家国永繁昌。这便是《小雅·甫田》呈现出的美好愿景。在那个底层民众常态化饿肚子的年代,这幅库中陈粮即可解决国民温饱的理想式农业画卷,远看像张饼,近看是场梦;画技很高超,无奈吃不成。虽然吃不成,也别不高兴,因为,这不是一张普通的饼,它是有馅的。来,咱现场掰开鉴定一下:
“稷”,一种粮食,彰显了百姓饭碗之于大国粮仓的意义。
“曾孙”,一个谦称,道出了统治阶级渴求天地自然的启迪。
“馌农”,一项行为,揭开了以民为本之于治国理政的奥秘。
《甫田》这首古老的祭祀乐歌,区区百余字里,到底暗藏怎样的玄机?
让我们穿越斑驳陆离的时光,回到那个生产力极端低下的时代,踏上那片庄稼茁壮生长的大地,掬一捧黄土,仰望高耸入云的祭台,聆听《甫田》在天地间唱响。刹那间,天籁之音震宇撼宙。字字珠玑[zhū jī],真知灼见,让千百年来有关诗歌主旨、是美是刺的争议都略显苍白。待淘尽岁月之沙,三个成语跃然纸上,从“天地人”三个维度,透视明君的统治艺术。首先闪亮登场的是君临天下、威武雄壮、豪情万丈的——
江山社稷
因学浅而更显才疏的南一号,学至第211首诗,方开启对“稷”字的探索,由此展开了一场微型文字知识自我普及。经细细查阅、深深探究,撇开农事诗不谈,仅就《小雅》中的五首祭祀诗而言,除《天保》外,其余四首中均有“黍稷”二字。进而发现,出镜率如此之高的“黍稷”之“稷”,正是“江山社稷”之“稷”。不禁开启胡思乱想模式,这究竟是简单的巧合,还是其中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平日里,但凡提起“江山社稷”,那豪迈、那气势、那深沉、那心胸,让人肃然起敬、不懂装懂。然而,到底何为“江山社稷”?原来,江山意指国家,社稷则指百姓民生。通俗地讲,社为土,稷为谷也就是粮食,江山社稷说白了就是君王统治万里河山、老百姓在“普天之下皆王土”上种庄稼。而在古代祭祀界,社指土地神大地之母——后土,稷指五谷神稷王——后稷,故而“社稷”便演化为国家的代名词,得以和“江山”平起平坐。
不妨给“稷”字来个特写。这“稷”呀,是古代的一种粮食,形似黍,做饭疏爽香美,被誉为“五谷之长”。话说这古代人可真讲究,连粮食也有属性,“稷”就是一种属“土”的好吃的粮食。
综上所述,在“江山社稷”中,粮食和土地足足占了半壁河山。这充分说明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粮食不容忽视无法忽视也忽视不了的重要地位。
恍然大悟!俗话说“一日无粱三军散,三日无粱父子难周全。”粮食安全重于泰山。无论在什么时代,无论到什么时代,无论哪一类长嘴的物种,吃饭都是最根本的问题。贫,本是六凶之一,但“再贫不能贫口腹,再穷不能穷肚皮。”不光爱情婚姻中需要抓住对方的胃,在治国大业中一样需要安抚好子民的胃。咱不要求满汉全席,粗茶淡饭总得管够吧?纵观古今中外浩瀚历史,哪一次农民起义、国民暴动,不是因为老百姓穷得没饭吃?普通民众的忍耐力很强,只要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谁会没事找事去造反呢?造反,那是情非得已之下的“破罐子破摔”。生活水平一提高,相当于把破罐子换成了好罐子,好罐子谁舍得摔呀!这便是富足生活的魅力,会让人对生命对生活对所拥有的一切倍加珍惜,进而因成本效益原则在全社会形成和谐氛围。
简言之,君王的江山、百姓的社稷,有社稷才有江山,爱江山必重社稷;百姓丰衣足食,则君王江山稳固。在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没有机械自动化的西周,当着土地神、四方神、农神诸神的面,周王以《甫田》勾勒出一幅岁丰年稔[rěn]的盛景,意在调动起君民同心同德筑粮仓的积极性。
啰嗦的有点多,第二个成语等得不耐烦了,来,露个小脸,咦?这不就是传说中的——
敬畏之心
后世学者普遍认可《甫田》的主角是周王。因为那时,只有周天子有资格对神灵自称“曾孙”,既宣告自己受命于天、与神有血缘关系,也表明自己只是晚辈,期待众神赐福保佑。唉,人比人气死人,咱平时见识过的无法无天的无脑之徒最多只会疯狂叫嚣“我上面有人”,那“上面”也不过是个莫须有的“人”罢了,往往这“人”还经不起调查和人肉,可人家帝王,早就突破了仙凡界,那是“上面有神”啊。
在固有认知里,一统天下的帝王,正确的打开方式是真龙天子、叱咤风云、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一言九鼎、一手遮天……反正肉眼可见的天下他最大,他想杀谁就杀谁,想打谁就打谁,最好的吃穿用度全优先供应给他……而《甫田》却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君王谦卑甚至诚惶诚恐的一面。
细品之下不难发现,这是天子在虚心地向司农之神汇报所辖地界的农事生产情况,事无巨细,高唱颂歌,试图把神们哄高兴了,赏个丰收年。
先是客套一番。过去的一年里,在众神的坚强领导下,我统治的土地频频丰收,取得了丰硕成果,光是陈年谷子就能养活我的子民。实地调研中,我亲眼看到农民都在按部就班地忙活着,庄稼长势良好。接着举出具体措施,曾孙我可没闲着,为了让土地有个好收成,我用最好的粮食、最肥的牛羊、最虔诚的心态按时给您上供;我还放下尊贵的王者姿态,带着老婆孩子顶着大太阳去田间地头慰问农夫。最后,列出工作成效。所有的辛苦都没白费,各种庄稼都取得了大丰收,谷仓都装不下了,还要赶制新仓库、新车辆来盛粮食。举国上下喜气洋洋,载歌载舞大肆庆祝。成绩的取得来之不易,感谢神灵们的大力支持,我一定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德仁执政,争取来年更上一层楼,您老可得继续支持我工作啊。
