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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苗卫芳:华灯初上(1)

长篇小说连载(1  

华灯初上

/苗卫芳

第一章

距离下班时间不远了,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领导不可能在这个点儿搞突然检查,今天的公事也早已处理完毕,于是,我轻松地在电脑上搜索起新闻来。疫情防控期间,我当然最关心与此有关的信息了,巴西累计有多少人确诊?美国死亡人数达到多少?疫苗研究的进展如何?什么时候真正投入临床使用?新型冠状病毒到底来自哪里?……只要一有时间,我都会从手机或电脑上查看,每天不知要查看多少次。

突然,我的手机屏上原来的画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机号,它颤抖着,像一条蛇一样;同时,手机屏幕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使人看了心神不宁,随即瘆人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扫了一眼来电号码,便不由惊叫一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妄想逃离它的追袭。稍顷,我竭力定了定神,手颤抖着,抓起了办公桌上的仍在执著地响着的手机,苦皱着眉头,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接通了电话,随后,将手机贴近一只耳朵,喊道:“爹,怎么了?……”我自己都能听出来,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要哭出声来,委屈、绝望、孤独、心虚、厌恶、恶心……酸甜苦辣咸,各种味道,各种感觉,如一排排污浊的浪头,一起向我的心头涌来。

从十三年前,母亲闹第一场大病开始,我最为恐怖的事,就是手机上突然出现家里打来的电话,最初是嫂子的,哥哥的,后来是妹妹的。前几年,手机换代时,妹妹买了智能手机,为了联系方便,便将它原来用了好几年然而性能仍然良好的诺基亚给父亲用了,并到营业厅为他办理手机卡。从此以后,15830237151,这十一个数字,便几乎成了我的索命鬼魂,只要手机一响,我一瞅见屏幕上出现了这些数字,我便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连本来设定的非常柔和的手机铃声,此时听起来都像是毒蛇发出来的惊悚的声音,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便攫住了我的心,使我产生类似进入世界末日般的绝望的感觉,同时心情极为烦躁不安。

    接完电话,我定了定神,然后拨通了女友雯的电话,说:“刚才我接到我父亲的电话,说他们这一段时间住在妹妹家,母亲跌了一跤,似乎摔得很重,直喊疼,目前已经完全不能走路,不知是不是有骨折……”

“那赶紧回去看看吧!”雯回答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马上签退,然后回去接你,你准备一下,随后立即下楼,在小区门口等我,我很快就到。”我说。

在回老家的路上,尽管开着车,我的思绪还是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年秋天,母亲因糖尿病、高血压继发大面积脑梗塞,从这一年开始,我与妹妹就开始接连不断地同医院打起了交道。

不过,那时我们还能应付得过来,因为毕竟只是一个老人患病,当时父亲的身体还好,除了母亲偶尔住院,我与妹妹忙活一段时间以后,平时照顾母亲主要还是由父亲来做。然而,到了2012年,情况就立即严峻了起来,因为此前两三年来一直喊腿软,走路无力的父亲,也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到医院检查,说是腰椎管狭窄,或者是什么腰椎滑脱,压迫了腿部神经,所以造成双腿软弱无力,以至于最终几乎无法行走。尽管从未听他喊过疼,但哪儿都没毛病的一个人,不能走路,对于一个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的农民来说,比死了都难受。

“好端端的一个人,道儿都走不了了,就像鸟失去了翅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掉算了!”父亲经常兀自念叨着。

“人家走不了道儿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人家截痪的,半身不遂卧床不起的,双腿截了肢的,比你病得不重?然而,人家吃饱喝足了,有的还要唱两句儿呢;有的坐着轮椅,还满世界跑呢,有的轮椅都坐不了,只能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咱们村的张进奎就是这样,人家就不活了吗?你好歹还不是一点儿动弹不了,与他们比起来强多了,怎么就这样悲观绝望呢?”母亲、妹妹和我经常这样劝慰他。

“我要是成了那样儿,绝对不活着,我就一点儿饭都不吃,活活饿死就算了!我觉得到那一步也不远了……”父亲痛不欲生地说。

父亲天生的一副好腿脚,这在当地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五十几年前,那时他才二十岁左右,每年冬天,部队都要派军官来农村征兵,那时,正处于热火朝天的“革命”年代,能穿上军装,佩戴上三片红,可是所有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事。所以,每年到了征兵的日子,每一个适龄青年都会踊跃报名,有的还使尽浑身解数,托关系,走后门,争取能够穿上绿色的军装,胸戴大红花,在锣鼓队的欢送下,光荣入伍。竞争如此激烈,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在那时可是百里挑一的事,可不容易呢。

