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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的血脉儿的情
2014-10-23 04:00 解放军报

  父亲走后,每到清明,我都会携妻带子,赶赴山西太原北郊蜿蜒隆起山冈上的一处公墓,去看望长眠在那里的父亲。

  17岁那年,我考上军校。穿上军装踏出家门后,我便成了父母家中“客”,就算回家休几天假,也整日泡在同学家,早把眼巴巴等我吃饭的父母忘了个干净。毕业后,由于工作忙,更难得回趟家。每次在电话里得知我不能回家,父亲总是不无遗憾但乐呵呵地说:“你忙工作吧,我和你妈都好着呢,不用记挂。”直到2010年12月,哥哥突然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我握着电话,瞬间傻了。我多么想立刻飞到父亲身边,分担他的病痛和忧伤,可是,我当时正忙着筹备全军两个重要会议,作为材料组的负责人,我怎么都张不开口向领导说明家中变故。我和家人商量,送父亲来京治疗。

  父亲在京治疗15天,我在材料组昏天黑地忙了半个月。这期间,我只去看了他3次,每次都在晚上10点以后。父亲离京时,被化疗折磨得已不能行走,哥哥弟弟用轮椅将他送上火车。那天,我忙得竟没能去送父亲,只是在电话里跟他道别,向他保证忙过了立刻去看他。等我终于忙完手头工作回到家,父亲的病情已急转直下,没几个月,便撒手人寰。

  这个叫朱玺贤的男人曾给我生命,抚育我长大,到去世那一刻目光都舍不得离开我,作为儿子,我回报他什么了?我甚至没能在他病入膏肓时陪在身边,哪怕只是握着他的手,倾听他的呼吸。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吗?我不爱他吗?天知道,我不是啊!当我纠结于这个问题无法自拔时,我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国标是几个孩子里最像我的。”

  事实上,我的长相随母亲,但父亲认为我与他神似,他说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坚持一生的正直、洁身自好和对工作的全力以赴。父亲在京住院时,我通宵达旦弄出的材料获得总政首长的肯定和称道。这样的表扬对于机关里专事公文的人是何等荣耀?我置沉疴在身受病痛折磨的老父于不顾,难道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褒奖吗?真心不是啊!年过半百的我早已宠辱不惊,我在家事与公事间,向后者的倾斜完全是不由自主。在父亲积年的潜移默化下,工作至上的理念早已成为我的习惯性思维,这根深蒂固的思维最终剥夺了我对父亲尽孝的最后一次机会。

  父亲走后,我频繁地梦到他。梦中的我总是在工作,他音容笑貌依然如昔,总是默默注视着我,我们竟无一句对话。梦醒时,我一遍遍问苍茫夜空:“爸,你是在怨我吗?爸,你就骂我几句吧,那样,儿子心里也能舒服点啊……”

  夜空静谧,我在朦胧的泪眼中似乎看到了1948年江苏苏北乡下那个14岁的贫穷少年。那年,他已是一名战士。抗美援朝的一次战斗中,父亲所在的部队接连牺牲了两个战友,还没能把一个重要作战命令送到前沿阵地,首长急得牙花子咬出了血。当时,在团部当通信员的父亲站了出来:“我去!”当他还未完全发育的瘦小背影消失在硝烟中时,几乎没有人认为他能活着回来。然而这个羚羊般机警的半大孩子竟然成功了,部队赢得了这场战斗,挽救了许多战友的生命,他因此荣立一等功。多年后,我曾问他:“爸,你当年咋想的?不怕死吗?”“顾不上想,命令送不出去,仗就没法打了。”他的话朴素得像一张白纸。

  父亲跟随部队南征北战,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度过花样年华,直到在参加持续数月的大比武中患了雪盲症,才离开原部队被安置在山西岚县武装部。在那个偏远贫瘠的山沟沟里,他和母亲生养了我们5个孩子。

  我记事时,父亲已经是县武装部副政委,整天穿一身“红星头上戴,红旗挂两边”的军装,带领着民兵修水库整梯田、抢收抢种、备荒备战,每天早出晚归,忙得难得回一趟家和我们说上一句话。记得父亲常常在万人誓师大会上充满激情地宣传鼓动,场面火爆热烈。我挤在人群里,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为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而激动得不能自已。回到家,父亲总是一脸严肃,极少跟孩子们亲近,扮演着中国家庭中传统的“严父”角色,我对他除了敬便是怕,甚至有些陌生。

  小时候,因为顽皮,我是兄弟姊妹中挨打最多的一个。10岁那年,我迷上了看电影。父亲当时是县革委会核心领导小组成员,或许是碍于父亲的情面,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对我逃票蹭看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亲得知后,严禁我再去蹭看,我嘴里含混答应着,等他出门后,一溜烟就又进了电影院。如今虽已过去40多年,我仍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放映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等我看完电影回家,天早已黑透,父亲黑着脸坐在灯下等我,我一进门,便是一顿暴揍。开始,我还决心学习电影里那些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员,绝不讨饶,后来实在疼得撑不住,哇哇大哭,彻底败下阵来。父亲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记住,永远别想着占公家便宜!”

