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历史，明心见性。在财经的历史与现实之间，有许多似曾相识的故事，也有许多穿越时空的细节，把这些旧闻与新闻揉成一道小点心，不只求趣味，亦求回味，是为檀财史。—— 四海夕阳
文|四海夕阳
经典总是常读常新，比如《西游记》，在降妖伏魔的热闹场景背后，能看到玄奘求法的历史，更有人性磨炼的历程，又比如今天要谈的这篇童话，它不仅是中小学生必读的名著，更隐藏了一场真金白银的货币战争——它就是同学们都看过的《绿野仙踪》。
(1939年好莱坞经典电影版《绿野仙踪》)
大家熟悉的《绿野仙踪》（原名《奥兹国的魔法师》）由美国作家弗兰克。鲍姆在1900年完成，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品,堪称美国版《西游记》，并被翻译成40多种文字。1939 年, 好莱坞将它改编成著名的儿童音乐电影，并获得奥斯卡奖。同年，这部片子在中国上海上映，《绿野仙踪》这个充满仙气的中文名也由此而来。1942年，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翻译了《绿野仙踪》第一个汉译本，也是用了这个译名。不过你知道吗，其实《绿野仙踪》这个名字有侵权之嫌。早在200多年前的清朝乾隆年间，中国文人李百川就写过一本长篇小说《绿野仙踪》。更巧的是，古人的《绿野仙踪》也属于魔幻题材，确切地说：它是“神魔小说（《西游记》）+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世情小说（《金瓶梅》）”三种类型的合体，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荒淫无耻的生活和卑污的社会风俗”。。。。。不过今天不是3.15，咱不谈侵权的事儿，我们要挖一挖美国版《绿野仙踪》的“黑历史”。
（郑重提醒：【清】李百川著《绿野仙踪》属于限制级成人童话，各位家长切勿错买。）
对于弗兰克。鲍姆写《绿野仙踪》的用意，历来说法不一，直到1990年，美国货币史学者罗科夫（Hugh Rockoff）在顶级学术期刊《政治经济学杂志》（JPE)上发表了一篇论文，给出了较为令人信服的解释。他认为《绿野仙踪》这部童话，实际上描写的是一场货币战争，战斗的双方就是黄金和白银。这个猜测当然不是凭空认定，文章给出了很多证据，比如书名: 《奥兹国的魔法师》（ The Wizard of Oz）。奥兹（Oz）正是金银计量单位盎司（ounce）的缩写，主人公穿的是一双银鞋子，奥兹国魔法师住在绿宝石城，美元正好是绿色的。而这本书写作的历史背景就是19世纪末的美国货币政策大争论——应该坚持银本位制还是实行金本位制。
（1900年初版本《绿野仙踪》,封面绿色寓意美元）
在1870年之前，多数国家包括美国都使用银本位制或金银复合本位制，白银属于法定货币。 在当时，各国央行还没有“印票子”（发行不跟贵金属挂钩的纯纸币）这种手段，货币流通数量实际上取决于本位货币（金银）的生产和进出口情况。除非遇上战争等特殊情况，货币购买力总体上是稳定的。1870年以后，金银出现分化，黄金的生产速度一直较为缓慢，而白银的生产随着大银矿的发现和提炼技术的革新，出现高速增长。因此两种金属的产量和价格差距不断拉大，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英法德等欧洲列强相继放弃银本位制和金银复本位制度，采取金本位制，只承认黄金是唯一法定货币。当时美国有两条路，要么跟国际接轨，代价是放弃银本位制；要么是坚持银本位制，代价是美元（跟白银挂钩）贬值。由于当时美国对国际金融市场没有主导权，为了跟上世界潮流,美国于 1873 年宣布放弃金银复本位改用金本位，政府不再铸造新的银币，后来又规定5美元以上的交易都不能用银币支付。换句话说，白银不是货币了，只是比铜铁更加“白富美”的一种金属而已。
这场变革带来了三个后果：
一、直接的后果是损害了银矿从业者的既得利益。
当时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产银国之一。废除银本位制度，意味着矿里炼出的银子不再是现钱，而要到市场上想办法。1873年之前，美国采取金银复本位，16盎司的白银可以换1盎的黄金，没有任何数量限制。1873年放弃白银本位后，银价持续下跌，到了1889年时，22盎司白银才能卖1盎司黄金，而且还得看买主心情。银矿矿主、矿工和囤积大量白银的中间商不干了，一起到政府门口示威。于是国会出台了一项《谢尔曼购银法案》，要求财政部每个月收购450万盎司的白银。结果事与愿违，本来欧洲各国已经废除银本位制，白银没有货币价值了，现在有人大量收购，马上全世界的银子都流过来了。到了法案实行的第三年（1893年），财政部开始报警：国家的黄金储备快耗光了，银行也因为没有足够黄金出现大量挤兑和倒闭，再收购下去，连金本位都维持不下去了，最后克利夫兰总统下令宣布废止购银法案。银价于是进一步下跌，金银比价是1：32，只有先前法定比价的一半。
