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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李元洛:清诗之旅摘选(三)



编者按:

李元洛先生以诗论与诗评鸣世,亦以“诗文化散文”名世。其诗文化散文集《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风行多年,不断再版。今年二月,三书经校正修订,易名《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绝句之旅》《清诗之旅》,则经作者校订后,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新版印行。此二书承出版方授权本平台,共择发八篇,每周一篇,于八、九两月刊毕。读者如一读钟情,可网购全璧,握瑜怀瑾,不亦快哉!


清诗之旅(三)

三百年前旧板桥

“板桥”,是一个令人绮思无穷的名字。唐诗人白居易曾作有一首《板桥路》:“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白诗人所咏的板桥,在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城西,为东来西去之交通要道,他回首和咏叹的,是年轻时发生在这里的与名为“湘灵”之女子的一段罗曼史。一诗既成,风传人口,唐代歌女就曾取前后二联四句,作为绝句而低吟高唱。


“板桥”,又是一个令人遐想联翩的名字。在江苏扬州府兴化县城东门外的护城河上,有一道桥面原铺木板的板桥,称古板桥。乾隆三十二年(1693),一位名传后世的杰出书画家与诗人,诞生于古板桥东南之夏甸,即水乡泽国中的一个小岛,而其家则坐落在古板桥附近,背靠城垣,临河而居。他姓郑名燮,字克柔,而以自己喜欢的“板桥”为号,还自称“板桥居士”或“板桥道人”。今日之芸芸众生,少知其名,更少知其字,但对于“板桥”之号,却大都耳熟能详,心怀敬慕,如对夜空灿烂的星斗,如对节日缤纷的礼花。当代名诗人丁芒《郑板桥》一诗就曾如此礼赞:“你的铁画银钩/结构成撑天的枝叶/永远摇曳一万个惊叹!”




郑板桥生养死葬之地,是离扬州约二百里的兴化,那是一座风光秀美人文积淀深厚的小小县城,和远古的楚国颇有渊源,楚怀王时乃上柱国昭阳食邑。而扬州呢?则是郑板桥长年寓居之地,歌哭笑傲之乡,飞光耀彩旷代难逢的文化演出盛会的舞台。


扬州,山水嘉区,历史名城,人文胜地。别的且不去说它了,唐代诗人早就为它举行过一场诗的演唱会。“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盛唐李白的首唱和中唐徐凝的续唱,至今都令人神魂飞越,心向往之。是地灵而人杰?抑或是人杰而地灵?时至清代康熙、雍正及乾隆年间,一大群而非单个书画家异军突起,偏师啸傲,挥鞭也挥笔于艺坛,其中最为优秀者,无须提名推荐和层层审核,他们被众生与历史公认为“扬州八怪”。尽管“八怪”所指为何前后有十余种大同小异的名单,但郑板桥则是名副其实、众望所归的领军人物,其信誉度,远非当今某些小范围小团体小圈子所操作所授受的种种虚衔可比。


我喜爱郑板桥画笔下今天已是人间孤本的幽兰竹石,也倾心于他独创一格震电惊雷的“六分半书”,我也常常不免痴想,他以民俗与个性入印的篆刻,如“雪婆婆同日生”“麻丫头针线”“有数竿竹无一点尘”“心血为炉熔铸古今”之类,我如果拥有其中的哪怕一方,也足可以笑傲富豪与王侯了。郑板桥传世至今的诗约三百首,词近百首,楹联约两百副,作为诗国的朝拜者,我最欢喜的毕竟还是他的诗词,那些直摅血性肝胆开张的诗词,那些锻字炼句而又才情风发泉涌的诗词。我甚至以为,他的诗名不免为其画名与书名所掩,他的诗,不仅在清代诗歌史上,甚至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都应该有一席之地。如果认为对联是“诗中之诗”,那也许还可以说是对联爱好者与研究者的偏爱,但说对联是诗的分支或偏师,则该是实至而名归的吧?中国的对联艺术源远流长,至明清两代而彬彬大盛,郑板桥本来就有“诗书画三绝”的美誉,有人更将他与解缙、徐渭、孙髯翁、纪昀、俞樾、梁同书、梁章钜、林则徐等并列,誉之为“明清十大联圣”。若将他创撰现存约两百副的绝妙好联同样视为其诗作的一部分,如“心清水浊,山矮人高”“种十里名花,何如种德;修万间广厦,不若修身”“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寻”“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数椽矮屋,锁不住午夜书声”,等等,不仅他的诗创作就更加斐然可观,连唐宋诗坛众多来不及于此道一显身手的先贤,都会要叹息“予生也早”的了。