  那一顿打,那条规矩,我永生难忘。

  打挨得多了,小人儿也有怨气,怨父亲不像别人父亲那样宠爱儿子,直到11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确定了他对我的爱。那一年,40公里外的邻县忻州修了游泳池,我们几个孩子心痒难耐,立刻决定去看看。那时想坐车没有钱,也不知道路怎么走,我们想火车肯定能到达地球上任何地方,于是,天麻麻亮,3个小伙伴就顺着铁轨出发了。年幼的我们对40公里根本没有概念,开始都兴致勃勃,走到中午,人困马乏,忻州还一点影子都没有。弟弟泄气了,更怕回家挨打,不管我怎么用红军长征精神鼓励他,都不肯再前行一步,撒丫子原路返回了。弟弟回到家,父亲得知我的去向,哼了一声,说:“死小子,别管他!”到晚饭时,我还没回家,父亲急了,哪儿还有吃饭的心思,约了同事漫山遍野地找,直至找到忻州那个游泳池。父亲又跳下齐腰深的河水里,一边摸一边喊我的名字,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声叫得隔几道山梁子都能听见。三更半夜,父亲一身水一身泥地回到家,哽咽着跟母亲说:“国标可能没了……”母亲放声大哭,父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我们两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到底也没能走到忻州,更没见到想象中的游泳池,天黑时,都害怕了,只得原路返回,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走回家。进家门前,我怕得要命,心想这一顿暴揍肯定是躲不过去的。我硬着头皮推开家门,只见父亲抱着脑袋坐在那里。我不敢看他,绷紧浑身肌肉,等待他的暴风骤雨。半天却没有动静,我一抬头,迎上的却是我不熟悉的父亲的温柔目光,他的眼里甚至有隐约的泪光。他看着我,像看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只说了一句话:“饿了吧?饭给你留着呢,快去吃。”那一刻,我顿悟:他,原来是爱我的。

  父亲打我时,我总以为他看不上我,就攥着劲要向他证明自己,我拼命学习,高考预考时考了县里的第二名,并最终被军校录取,成为县武装部干部子弟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父亲高兴坏了,一贯低调的他竟然摆了一桌丰盛筵席为我庆贺。席间,从不沾酒的父亲竟连喝了几大杯,连说话都满带醉意,他跟母亲说:“国标这孩子能吃苦,上进,像我啊!”父亲也许不知道,就是这句话让我瞬间长大,让我从此有了克服任何困难的勇气,我把这句话视作一生得到的最高奖励。

  父亲对我的影响更多在行动中。一次,父亲负责征兵,工作结束后,征兵办公室派人送他一把折叠伞,他不要,人家说人人有份,父亲说人人有份也不要。那时候,我家并不宽裕,父亲一人工作,不仅要养活一家7口,还要接济乡下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堂堂武装部政委家里饿肚子竟是常有的事。每到月底时候,母亲就去当地轧油厂买一分钱一斤的豆渣回来给我们吃。就算老婆孩子用猪饲料填肚子,父亲也不肯占公家一分钱便宜,他这几近迂腐的行为在我幼小的心里悄悄扎了根,等我担任了一定职务后,有人以公家名义送我红包,我自然也会拒绝。我这样做并不是刻意,只是习惯了父亲帮我养成的习惯。是怕欠下人情,怕有一天要用党性原则去偿还。

  即便到了70岁高龄,父亲依旧影响着我。一次,在与父亲闲聊时,我颇为得意地说:“爸,我现在就比你当年的官大了。”父亲的脸呱嗒就掉了下来,我想糟了,恐怕是伤了老人的自尊。父亲黑着脸瞅了我半晌,说:“国标,你这个思想苗头可不对呀,我们当年去当兵,跟党干,可没想过官大官小,你要净想着做大官,你就做不了好官!”

  父亲一席话羞得我无地自容,我低下头,不敢接他的目光,他日渐苍老的身躯竟迸发出灼热的光,烤得我浑身冒汗。

  还有一次,我们兄弟几个在饭桌上聊天,把几个社会上流行的灰色“段子”当笑话讲着听,父亲突然把碗筷重重放在桌子上,厉声说:“外边的事我管不了,这个家我还说了算。从今往后,不许你们任何人再学着说这些混账话!国标你是党员,是部队的领导干部,你更要带个好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小50岁的人了,我又一次在父亲面前汗颜。

  原来,我对“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句歌词一知半解,后来,在父亲身上,我深深理解了这句歌词的深意。从青葱少年到古稀之年,父亲对他的信仰和追求从未怀疑从没改变,他的虔诚和激情超越时空,以不可思议的坚韧永远定格在了14岁,他,做到了青春万岁。而我,他的儿子,把他的青春继承在血脉里,永远前行。

  ■朱国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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