(美国内华达州被称为“银州”，有无数这样因银矿繁荣的小镇)
二、间接的后果导致了“增长型通缩”和“白银党”的出现。
我们都知道，更多的钱追逐更少的商品，这是通货膨胀，而当更多的商品追逐更少的钱，必然是通货紧缩。而由于这段时期，美国领土和人口持续扩张，经济保持高速增长。废除银本位之后，美国出现了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增长型通货紧缩”。经济高速增长，物价全面下降，按说这是大好事啊，但是有人不高兴，那就是债务人：比如借债买地的农场主、贷款的工厂老板、按揭的房奴，随着物价持续下降，辛辛苦苦多少年，转眼咱还倒欠钱。经济学家总结说：这一时期“缓慢但是稳步下降的产品价格趋势，延长并加剧了政治不满”（弗里德曼，1971）。最后这些农场主、实业家、房奴、银矿从业者一合计，咱们团结起来，搞一个白银自由化（free silver）运动。要让任何人，都可拿银子去银行铸成银币使用。他们的组织称为人民党（Populist Party），又称为“白银党”。《绿野仙踪》的作者弗兰克。鲍姆就是“白银党”的一员。
(白银自由化运动时期铸造的美国银币)
但是社会上也有一派坚决拥护黄金，反对白银重新成为货币。他们主要是银行家和进口商。银行家反对白银货币化的原因有三点：一是通货紧缩使得市面上货币不足，企业更愿意使用银行票据这些信用媒介，增加了银行的利润空间。二是在金银复本位下，白银主要用于日常小额支付，现在白银被废了，小额支付用金币又不方便，大家就只有开设银行账户、使用银行票据进行小额交易，银行可以借机做大。三是部分银行家代表了外国投资者利益，由于欧洲主要工业国家都实行金本位制，如果美国恢复银本位，全世界的白银流入美国，美元（跟白银挂钩）就会相对于黄金贬值，外国投资者就会造成损失。同样出于汇率考虑，进口商也不愿意美元贬值，因此也反对白银货币化。
最终，在18 9 6 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上 ，“金银之争”终于见分晓 。“黄金党” 掌门人 、共 和 党 总统候选人麦金莱轻松击败民主党候选人、“白银党”支持者布莱恩，美国坚持金本位制成为定局。考虑两派背后的利益群体，这个结果不难理解。帮助麦金莱赢得大选的马克·汉纳留下一句名言：“要赢得选举，需要两样东西。第一是金钱，第二个我就不记得了。”
大选之后，“白银党”逐渐沉寂，只有弗兰克。鲍姆不甘失败。把对白银的一腔热情写成了《绿野仙踪》。据后人考证，主人公多萝西(Dorothy)的原型就是“白银党”的著名演说家 Lease，陪伴多萝西的小狗嘟嘟（Toto），不是抽水马桶，而是“白银党”的支持者“禁酒党”（Prohibition Party）。被压死的东方女巫影射废除购银法案的时任美国总统克里夫兰。书中稻草人是西部农民的化身，老实呆板，脑子里一团稻草；铁皮人代表工人阶级，被东方女巫搞得没有心脏；而胆小的狮子，则是暗指支持“白银党”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布莱恩。
（“金银之争”期间的美国总统，其中“东方女巫”的原型克利夫兰当选过两届总统）
三、最意想不到的事情：“瓷器国”（china）躺枪了。
大家还记得吧，《绿野仙踪》第20章的叫做《脆弱的瓷器城》，女主角多萝西和她的朋友们要穿过一座瓷器城。瓷器的英文是china，这个地方四周围着高高的城墙。作者所指显然不言而喻。主人公们在瓷器城里闯了不少祸，挤倒瓷奶牛、吓坏瓷公主（据说是指慈禧太后），不小心还碰倒一座瓷教堂。多萝西说：“还好我们只伤了一头牛和一座教堂，他们实在是太脆弱了。”考证者认为：鲍姆的意思是, 中国一直是个银本位的国家, 在欧美各国放弃银本位后, 中国货币的对外大幅贬值， 而多萝西和她的朋友( 指美国的白银政策) , 则给这座脆弱的瓷器城带来了惊慌和破坏，甚至有人认为碰倒瓷教堂是指义和团运动的前奏。不过经济史专家赖建诚认为，鲍姆对瓷器城的描写可能是夸大了，1870-1890年代美国的白银政策，对中国的经济并未造成重大的影响。晚清中国确实受到国际银价波动的影响，但是以美国当时的经济实力，和对国际金融市场的影响力，还不足以严重伤害中国。英国为首的欧洲列强采用金本位，造成国际银价长期下跌，才是瓷器城真正的破坏者。
（把慈禧老佛爷比作瓷娃娃公主，真是服了你了）
大家都记得，多萝西有一双银鞋（比喻银本位），“这双鞋子具有神奇的法力，你只需要把两个鞋跟碰三下，它们就能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可是当多萝西在空中飞行时，“银鞋子掉了下去，永远遗失在沙漠中了。”
——银鞋再也找不回了，我们以后靠什么走路呢？
（本文参考弗里德曼《货币的祸害》、赖建诚《经济史的趣味》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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