     有一年,征兵的日子又到了,应县武装部的要求,我们所在的枣林凹大队的民兵连长,通过高音喇叭,将本大队的所有适龄男青年都召集到了大队部,然后带领他们来到了公社所在地的胭脂河边的河滩里。很快,全公社十八个大队的适龄男青年,都在各自民兵连长地带领下来到了这里。根据以往的经验,应征青年们需要在县武装部干部的指挥下,沿着胭脂河,跑上几里地,让部队前来征兵的军官看一看,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嘛。武装部的人员以及部队派来征兵的军官,通过目测,将一些腿脚不麻利的,体格矮小的,身形不够矫健挺拔的,面部有明显疤痕的,都直接淘汰下去,剩下的才有资格体检,最后政审,确定谁能最终穿上军装。 

可能这次适龄应征青年比往年尤其多,竞争加剧,按着以往的做法,一大群人呜隆隆地挤在胭脂河边跑上那么一会儿,怎能有效辨别优劣?所需兵员名额有限,面对一个个激情四射都渴望穿上军装的农村小伙子,征兵人员有些犯难。恰好这次从部队来征兵的带队军官是一位经历过实战的团长,经验丰富,他看了看胭脂河北岸高耸入云的马头山,说:“这样吧……这次,根据部队计划,要在咱们公社的适龄青年中招收二十个名额的兵员,但这次来的有几百号人吧,谁好谁歹,不是跑这么几步就能看得出来的,这样吧,大家看到那座山了……这山叫什么名字?”

“马头山!”青年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大家都能看出,这是一位军官,都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给他留下比较好的印象。

“对,马头山!你们对这座山一定很熟悉,从这里到山顶有多少里?大家都上去过吧?”团长问道。

回答的声音稀落了一些,有的说到过山脚,有的说到过半山腰,只有少数几个人说上过山顶;至于从这里到山顶有多远,却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有八九里,有的说十几里,甚至有的说有二十里。

“好了,别争论了,不管从这里到山顶有多少里,这一次,凡是想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必须登上山顶!登上一座山的山顶艰难吗?如果觉得艰难,现在就赶紧放弃,回家拎上锄头修埝阶种地去,咱们的优秀青年多得是,不差一两个软蛋怂包,参军是为了打仗,是为了保卫祖国,连一座山都登不上去,还谈什么打仗呢?还如何打倒美帝国主义,如何解放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在贫民窟中正遭受磨难的无产阶级?想想当年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吧,爬雪山过草地,四渡赤水,飞渡金沙江,红军都胜利地走过来了,登这么一座山算什么呢……”

“我们不怕艰苦,我们要学习红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坚决登上马头上山顶,一定成为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大家纷纷回答道。

部队的团长手提一个喇叭,站在全体应征青年面前,指着马头山的山顶,说:“看到了吧,昨天,我已经派人将一面红旗插上了山顶,红旗就是方向,红旗就是前进的动力,我郑重地承诺,第一名登上山顶的人,新兵连训练结束后,将成为我的警卫员……取登上山顶的前一百名进行体检,按照五比一的原则,选拔出二十名兵员,也就是说,登上山顶的人满一百名后,后面的人就没有必要参加竞争了,不过,欢迎明年再来……”

团长讲话结束以后,县武装部的一名干部组织大家排着队形,然后将手里的小红旗向下猛地一挥,全体应征人员便争先恐后地向着马头山奔跑而去了。

父亲一马当先,向马头山飞奔而去,很快便遥遥领先,不久,便将第二名落下一二里远,以绝对的优势拿了第一名。处于热血激荡中的父亲,可能是从当时经常看的革命战争影片中受到了启发,一到山顶,便将红旗从地上拔出,高举起来,使劲挥舞着,既是炫耀自己取得了胜利,又以此激励跟在他后面的人勇敢地向山顶爬去。

团长从望远镜里看到,一个高挑个子,身姿挺拔、充满活力的青年,几乎一鼓作气地登上了山顶,然后站在高高的马头山上,不断地挥舞着红旗。团长的脸上不由现出欣喜的笑容,忙问身边武装部的人员:“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哪个大队的,记下来,这个兵我要了,我身边正缺一个优秀的通讯员呢,就这位后生了!这样的小伙子,体检肯定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的确,父亲体检当然没问题,那时的父亲,身体棒得简直如铁打铜铸的一般。父亲后来说,那时,精力那个旺盛啊,简直是无法形容,走在路上,遇到一块石头,光想将它抱起来,耍上一番,再扔到一边去。这样的状态,身体怎么会有问题呢?