拍马屁、举措施、列成效、表决心,条理清晰主次分明重点突出语气谦恭,这份呈给神的帝王工作汇报从格式到内容堪称典范。
虽然漫长的奴隶制、封建制社会中,太多统治者把国家治理成了家族式产业,但只要是智慧的君主,即使不会拽“万事万物发展规律”这样的哲学理论,却也发乎心、践于行地敬畏天地自然。因为那时还没有唯物主义、无神论啥的,科学技术水平处于原始阶段,人们认识世界的方法多靠肉眼,流行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啥的,其实都是在用天然的血肉之躯,发动感观的敏锐性,去体味自然界的规律。但当时还没有“自然界的规律”这个词,所以就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带神力、无所不能的“皇天后土”。虽然帝王厉害,天下人都怕他,但天地所代表的大自然不怕他呀,这是超出他统治范围的不可抗力,于是就换他怕天地了。
天在上,庄严如父。天会下雨天会刮风天会打雷天会闪电天会出太阳星星月亮……这一切人力掌控之外的能力增加了天的权威性。
地在下,温厚如母。土地是多么神奇!一粒粒种子播下去,一茬茬庄稼长出来,亿万年过去,没见那土有减少,没见那阳光雨露变稀薄,却养活了一代代人。
天子虽自称受命于天,其实他们对于自己的“神前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天的后代不好好呆在天界,干嘛跑到人间来混哪?会不会是犯了错误被贬下基层,而且还是被清除了前世记忆给下放的,可能随时面临绩效考核,干不好就降罪、换人。对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帝王来说,对天地的敬畏之心是事业成功的思想警戒线,时时提醒他“人在做,天在看”,要除恶扬善,要尊重、顺应自然,不至于倒行逆施、为所欲为、权力滥用。
废话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刹不住车,为避免言多必失,赶紧请最后一个成语隆重登场,那便是——
民贵君轻
《甫田》中的君主不光亲自到田里视察,还带着妻子儿女来到田间劝农、督耕、慰问。慰问的方式是给正挥汗如雨的农夫们送饭,类似于今天送温暖时常奉上米面油。这是统治者把君民连心落实到了行动上。国家最高领导人前来慰问,这是多大的荣光啊,有资格接受慰问的当然是精于农事思想纯粹进取心强的西周好农民,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接过碗来磕响头。那吃的不是饭,是关怀,是重视,是体恤民情的圣心呐。农民们边吃边想,经历过这场面,以后可有的吹了,想当年,咱被君王接见表彰过,还吃过皇后亲手送的饭,这面子,大了去了,足够子子孙孙传唱千秋万代。
来自高层的认可和鼓励魔力巨大,既然上级这么重视农业生产,咱当然要多产粮食多流汗,多为祖国作贡献。正所谓:“君主动手点个赞,农民心里如蜜甜;满面红光下田去,干活怎能不勤勉?”
周王携家眷督耕送饭这一“爱民如子”的举动意在传达与民同甘共苦的执政理念,被誉为“德政”,后来引得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纷纷效仿。
重民的统治者是明智的。秦汉以来,不少人将“社稷”误解为朝廷而非国家,实乃谬论。国者,百姓安居之所也;朝廷,执国权柄者也。爱民则可得国,残民必倾其朝。故,《孟子·尽心下文字》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论述。这不是说民比君更高贵,而是说君若视民为宝,民必为君解忧,治国理政方能举重若轻。
农耕时代,“士农工商”,农人在民中占比最大也最为重要。农民如同庄稼,和土地血脉相连、茁壮成长。他们是最了解土地、最热爱土地、与土地同呼吸共命运的人。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泥土的芬芳,在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中用五官采集第一手数据,积累虽原始却诗意的智慧,解读宇宙万物的密语,实现人与自然的神奇沟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乃“江山社稷”之根本,他可以是推动者促进者先行者,也可以是阻碍者倒退者破坏者。
可以想见,远古的先民对土地、对农业、对粮食怀着怎样一种刻在基因里的崇敬;在“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对与农业相关的神灵怀着怎样不容亵渎的崇拜;而对农事和王者馌田的描写,则展示了农业古国的原始风貌。基于此,这首响彻在三千年前祭祀高台的乐歌,以兼具生动肃穆的雅韵展示了它的文学、艺术和历史价值。
《甫田》,是一首愿望丰满的歌谣,是一声承载梦想的祈祷,是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与自然同在的诗性智慧,更是千古不朽的治国秘诀。可惜,太多统治者未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此刻,在归来的绿水青山,在广袤的华夏沃土,在神秘的字里行间,远古的智慧已经苏醒,源远的文明永续传承,枯萎的诗情正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