板桥之诗,最令我动心和尊崇的,是他先后任范县县令与潍县县令十二年间所写的作品。他曾自创了一方“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图章,钤于字画之上。康熙五十五年(1716),二十四岁的郑板桥考取秀才,踏过了进入士大夫阶层的最低门槛;雍正十年(1732)中举,已是距考取秀才十六年后的不惑之年;乾隆元年(1736),全国应考举子逾二千人,他殿试二甲第八十八名,膺登进士,在三百四十四名进士中排名第九十一位。但乾隆当时任命一百四十六人,不少名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者都得到了一顶乌纱帽,他却有向隅之叹。冷板凳又坐了七年,直到乾隆七年(1742)春他已五十岁时,才被任命为“小城荒邑,十万编氓”的山东范县县令,兼署更加荒僻少人的郸城县。四年后的乾隆十一年(1746)春,他由范县调署比较富庶的潍县(今日之潍坊市),直到乾隆十七年(1752)年底,弃官与罢官兼而有之地离任。其时,板桥终于跻身众生欣羡的公务员行列,县令虽只七品,但也是威福一方的父母官,在今日的公务员序列中也系实权在手实利在握的正处级干部,是许多人穷毕生之力也无法攀爬而上的台阶与平台。然而,古今如恒河沙数的包括县令在内的官员们都留下了什么呢?有的留下了恶名,有的留下了骂名,多数人尔曹身与名俱灭,然而,也有的留下了清名,有的则不仅留下了清名,而且还留下了文名,郑板桥就属于后者。他从政十二年,虽不见容于恶浊腐败的清代官场,但史书也不得不对他做出“案无留牍,狱无冤民”“爱民如子,颇有政声”的正面评价。而他的文名呢?至少有他作于这一时期的众多优秀作品为证。


前代许多杰出的诗人如杜甫与白居易,如辛弃疾与陆游,他们已有不少关心民瘼国是的忧国忧民之作,郑板桥的诗,除了同样具有忧国忧民的底色外,“民吾同袍”“万物总同袍”,他还有极为鲜明突出的前人所罕见的草根意识与平民情结,在清代高度集权与极权统治的黑幕中,闪耀着近代人道主义思想的曙光。在为官作宰期间,他所创作的《悍吏》《私刑恶》《姑恶》《乳母行》《逃荒行》《孤儿行》《后孤儿行》《潍县竹枝词》《满江红·田家四时苦乐歌》等诗词,远绍他所心仪的杜甫之“三吏”“三别”与白居易之“新乐府”的精神传统,是他的“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的从政信念的诗化。在《历览三首》中,他曾说“历览名臣与佞臣,读书同慕古贤人。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说的是许多读书人平日饱读圣贤之书,一旦入仕当官就立马或逐渐变坏,如同时下之俗谚口碑“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然。不过,郑板桥绝对是当日官场的另类与异类,如他上任不久所作的《范县》七律:


四五十家负郭民,落花厅事净无尘。
苦蒿菜把邻僧送,秃袖鹑衣小吏贫。
尚有隐幽难尽烛,何曾顽梗竟能驯?
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

昔日范县人口稀少,衙门寒碜,远非今日人口众多的堂皇富丽机关林立的县治可比。最令人感动并油然而生敬意的,是诗结句的“县门”与“君门”之比。区区县门,下情还难以上达,民情还阻塞难通,何况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的“君门”呢?在封建极权的清代,文字狱臻于鼎盛,乾隆一朝,时间长达六十年,其间兴文字狱一百三十五次以上,为清代前期的三倍有余。板桥虽然不免心存忐忑,撰制过诸如“须要小心,不可大意”“世道不同,话到口边留半句;人心难测,事当行处再三思”的联语,但正是在乾隆治下的这位七品芝麻官,竟然写下了“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这样犯忌的诗句。是心血禁不住来潮,也是诗胆大于天啊!


