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舊稿。
《茶事嶄新版》
阴霾天禁足不出门，灯光下乱翻旧杂志。日本杂志，《发现日本》，夏天七月号的封面故事，做的是：日本茶的魅力，已惹世界瞩目。态度严肃，口气厉害，瞬时勾起我兴致，真的吗真的吗，我想看证据。封面沉底照片上，一枚男人的手，倾倒出一盏氤氲淡茶。此种文字，此种画面，一望而知，虽是讲茶，却肯定不是在讲家常起居的茶，而是讲茶的生意经，还是世界性的生意经。这个我要看的。
证据，密密麻麻地来了。
東京目黑，八雲茶寮的主人绪方流，与当今法国名厨阿兰*杜克斯，一东一西，两枚老男人，坐下来深谈，茶事以及茶食。杜克斯这个法国人，被日本茶迷得七荤八素的，殷勤刻苦，跑了日本一百多趟。
日本茶的代表作品，玉露，一般冲泡四浦。第一浦，最得醇香之味，是很多茶客的天荒地老之爱，唇齿之间，那一口酽香，广大茶客都是深谙于心的。第二浦，淡了滚滚醇香，多一层纤细而绵密的苦味。我们从小喝惯绿茶的，对这种苦味，已经失敏。杜克斯到底是名厨，对这一层幽静高远的东方之苦，敏锐无比，赞不绝口。讲，苦味，于世界范围内已经渐渐消亡了，人们如今只懂得欣赏甜，淡忘了苦，而苦，其实是一种多么古老的滋味。重新培育人类对苦味的欣赏能力，不光是日本的工作，亦是全世界的工作。杜克斯最近于巴黎开了一间酒吧，以经营苦味鸡尾酒为卖点，苦味的来源，主要是柑橘类的水果。人人都笑他，这种东西，绝对卖不掉的。老男人不死心，自顾自一意孤行。看到这里，想起来，西西里的血橙，有浓重的苦味。西西里隔海，马耳他那个国家，有一种类似可口可乐的饮料，其中的苦味，亦是来自当地的苦橙。包子小时候我们去马耳他旅行，小人还不辞路遥，背回来一堆这种饮料的漂亮盖子和别致商标。
绪方流精研茶食，将日本茶与日本料理，搭得天衣无缝，犹如法国饭饭一菜配一酒那种神韵讲究，这一手，断然迷住了杜克斯。法国人觉得，这个就不光是茶的事情了，而是世界观以及文化态度的问题了。于对谈里，绪方流落落大方，公开了他的私房茶食餐单，全餐八道菜，取三道不同之茶，从滴翠兮兮的玉露，到厚朴温暖的番茶，最后收束于薄薄艳冶的抹茶，清丽澹泊，贵气森森，配伍得日式肴馔极是得体雍容，难怪法国人扑身倾倒。八道菜内，有一碟，是玉露泡过四巡之后，取那个残茶的茶葉，与细碾成泥的嫩豆腐凉拌，这种十分传统的料理手段，称白和。如此一碟，滋味淡丽，凝绿融融，真真举重若轻，笔简意饶，亦禅亦静亦枯的意境，跟枯山水，于灵魂深处，殊途同归拥了一抱。于一碟子残茶豆腐里，吃出这番深意，不是世界观是什么呢？
東京此类茶房茶食茶沙龙茶酒吧，如今漫然成市，浸淫其中的业者，各有思路主张，活泼可喜，茶情缤纷。大多的店铺中，都置备有烘培茶葉的铜质或木质的设备，根据天气，口味以及心情，调整烘培茶葉的尺幅。亦有的，以挖掘日本本地的植物花茶为己任，上穷碧落下黄泉，觅植物，觅香草，翻找老祖母们的古方茶。比如一种赤紫苏茶，调整了老派古方，以赤紫苏与蓝莓之茎，入茶。再一种京都的酸柑茶，以青森的柠檬草以及德岛的酸柑，配茶，最宜夏日饮取。
日本茶的外销，这十多年，呈现井喷式的惊人增长，随着日本料理在世界雄起，连带着，日本茶亦窈窕走向世界。其中，最主要的进口国，是美国。2013年于纽约开张的连锁茶室Teavana Store，今日于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已经开出400店铺。玉露茶，被称为Gyokuro Imperial Green Tea。顺便说一句，这家连锁茶室，是星巴克的。
