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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北庭大铁钱”几个问题的初步探讨

 月初,众诚详评总经理崔淳先生给我发来一枚币图让我帮忙看看应该如何解读,打眼一看这不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北庭大铁钱么,可熟悉归熟悉,俗称也一直这么叫着,但关于其身世、文字乃至铸造年代一直没有更多的资料和信息,前些年我虽然也从朋友那弄过这种大铁钱,但一直也没深究下去,所以就把请况如实给崔淳兄反馈了一下,让他再问问其他老师看能否有更准确的答案。

           

 没想到的是,上周在朋友的一个拍卖场偶然又看到了这枚钱,这次是打成评级币盒子标签上的名称是“北庭都护府大铁钱、702~791年、未知吐火罗铭文、当五十”。感觉有点失望,因为这个观点是当前几种观点之一,我之前曾经比较有把握地对其予以排除。虽然其品相看着一般,或许在玩内陆钱的泉友眼里这品相简直烂透了,但这个品种就是这种状态,极难遇到字口清晰的,这枚已经算是上游品相了。既然拍价不贵那就拿下再说,毕竟前前后后这些事也算是和这钱有点泉缘。

东西到手后再次就其背后信息与崔淳进行交流,或许有了更硬的新资料能够支撑标签上的信息,可是崔兄却说是新疆一个朋友告诉的,并无更进一步的资料。这个朋友我也熟识,也是丝路钱币的大咖和权威之一,所以这时我觉得有必要深入地研究一下了,在当前几种主流观点基础上看能不能缩小一下范围。所以,最近有针对性的考证了一番并于今天整理出来,此文并不是说众诚详评评的不准确不靠谱,也不是说新疆朋友的观点不对,恰恰是众诚靠谱之处,为一点点细节不惜老总出面广泛求证咨询,新疆朋友眼界也足见宽广,洞察当前主流观点并择一而取,细微之处已见功力!


第1个问题

什么地方铸造的

内陆泉友或许对这种钱非常陌生,但新疆地区的泉友对这个问题应该还是比较清楚的。这种钱目前所见并不多,发现的地方也相对比较集中,对目前可查询到的一些样本的溯源几乎都指向同一个地方——新疆昌吉州吉木萨尔县镇(下图红点处)。由此基本可以肯定的回答其铸造地就是北庭镇。

虽然现在北庭镇并不起眼,但在历史上此地却是赫赫有名,自东汉永元三年(91年)置戊部候居车师后部侯城(今北庭)屯田以来,至唐贞观十四年(640年)设庭州,武周长安二年(702年)在庭州设北庭都护府,元元贞元年(1295年)设北庭都元帅府,北庭历朝历代均为西域重镇。因此其为这种大铁钱的铸地并不意外,也不奇怪。

确切性结论:北庭所铸。

第2个问题

什么朝代铸造的

由于此钱发现数量并不多,钱文普遍模糊不清甚至剥落、干裂,也缺乏相应的史料记载,国内外参与研究的学者也不太多,因此目前国内外对此并无统一的、公认的结论。各种观点、各种解读在不同的方面和角度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同时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软肋。包括新疆那位朋友和我今天的解读在内的观点同样也都不是最终定论,都是不同观点的一种,在此罗列,供大家自行斟酌评判使用。

观点一:唐朝北庭都护府在702~791年所铸

该观点合理性在于:

唐于702~791年在庭州设北庭都护府,考虑到同时期安西都护府广泛在其辖地自行铸造完全粟特文或粟特文与汉文相杂的唐式方孔圆钱,类比考虑,北庭都护府亦有可能铸行这种大铁钱。

该观点的软肋在于:

安西都护府带有粟特文的唐式钱币铸地多在粟特、赭时、费尔干纳、片治肯特及七河地区,所辖地区几乎完全是异族,铸行那些粟特文钱合乎情理;北庭都护府治所在今新疆,经此前安西四镇的建设和大量安西军的驻军,当地汉化程度应该是非常高的,作为北庭都护府在汉人掌权时期的治所之地,铸行这种完全由异族文字组成的钱币不合情理,此其一

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同为唐朝在西域所设的比较有影响力的都护府,地域相邻,退一步讲,即便北庭此时用异族文字铸钱,也只能是受其附近突骑施、葛逻禄、回鹘的影响而以粟特文书写,不可能使用当前这种文字,此其二