然而,尽管父亲第一个登上了马头山山顶,得到了征兵最高领导的赏识,并且体格棒得很,他还是没能如愿地穿上军装,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解放军战士。因为,当奶奶听说父亲被部队选中后,便跑来哭着闹着地极力阻止,理由倒也很充分:家里子女多,父亲是长子,弟弟妹妹都在上学,家里需要他挣工分养家,他这一走,家里可就没法过了。而且奶奶承诺,等再过一两年,让目前正在读初中的第二个儿子去当兵,不行还有老三呢,她说到时候她可以亲手给你们送到部队,但是现在,家里实在紧得很,他要是走了,家就塌了一半。部队的团长表示理解,于是只能忍痛割爱,放弃了将父亲带到部队的打算。

尽管军没参成,但父亲却因为以第一名的成绩登上马头山而闻名遐迩,多年以后,当时在场的人,都对父亲当年站在山巅,挥舞着红旗的印象记忆犹新,偶尔见到父亲,仍然竖起大拇指,向他啧啧称赞。即使当时没有在现场的人,通过道听途说的形式,也对父亲一马当先,跃上马头山,立在山头挥舞红旗的经历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其实,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时知道了父亲,并对他极为崇拜,在内心深处萌生了爱情的种子的。后来,当有媒婆登门给母亲介绍对象时,相看了好几个,母亲都不置可否,媒婆有些恼,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她觉得,自己为这位闺女介绍的对象都还说得过去啊,有一个甚至在县城的农机厂当工人,绝对是配得上她的。于是,当着外婆的面,媒婆有些气恼地抱怨道:“一个农村的闺女,没多少文化,家境也一般,长相嘛,长相也就是个一般人儿,你还想嫁什么样儿的呢!一个人得知道自己的斤两吧!”

外婆在一旁听了媒婆这不受听的话,也有些脸上无光,外婆道:“俗话说,十九了,该走了;二十了,太迟了,今年你已经二十,眼看就成老姑娘了,谁还要你啊!县城机械厂的工人你都不愿意!说吧,想找个什么样的?”

母亲被逼入绝境,一只手摆弄着衣角,满脸潮红地小声说:“听说去年冬天征兵的时候,通过登马头山的竞赛挑选合格的兵员,有一个小伙子,第一个登上了马头山,跑得那个飞快啊……”

“你见到了?”媒婆惊问道。

“那次我在山脚下割柴,恰好遇上了……我……我要嫁就嫁他这样的人。”母亲羞涩而又坚定地回答。

“就这样一见钟情啦?非他不嫁,不嫌臊的闺女,亏你说得出口,县城的工人,吃着商品粮,挣着工资,你不嫁,非要寻一个庄户主!”外婆骂道。

“人家也不一定就永远是个庄户主!听说去年征兵,是他娘死活不让他去,要不,去了过不了一两年就能入党、提干,人家是团长看上的兵啊,去了给团长当警卫员的,还能没有好的前途?起码也能提个连长啊!真是可惜了,没准下一次征兵的时候,他娘不阻止了呢,那他就……”母亲说。

媒婆略一思忖,说:“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先打听一下,人家说下媳妇了没有!如果他还没定下亲,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如果人家定下了,你就听你娘的话,与县城机械厂的那位工人定下来。工人啊,那是挣工资的,一个月五六十块呢,怎么也比在土里刨食的庄户主强一百倍啊,这事就这么着,我打听清楚了再回你们的话,我先走了。”

三个月后,母亲非常顺利地嫁给了父亲,但是,母亲希望父亲参军提干当军官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这次,即使奶奶不再阻拦,也无济于事,因为部队是不招收已经结婚的新兵的。

母亲的婚事,也办得非常将就。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没有多少彩礼,家里也没什么家具,送亲的队伍也最简单不过,婚宴也只是让参加婚礼的人吃一顿普通的饱饭而已。母亲的“花轿”呢?都什么年代了,我们这里属于老区,“花轿”早在革命年代就被破了四旧,母亲是被父亲本家的一个姐夫,用自行车驮到父亲家的。但父母当时是非常幸福的,母亲以嫁给了全公社最健壮的小伙儿而骄傲。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其他能耐,只会在地里死受的父亲,以娶了一位极崇拜自己的朴实善良的农家姑娘而欣喜。多年以后,我仍能从母亲偶尔不经意的言谈与神往的表情里,想象当年作为新娘子的母亲是何等的幸福!她粉面潮红,眼神满含娇羞,投入到拥有最为强壮筋骨的父亲的怀中;父亲喘着粗气,在母亲的沃土上拼命地耕耘、播种,于是,几年的时间里,哥哥、我、妹妹,逐渐来到了人间,如同燕子窝里孵化出来的几只雏燕,叽叽喳喳的,窝里充满了热闹的气息。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苗卫芳,男,1971年生,河北人,毕业于河北大学历史学院,获历史学硕士学位;作品有长篇小说《二月兰》、《枣花》;《天使的心路历程》和《第303号病室》(与福建著名作家梁爱林合著);现供职于河北阜平中学。

责任编辑:侯惠琴

终审编辑:寂 

排版编辑: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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