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电视剧之后，周汝昌对黛玉的批评得到全国一致的认可。记得人们曾经使用的词语：药罐子，泪包子，刻薄，小心眼儿……同时，对袭人与宝钗，给予最高赞誉。雪芹若在世，要长歌当哭。一部书写灵魂与灵性的书，在国人眼里，变成了生存哲学与道德评判书。周氏作为一代红学大师，其学术贡献功不可没，但其负面影响，也可说罪莫大焉。
抄检大观园，几乎每个人都反应强烈，唯有黛玉无影无声。探春愤怒，惜春决绝，迎春伤痛，宝钗搬走。第二天，探春尤氏等聚在李纨处，发心中激愤；王夫人、周瑞家的、熙凤，（另一个朋友圈），谋划下一步行动。逐司棋，死晴雯……可谓霹雳雷霆，合家震动。
抄检大观园，目标是黛玉，其他人是陪送。但一片霹雳雷霆之中，唯有黛玉无声。（还有一个最该发出声音而消声了的人，是老太太。）
无黛玉无嘉会，无黛玉无诗社，无黛玉无灵性无好看的一部书，在极关口紧要处，黛玉却消声隐形了。——黛玉死矣。
《红楼梦》第七十四回：
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 '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
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 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 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只得罢了”，“只得”二字恐怖。亏得有凤姐在，也是作者为王夫人遮羞吧，不让黛玉此时死。
74回抄检，75回阖家赏中秋，76回写到黛玉独自倚栏垂泪。
抄检之后，除了76回独自倚栏垂泪外，直到80回，再没有写到黛玉流泪，也再没有写到黛玉在贾府公开场合露面。75回赏中秋，黛玉是独自倚栏，76回联诗，以“冷月葬花魂”收住，之后见妙玉。（补一句：黛玉在妙玉面前，是何等谦虚有礼。不只此回联诗论诗，上次饮茶已写得突出。）
《红楼梦》到80回，雪芹的写作结束了，若仍在雪芹笔下，黛玉之死等不到97回吧？也断然不是那样的死法吧？王夫人对黛玉之厌恶，是不需要直写的，隐隐含含，太多线索。其中，金钏死后，她要安抚补偿金钏母亲，让用黛玉过生日的新衣为金钏装裹，已经很可怕。宝钗提出让用自己的旧衣服，她问：“你难道不忌讳吗？”可是，用黛玉过生日的衣服，黛玉忌讳不忌讳呢？幸亏没用，否则黛玉又多一个小心眼的证据。宝钗之宽宏，也确实不一般——有目的也罢，真宽宏也罢，一个人勇于舍弃，能处处把“我”后置，不容易。
写晴雯死，已是在写黛玉死，宝玉祭晴雯，祭礼毕，黛玉突然出现，满脸是笑，却满纸鬼气。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
《红楼梦》第七十九回：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
这时的黛玉，是个人影子，宝玉读完祭文之后，从芙蓉花中走出来的一个人影子，是晚上，天已黑。读来冷气森森 。
过去每读到这里，心里又别扭又不解，却说不出哪里不对。面对晴雯的死亡，面对生命被戕，黛玉如此冷漠吗？作者也如此冷漠吗？黛玉对紫鹃，对香菱，对秋雨之夜来送燕窝的老婆婆，是何等柔软。何以对宝玉最钟爱的丫鬟会冷漠至此呢？年轻时读，读不出黛玉的柔软，也读不懂此时黛玉的笑容。
到最后宝玉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黛玉陡然色变，满心疑惑，却“连忙含笑称妙”。以往的黛玉在宝玉面前是怎样的呢？没疑惑也要找个事与他耍耍小性子。正是没疑惑，才会耍性子。不再耍性子而礼貌起来，是有了大疑惑。就跟人的发怒，怒而不露，便是大怒，道理一样。
“满面含笑”“含笑称妙”，在死亡的阴影里，黛玉只有笑。
黛玉的眼泪是用来洗涤的。黛玉的命运里只有悲，没有反抗。——其实是无力。她的妙语连珠，妙笔生花，使性，深情，眼泪，奚落，共鸣，无不生动，都是面对知音。当丑恶出现时，黛玉是消声的，因为无力。
李劼《红楼十五章》说宝钗的人生是获取的人生，黛玉是拒绝的人生，大快我心。诚然，黛玉拒绝谋取，也拒绝了面对。
周汝昌的格局，没有跳出以获取为目的的人生观，如何能理解拒绝者的姿态与高洁。一个红学大师，把眼泪解读成“小心眼儿”，太让人惊讶，难道真的没读懂《红楼梦》是象征的吗？男人是泥做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世界是男人的世界，而用来洗涤的眼泪，独黛玉有。
当黛玉不再有眼泪，而只有笑的时候，黛玉死矣。
本文转自《红楼梦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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