板桥信奉“叹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在他的诗文中,作为体制内的一员,当朝的七品县令,他竟然常把贪官污吏比作豺狼,喻为长着翅膀的猛虎。在范县任上,他作有至今仍有当下感的《喝道》一诗:


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
一杯白水荒途进,惭愧村愚百姓心!

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也是一个讲究形式的国度。封建社会的官员更是热衷排场与威仪,哪怕原来是一介寒士,一旦为官作宦,便马上八面威风起来,“喝道”与“排衙”即其中之一。所谓“喝道”,就是官员出行时,以高举“肃静”“回避”的牌子的吏役为前导,呼喝作势,叫过往的行人躲避,相当于现在长期以来要员出巡时鸣笛开道的警车;所谓“排衙”,乃指旧时官员升堂,于官署排列仪仗,属吏依次参谒,现在有的是豪华的厅堂,照旧可以毕恭毕敬行礼如仪。板桥之官虽仅居官员序列中的七品,在范县却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是名副其实的方面大员。但他对官场的作派陈规却颇为反感厌恶,他下到基层开展调研活动,不仅仅是轻车简从,而且还脚着草鞋深入山林访贫问苦,老百姓招待他的虽然只有一杯白水,而非时下虽明文规定却成了一纸空文的“四菜一汤”,但他也深为感谢和惭愧。每读此诗,我总不免想到李白的《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真正有大悲悯大关怀的诗人,他们的心真是千古相通啊!“房子越住越大,车子越坐越小,随从越带越多,礼品越送越好”“别看县份小,县长有蓝鸟;别看县穷不赚钱,书记有辆大丰田”,多年前的民谣就已经如是说。而在芸芸公仆之中,思想境界与行事作风如郑板桥者尚有多少?


范县四年后,郑板桥被调到潍县。潍县属山东莱州府,西有潍河,东有白狼河,地阔民殷,是位于半岛心脏地区的一个富裕大县。潍县令与范县令虽是半斤八两的平调,但在世俗的心目中却是令人艳羡的升迁。但“行尽青山是潍县,过完潍县又青山。宰官枉负诗情性,不得林峦指顾间”(《恼潍县》),倾心自然而本色是诗人的板桥却并不兴奋,何况他来潍县之前的一年,天灾就已拉开了序幕,此后的三四年中,包括潍县大地在内的半岛中北部平原上,演出的均为非旱即涝的连续悲剧剧目,不是赤地千里,就是一片汪洋,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出身寒苦而少年与青年时代迭遭不幸、饱经坎坷的板桥,本来就与底层百姓与弱势群体的农民有深厚的感情联系,他在寄给堂弟郑墨的书信中曾说:“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他又说:“夫读书中举、中进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做明理的好人。”郑板桥所明之理,就是仁心与爱心,平等与博爱。时隔三百年后,我们仍可近在咫尺地领略他的题画名诗《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令,一枝一叶总关情!