西域地区的唐式钱是受内陆开元通宝样式辐射影响而成,按理这种形制的大铁钱能出现在北庭,至少在此之前中原应提早出现一些有一定影响的大铁钱,这样西域边地才好模仿。显然,在唐和唐以前这种条件并不具备,至少要到五代十国时期才初步具备这种条件,此其三

综上,此观点的不合理性要大于其合理性,可信度并不高

观点二:早期喀喇汗王朝所铸

该观点合理性在于:

早期喀喇汗王朝曾铸行过一种科斐体阿拉伯文的方孔铜钱“炽俟移涅”,其整体气息、文字风格均与此种大铁钱一脉相承,不考虑其他因素的话,这一点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该观点的软肋在于:

若此钱为喀喇汗王朝所铸,显然只能是喀喇汗王朝早期铸造,毕竟喀喇汗王朝稍后已经有比较完善、系统的货币体系,不可能再铸行这种格格不入的唐式方孔钱。由此推断,其铸行时间只能大致在公元九世纪中叶前后,愈晚则可能性愈低。结合之前所说,中原最早出现有影响力的大铁钱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马殷、南闽等国的大铁钱短时间辐射到西域的可能性不大,刘仁恭、刘守光的永安大铁钱虽说有可能,但毕竟铸量并不太大,能影响到西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影响力能辐射到西域的大铁钱如此算来最早也只能是北宋了,可是喀喇汗王朝早在960年就已经被穆萨带入伊斯兰王朝,并逐步开始大量使用伊斯兰式货币了。

综上,此观点虽然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时空上存在一定的矛盾关系,可信度也有一些问题

观点三:西辽所铸

该观点的合理性在于:

西辽系耶律大石于1124年金灭辽时西迁中亚所建,辽与北宋长期对峙且民间经济往来密切,辽人应该对北宋的大铁钱并不陌生,西迁后受铜材所限或经济政策因素考虑而铸行大铁钱合情合理,此其一

这种大铁钱所见极少,显然当时铸量不多、铸炉也相对集中、稀少,钱体形制极为粗劣,穿口内侧多不规整,钱文模糊难辨,极有可能在战乱或紧急情况下临时仓促鼓铸而成,这也与西辽治下战乱不断、经济混乱(甚至未统一币制)的时代背景相符。加之史载1122年,“耶律大石废延禧自立为主,率众西走,驻于北庭,力图复兴事,回鹘王臣服之”,无论是耶律大石西迁、还是中期吞并高昌回鹘、抑或晚期动乱皆有可能。此其二

西辽也并不避讳东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官方语言有契丹语、汉语和波斯语,民间多使用回鹘语。西辽时期伊斯兰文化早已传入中亚和新疆,受其影响,原来使用的回鹘文字母也逐渐被阿拉伯字母所代替,此时科斐体阿拉伯文的使用合乎情理,而且西辽作为泛伊斯兰文化下的非伊斯兰王朝,铸行非伊斯兰式的唐式方孔圆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这种科斐体阿拉伯文的方孔圆钱为西辽所铸简直毫无违和感,至于为何说其是阿拉伯文,后面将有专门论述。此其三

此前也说过这种大铁钱与“炽俟移涅”的气息一脉相承,虽然“炽俟移涅”为黑汗早期所铸的观点目前占上风,但学界也并非没有争论。另一观点便是“炽俟移涅”为西辽所铸。此两说除穿上、穿右之文为“国王”与“伟大”一直以外,穿下之文可据其音而分译为“移涅”或“耶律”,穿左之文据其音而分译为“炽俟”或“直鲁古”。若取后者,则直指西辽帝耶律直鲁古。若史实如此,则此二钱在风格上的传承就解释地通了。此其四

该观点的软肋在于:

此前也说过这种大铁钱与“炽俟移涅”的气息一脉相承,若“炽俟移涅”确为黑汗早期之物,此大铁钱却为西辽,似乎有些问题。

综上,支持西辽的观点非常充足,即使其软肋也并非硬伤,毕竟西辽继承了喀喇汗王朝的一些基础,即使“炽俟移涅”确为黑汗早期之物,至西辽,受其影响而铸此大铁钱似乎也无不可。

倾向性结论:西辽所铸

第3个问题

钱文是什么文字

这个问题也是非常令人困惑的,学界也有几种不同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为了方便研讨,这里再罗列一枚我此前旧藏的极美品,现为河北师范大学副校长、河北经贸大学货币研究所所长,中国钱币学会学术委员,新加坡亚洲钱币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英国东方钱币学会会员戴建兵老师藏品:

