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下一气耳。
笔墨让人们心脉相连。
嗟尔君子,无恒安息。
靖共尔位,正直是与。
嗟尔君子,无恒安处。
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觉得只有毛诗里的这些句子,方抵得上这篇墨迹。
这是第三次细读祭侄文稿。我没有办法把它当作一幅作品来看。
不要跟我说笔势。不要跟我说结体。不要跟我说墨法。这字是什么样,他的肝肠就碎成什么样。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我向来不敢学书法,因为对于文字有着天然的本能的,莫大的敬畏。
看字的时候一直会想象,书家提笔时是怎样一种情态。
从心窍开始。
动念,呼吸。
胸中意气合着眼耳口鼻,自脊梁一节一节往上,传到肩膀,臂,肘,腕,掌,指,笔。
——看,墨从身体里来了。
淌在天地。
那是人的一部分。
是有情血肉,化作的精气。
是肺腑里的脉脉斜阳,是心肠里的惟余莽莽。
是一块宝玉历世造劫以来,所遭遇的一切世路风波,人情云雨。
它们像符咒一样,看久了,能摄住魂魄。
这是一种勾连。一种传达。
三千里路尘与土,云与月。前人的情感,心智被经意或者不经意地保留了下来。其深挚,其诚笃,其天真,其彻骨。透过鹅黄色的一小爿棺椁,被后人祭拜,共鸣。乃至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幽微灵秀地上,人若以情义为罣碍,连天也无可奈何了罢。
我们来看颜真卿。
开篇是时间记录。
其实从【庚午朔】,甚至更早一些的【九月】这里,已经端不住了。偪憶已久的心气开始发动。然后出现了第一次涂改。【从父】是堂叔的意思。颜季明于他,首先是个孩子。或者说,颜真卿写这篇祭文的身份,首先是个堂叔,是至亲,其次再是那累牍的官职。先父子,再君臣。这悲恸于情还是于义,已湍急而不可分了。
秉公之后,是正式的祭文。
【维尔挺生,夙标幼德】
'孩子,你生下来便与众不同,自小就德行出众。'
我无法想象颜真卿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他看到的颜季明和我们不一样。那是很小时候的事了,他看着这孩子长大。从呱呱坠地的白软婴孩,到牙牙学语的会喊他堂叔的垂髫小儿。忠臣之后,名门之嗣,眉宇间定是早早就有了文韬武略的英气。
——他想起来的,都是那个孩子在时间的彼端慢慢朝他走来的样子。荏苒又温润,你看这【生】字和【幼】字,纤弱幼嫩,下笔时是满满的怜爱与疼惜。
'那是我视如己出的亲侄儿,他小时候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啊'。
颜真卿有子。季明罹难,他如失骨肉。
【宗庙瑚琏,阶庭兰玉】
'你像宗庙里供奉的礼器那样端凝庄正,像阶庭种栽的香兰玉树那样吐秀芬芳。'
我不懂书法,但就是觉得这八个字,是整篇祭文里写得最最最最好看的。
宗庙瑚琏,墨迹间含德之厚。
阶庭兰玉,笔触里暗香盈袖。
那是怎样一个清隽少年,让堂叔这样自豪,这样锥心泣血。
【每慰人心】
之前有涂改【方凭积善】。
这里一宕,是颜真卿忆事态转折。仿佛能看见,一株寄予全族厚望的树苗,即将被腰斩被戕害。他捶胸顿足。
【尔父竭诚】
这里两次涂改。忆兄长报国无门,胸中激荡。
【余时受命,亦在常山。
仁兄爱我,(恐字涂去)俾尔传言。】
这几句有大哀恸。
【我当时奉朝廷之命,也在常山任太守之职。仁兄护我,就派你为我传话】。
【亦】字,及【亦在平原】四字,是颤栗着写完的。墨迹和笔力都不均匀。太沉重。
——我也在常山。你们即将罹难的地方。你们衣冠无冢的地方。可我却无力回天。
有义愤,更有自怨和自责。
亲人在咫尺为奸人所害,且山河沦陷。
兄长杲卿怜惜弟弟,让自己孩子为其联络。
【恐】字,当是颜真卿揣测兄意,杲卿唯恐弟弟事遇舛错,故做此举。
【仁兄爱我】
颜真卿是未亡人呐。他该有多难受。
这是无意识的归责引咎。他恨无可恨。
颜氏一族于安史之乱中有三十余亡魂丧于刀锯之下。能留名于祭文呈于朝堂和后世的,只有兄长和侄子。就连这样,都是颜真卿在肃宗面前哭诉,二人才得以旌表。
山河与家人都保不住了。这位刺史都尉开国候啊,他能做的只是挥毫泼墨。
写到这里,忽然感受到,他在祭文开篇时一连串的官职名,自己想来定是可悲甚至可笑。甚至连透露心迹的【从父】二字都要涂去。
彼时的压抑同曲屈都在之后完全爆发。
【贼臣不救
父陷子死
巢倾卵覆】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
他让另一个侄儿泉明寻其残存的尸骨。从常山带回。
【方俟远日,卜尔幽宅。
魂而有知,无嗟久客。】
冠冢未立,委屈你了。以待来日好好安置。
若你灵魂有知,请勿嗟叹久客于此。
【呜呼哀哉!
尚飨。】
请享用这些祭品吧。
至此滂沱。
我亦泣不成声。
这些不是字。是人之为人的自知自明与自怜。
我们看到的不是笔墨,而是华夏民族于家国天下这样牢不可破的生命意识中,至今熠熠生辉的忠义,血脉,和血性。
我不在乎谁借出或借走了颜真卿的墨迹。
我只在乎是否有人跟他感同身受。让这些或如屈金或如夏云的撇捺横折能够回魂,度一口气给这未亡人。
一副肝胆,
万骨千秋。
希望千百年后的你,不再孤独。
2019.2.11
卉知
一位老师的看法。深以为然。
2019年2月,在东博见到了真迹
笔墨与心血同源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