浙江钱塘人包括,官山东登莱青道,迁山东布政使,署理巡抚,“大中丞”乃巡抚的尊称。他是板桥的顶头上司,板桥以此诗画相赠,而非其他,可见其风骨崚嶒。关心民间疾苦,凡是有良知的正直的文人与官员都不难做到,但关爱深切并付诸实际行动,那就颇为不易了。板桥尽忠职守,采取种种措施拯溺扶危,抗灾救灾,这都可以说是好官良吏的本职与本分,但下述二端则非一般官员甚至好官可以做到:一是冒险开仓赈灾。赈灾本为好事善举,但未向上级请示并得到朝廷批准,轻则得咎,重则获谴。然而在饥民载道人命关天的非常时期,怎容老牛破车地层层申报与审批?板桥毅然决然指示僚属:“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二是捐出自己的养廉俸(大约相当于今日的养老保险金)。捐出自己远非丰厚的薪金分给穷苦乡亲。板桥并非自今日始,早在范县任上,他就有“分金”之举,将自己积累的俸银交给堂弟郑墨带回,并附分配方案:“汝持俸钱南归,可持家比户,逐一散给……无父无田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有久而不相识面者,各赠二金……其余邻里乡党,相赒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在潍县,他更是捐献自己的养廉俸,代替灾民偿还借领的官粮,并以知县的身份,另捐三百六十千文修石城六十尺。谚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此善政与义举,在几乎无官不贪无吏不污的清代几人能有?即使时至今日,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未经请示批准的开仓赈灾终被“记大过一次”,埋下了日后的祸根,同时,板桥之敢于任事积极有为,更招来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蠹吏的攻讦,加之他不同流俗的傲岸个性,终于导致“辞官”与“罢官”兼而有之地结束了他的官宦生涯。禹王台,在潍县西北,近海而地多盐卤,少有丰年。板桥《禹王台勘灾》一诗曾经写道:“沧海茫茫水接天,草中时见一畦田。波涛过去皆盐卤,自古何曾说有年!”后来他因公晋省,汇报灾情,于官员们的宴会上即席作《会宴趵突泉》一诗:“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是清泉!”诗以“清泉”比清白,以“浑是卤”比污浊,板桥意指读书人未出仕时尚称清白,一旦为官作宦遂皆成浊流矣。这,表现了他对官场的厌恶与决裂之心,也更招致了同僚与上司的忌恨,于是,乾隆十八年(1753)春天,他就被罢官而赋一曲归去来兮,时年六十一岁。


《扬州府志》记载他回乡的情景:“以疾归,囊橐萧然,图书数卷而已。”清贫之状,却掩不住他陶渊明式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欣悦之情,和他在艺术创作上的自许与自信:


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踞蹐不堪看。
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
——《画菊与某官留别》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



板桥在出仕之前,他的诗书画就已经啼声初试了,但因为其时他尚是一介贫寒书生,所以备遭冷落,少人问津。后来中了进士,任范县与潍县县令,是世人心目中的县太爷,加之技艺更加精进,故而在世俗的势利的社会中便声名鹊起。然而,如果他一直沉沦下僚为官场之俗务冗情所累,或是一帆风顺在官场飞黄腾达而磨钝了自己的个性,板桥便不可能有今日我们所看到的如斯成就了。罢官,是幸还是不幸?对于一般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它是不幸的;对于真正的艺术家尤其是板桥这种天赋极高而个性狂怪的艺术家而言,则是令今日的我们也为之额手称庆的幸事。


关于板桥诗书画“三绝”得名的故事,流传至今的两种版本略有不同。一说板桥重返扬州,有位名李啸村的秀才以一副对联相赠,上书“三绝诗书画,一宦归去来”。一说板桥在扬州设文酒之会,诗人李葂以“三绝诗书画”之上联求对而不得,板桥则答之以“一官归去来”。当年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之联向大宋进行文化挑战,大才子苏轼奉旨答以“四时风雅颂”,令其臣服而传为美谈。板桥之联也堪称上上之选,可以与苏轼之联比美。“二十年前旧板桥”,郑板桥后来曾自篆了这样一方印章,纪念他二十年前于扬州卖画谋生的潦倒往事。他重返扬州创作的第一幅画为《墨竹图》,他的题诗是:“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江南一片青。”是的,与官场的俗务与俗吏拜拜,回到故里开始他横通纵贯文学与艺术两大门类的专业生涯,晚年扬州,三绝精进,诗词曲文与书画联印八者联袂而举行长达十三年的嘉年华,他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就像奔腾的江河回到它原来的河道,就像成荫的绿树回到它原来的沃土,就像振羽的苍鹰回到它原来的蓝天,他成了名噪当时也名传后世的“扬州八怪”中的最杰出者,和当之无愧的今日称为文坛艺苑的书画界的领袖,书写了中国绘画史、书法史与诗歌史的耀彩飞光的一页。