专题最后，列出日本全国名茶大全，我这种吃字比吃茶要紧的人，立刻被那些美不胜收的茶名，给迷住了。京都的一种茶，取名朱雀，太唐朝太唐朝了；静冈的煎茶，得名樱熏；富士的一种茶，叫寒冷纱；再来一种，叫苍风，叫嬉野，叫雁音。这些美名，过目不忘，像极艺妓的芳名。
然后还学了一手据说最臻妙境的冷泡茶。取茶壶，置绿茶茶葉若干，滚水凉至摄氏70度，冲入，静置30秒，然后迅速投入大量冰块，令茶葉与茶汤，急速降温，3分钟之后，徐徐倾入玻璃茶杯，并且，于玻璃茶杯内搁满杯的冰块，冰茶缓缓倾入，犹如陈年威士忌一般。诸位茶客看到这里大概十分不屑，鄙夷我写得如此粗糙，70度滚水冲入几分，宜取多大多小的茶壶，茶葉当置几许，等等，一概模糊。darling，其实呢，日本杂志上，统统写得数据分明，按照一人一杯的份量，写得极度精确，是我不耐烦那份候分刻數，自说自话，只录一个大致步骤，并不抄誊数据。饮茶，终究是十分个人的事情，口味厚薄，都在自己手里，何必读数据泡茶呢？
尽管已是腊月门前的天气，还是忍不住试了一下这种冰茶手段。取目前我国市面上最优的瓶装水，益群兄给我的摩周湖水，仔仔细细，亦步亦趋，泡了一壶。嗯嗯，阴霾天气，饮一口，果然凛凛直奔灵魂最深处。至于茶葉，并非日本玉露，亦非我国名茶，是友人家山上，自己出的野茶，嫩极，俊极，无名极。
《疙瘩溫開水》
有的人老了，变得很随和，吃什么穿什么坐什么看什么，统统好商量，一概没有深切要求，马虎就好，差不多就行。
有的人老了，变得很疙瘩，一针一线都有想法，大事小事全有主见，真真难弄得腰细。
据说，年轻时候好脾气的，到老了，常常疯狂变质，恶变得百般难缠，比妖精还讨人厌。而年轻时候作天作地作得天昏地暗的，到老了，倒是安靜了，一點隔夜脾氣都沒，樂呵呵，跟誰都眉開眼笑。
大概人一輩子疙瘩的總量是有定規的，有的趕在前半輩子嘩啦嘩啦大手大腳用完了，後半輩子就只好太平度日了。有的則細水長流克勤克儉，用到暮年還有盈餘。這個東西也不方便傳給子孫，只能自己消費。想想上半輩子太乖吃虧死了，心有大大的不甘，便開始浪擲餘額，一疙瘩，再疙瘩，疙瘩得沒完沒了。
那麼，哪一種老傢伙比較讓我喜歡呢？隨和的，還是疙瘩的？
darling我比較喜歡疙瘩的老傢伙。三餐泡飯豆腐漿草草就打發了的老傢伙，有什麼好白相？吃得很飽的時候，我還真是興致勃勃，喜歡旁觀老傢伙公然疙瘩。
老傢伙的疙瘩，有一樁事體很典型。
到館子裡吃飯飯，老傢伙坐定，要了菜要了點心，人家服務生就殷勤詢問，格麼喝點啥？啤酒西瓜汁古越龍山還是大吟釀小拉斐？老傢伙眼睛閉閉，彷彿不曾聽見，跟人家服務生講，溫開水有嗎？我要一玻璃杯溫開水好嗎？這種腦筋急轉彎，不是每個服務生都轉得過來的，冷著臉筆直回答我們只有冰水沒有溫開水的，真真不在少數。老傢伙想想荒唐，堂堂一間館子，成排水龍頭成行煤氣灶，居然煮不成一杯溫開水，真真豈有此理。也有的服務生，十分看不慣老傢伙這樣高碳疙瘩，義憤填膺跟老傢伙攤牌，阿拉溫開水要收費的，一杯十塊錢。更精緻的服務生，這樣回答老傢伙。我們溫開水是沒有的，你一定要喝，我們可以用依雲礦泉水，拿微波爐熱一熱。一瓶依雲二十塊，微波加工我們就免費贈送你了。我在本埠某妖冶餐館，旁聽老傢伙跟服務生如此暢談生意經，笑到七顛八倒。