                     

 观点一:吐火罗文

吐火罗文(Tocharian)在6至9世纪在新疆库车、吐鲁番和焉耆(Karashar)等地使用,暂且不考虑时间因素。仅看上面的吐火罗文部分字母样本,粗看似乎笔意相似,结构相近,但其实写法上完全不同,任何一个字母也对不上。由于这种钱钱文清楚的实在太少,如果不拿字迹清晰的去比对,确实非常容易被文字外形误导为吐火罗文。

观点二:契丹文

前面已经圈定为西辽之物,那么从理论上分析,钱文使用契丹文是完全有可能的,契丹文有大字(上图)、小字(下图)之分,下面分别来看一下:

其虽为契丹字与汉字迥异,但其脱胎于汉字,笔法与字形结构与汉字极为接近,基本仍呈横平竖直的方块字,与钱币样本显然不是一个体系。为保险起见,为此特咨询对契丹文字有研究的《货币里的中国史》作者任双伟先生,双伟先生也明确表示此非契丹字。

观点三:突厥文

这个观点不是很主流,通过和下面这个经典的突厥文书写的《阙特勤碑》的比对,不难发现两者相差甚远。


观点四:科斐体阿拉伯文

这个观点过去也并非主流,一是字迹清楚的钱太少,二是钱币哪个方向是上下左右都搞不清,如何进一步去判断文字?过去对阿拉伯文的猜想也只是受我过去那枚藏品穿上那字的启发,一念之间而已,马上就上穿左那个极像汉字“艹”部的那个字带歪了。没想到的是,这次新进的这枚评级币,右转90度后,穿右那个字非常清晰,科斐体阿文笔意非常明显,与右下这枚蒙古金帐汗国银币上的科斐体阿拉伯文非常相似(并不相同)。由此才增加了点信心。

为了进一步求证,联系了中国钱币学会会员,陕西省钱币学会常务理事、学术和专家委员会委员,陕西省民间司法鉴定中心钱币鉴定执业人,西安沙河古桥遗址博物馆原馆长,咸阳钱币文化研究所所长林文君先生。经过交流才知道文君先生原来也早就关注过这种钱,并制作了拓片,委托清华大学从事波斯艺术教学的伊朗籍教师Majid Shamaeizadeh(马吉利)博士帮忙解读,由于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同源,马博士根据拓片顺利完成发音辨识,但仍不解其意。由此一来,可以确定其文字确为科斐体阿拉伯文,后续文君先生表示将继续跟进马博士对此钱文的解读,期待文君先生和马博士早日解开这个谜团!

确定性结论:科斐体阿拉文

第4个问题

这种钱有什么分类

第一层级:首先从材质上有铜、铁之分,铁大、铜小,铁粗、铜精,且非铁母与铁钱的关系,毕竟铜的要小不少,不可能翻模铸出这么大的铁钱。铜钱所见极少,基本不再细分版别。

第二层级:铁钱有满穿与开穿之分,这只是从样品形式上看,由于样本量太少,满穿的性质究竟是铸造缺陷引起还是类似康国那些满穿钱一样是固定的版别还不得而知。

第三层级:文字上的书写差异,尤其是“艹”部的写法,有很多种写法,其他几个字也是如此,只是限于钱文多铸造不清,细分版别的工作并非易事。 

第5个问题

钱体上下左右如何确定

既然文字确定是科斐体阿拉伯文了,那么钱币的正确摆放方式自然也就清楚了,即下面这种摆放方式:

第6个问题

这种钱还有何特殊之处

当然有,只是不很明显,与大多数唐式方孔圆钱的方穿不同,这种大铁钱的中穿为长方型穿郭,穿内多参差不齐,几乎未见有修穿者。

总之,这种北庭大铁钱的身世虽未彻底揭露,但总算搞清楚了七七八八,建议以后大家不要再“北庭大铁钱”这么喊下去了,“西辽阿文长方穿大铁钱”或“西辽阿文大铁钱”似乎更准确一些。

感谢:崔淳先生、新疆老朋友、林文君先生、任双伟先生、马吉利博士、(新藏品出让人)刘勃先生!

此文仅代表个人观点,部分推理分析还不够严谨、充分,目前得出的结论并不够严肃,仅供参考使用


作者郎锐(粟特泉斋)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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