命好一點的老傢伙，如願得到一玻璃杯的溫開水，端起來一喝，完蛋了，那水的味道真真惡劣至極。跟老傢伙吃飯飯多了，我才明白，原來溫開水，是頂難搞的一種水，冰水滾水茶水，都可以適度掩蓋水的品質，唯有溫開水，一點藏不了拙。老傢伙企圖召喚服務生，就溫開水的品質繼續疙瘩，這種時候，我都及時阻止，算了啦，再疙瘩，人家也沒有更加好吃的溫開水給你，白白作一場，範得著嗎？老傢伙通常都是懂得適可而止的一種達人，勸一句，就偃旗息鼓了。
我想我以後老了，下館子，一定不作不疙瘩，我自備溫開水。謝謝老天，希望到時候不會收我開瓶費。
《低碳這筆賬》
大概五六年前，旅行在外埠，亂鑽小巷，勤逛小鋪，於一間花花草草堆得鋪天蓋地疑似舊貨店的雜紙店子里，翻到過一冊別緻好玩的日記本子。翻翻，柔軟波希米亞的調調，裡頭除了常規的年月日上下午之外，還有每餐卡路里記錄，還有每日碳記錄，附著超詳細的碳計量，步行一公里是多少碳值，燒十分鐘煤氣是多少碳值，煲半個小時電話粥是多少碳值，等等。當場立住腳，埋頭仔細心算，換算出本人一日碳值若干，完了松一口氣，覺得自己還沒有太對不起地球的地方，總算還是無過無失一介良民。那天離開雜紙店子，出得門來，明晃晃的大太陽兜頭照下，眩得眼睛睜不開，忽然就立志，從此應該自覺自新，過粗茶淡飯的日子，低碳再低碳。心思轉到這一步，不免私字一閃念，紅塵溫暖，難棄難離，雞鴨魚肉空調飛機，哪一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心裡七上八下狠狠地慌張了一下午。
擱到今天，每日心算碳賬，早已不是波希米亞的怪異新動作，而是全球人民的日課。上自首腦，下至草民，人人口誦，個個執行，一天起碼將低碳兩個字，提到議事日程上，溫個一兩遍。
以下實錄家常情景一幕。
週末開葷，在家給包子煎牛排，小人翻個大白眼，心情沈重兼沈痛地說，這麼高碳的食物啊。
我當即胸悶了一下，無話可說。牛排從前是高卡路里，如今更萬惡，不僅高卡路里，還高碳。
小人第二句跟著來了，媽咪啊，我情願吃油炸蟋蟀的，這個是科學家推薦的低碳食物。
darling，這個不是斯皮爾伯格的科幻電影，一點也不3D，一點也不明天，此時此刻我十分扁平地坐在午餐的餐桌前，張口結舌，一句一句，被小人溫柔逼到窮途上。
不過我到底是陰險的成年人，無論如何不會被包子小人批到體無完膚。一個大白眼翻回去，跟小人講，牛排高碳是不錯啦，不過我們今天蔬菜吃生的，不煮，很低碳的。所以平衡起來，還好吧。再說媽咪這個禮拜，整整七天沒有開車出過門，都是走路騎車搭地鐵的，連一號線人民廣場轉二號線，都沒搭過電動扶梯，真的。
包子一萬個不情願地開始鋸牛排，仍然不依不饒地追擊，也不是所有食物，都是生吃就低碳的。比如三文魚。
三文魚生吃不低碳？我腦筋飛轉，千秒之內搜到正確答案。有點道貌地答：當然了，那條美貌的挪威三文魚，萬里迢迢運到本埠家樂福里，耗費的碳值，簡直就是一宗十惡不赦的死罪了。
包子對我的高悟性略表欣慰，繼續向我普及碳常識。對啊，媽咪，我以後不喝牛奶了，牛奶也高碳，喝羊奶，羊奶比牛奶低碳多了。
吃完午餐，我拎著包子直奔淘寶，刷刷幾點，就訂好了羊奶。
至於羊奶從產地運到我家，將要耗費多少碳值，darling啊，我打算睜一眼閉一眼，不去算了啦。
* 圖片是英國天才設計師Alexander Mc Queen生前最後一個系列，2010年春夏
的柏拉圖的亞特蘭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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