郑板桥不是庸庸碌碌之徒,也非唯唯诺诺之辈,他不仅才华横溢,也是极具个性与胆识的艺术家。他在《板桥自叙》中说“板桥诗文,自出己意”。《刘柳村册子》,是板桥为“柳村刘三兄”所写长达十二页关于自己的诗词曲的文章,相当于今日作家的创作谈。该文的结尾可谓卒章显其志:“庄生谓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座位稿》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他所标举的“怒不同人”,就是人生信念不同流俗,艺术观念领异标新,也即他在题《兰竹石图轴》中所说:“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他对于久享盛名的唐代诗佛王维和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颇有微词,他说:“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余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板桥的印章虽是独立的篆刻艺术,但不论是自刻还是他刻,同样可视为其诗的余脉与支流,如“横扫”“江南巨眼”“痛痒相关”“心血为炉熔铸古今”“恨不得填满了普天饥债”,等等,都是深有寄托的隽词警句,不仅与前述之对王维、赵孟頫的批评相呼应,也表现了他的诗作所具有的民本意识与人文关怀,以及他自评的“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的“倔强不驯之气”。


郑板桥的画,以竹、兰、石为主,兼及松、菊、梅。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写了一百三十二种草木,其中就有竹,“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小雅·斯干》),“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风 ·淇奥》),这是竹在中国诗歌中最初的闪亮登场,它们虽然似乎有所寄托,但还未具有独立的美学上的意义。直到南北朝梁代刘孝先的《竹》诗,才在竹与君子之间飞舞起一座奇妙的彩虹:“竹生空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官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西方人重美,喜欢玫瑰;中国人重品,钟爱兰竹。南宋诗人楼钥《题徐圣可知县所藏扬补之二画》说:“梅花屡见笔如神,松竹宁知更逼真。百卉千花皆面友,岁寒只见此三人。”可见八百年前就开始有了“岁寒三友”之说,竹在“岁寒三友”中排名次席,更是绝非偶然。在历代的文人画士之中,画竹咏竹者不可胜计,但论数量之多与品格之高,无人能出板桥之右。板桥创作了绝外之绝的题跋艺术,他的题竹诗包括竹石兰草合题之诗,现存共计一百余首,为历代画家之最。而这些诗作所包孕的美学内蕴,所象征的品格意义,所隐喻的味外之旨,仍然令三百年后的读者含英而咀华、欲罢而不能,如同在一处山重水复的绝妙景区寻幽探胜,总会有新的发现和喜悦。


板桥有独立的精神品格。从古至今,有才华有胆识有建树的诗人作家乃至学者,无不具有不同程度的独立的精神品格。陈寅恪乃当代大儒,也是真正的大师,非时下自吹自擂或他吹他擂的水货大师可比,他所提倡并遵奉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三百年前郑板桥的诗文可说是渊源有自的先声。板桥并非生活于思想活跃而观念昌明的现代,而是呼吸在文字狱盛行而万马齐喑的清朝,活动于达官贵人一呼百诺、富商巨贾附庸风雅而许多艺术家也不免媚俗阿世的扬州,众士诺诺而他却一士谔谔,真是可以说傲立中流、雄视一代:


峭壁一千尺,兰花在空碧。
下有采樵人,伸手折不得。
——《峤壁兰》

只画潇湘竹一竿,疏疏绿影动春寒。
人生独立能如此,不怕红尘热眼看!
——《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石》

板桥所画的这一束兰花,凛然生长在千寻峭壁之上,而令采摘的樵夫只能望空兴叹,那种横空出世之姿、独立不阿之品,让人于言内可见,于言外可想。在《竹》诗中,诗人更是标出“独立”二字,颇有但丁在《神曲》中所云“走你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罢”之概。《竹石》是板桥的名篇,题于一幅《石竹图》之上。青青绿竹怎么能生长在岩石之中?现代的科技工作者会从科学的角度,指出这是“物理风化作用”与“生物风化作用”之双重作用的结果。板桥当时对此当然是闻所未闻,他画此图而作此诗,只是他刚正不阿、横而不流的独立精神的寄托而已。据报载,小说家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去瑞典领奖,记者请他用一句话来形容获奖后的心理状态,莫言答曰:“心如巨石,风吹不动。”莫言是山东人,郑板桥在山东作宦之余,亦作画作诗十二年,莫言的答问是否有郑板桥诗的遗意呢?


板桥有追求自由的超越意志。向往自由本是人的天性,何况郑板桥是一位天生的艺术家,他的灵魂中有更多生机勃勃无所拘束的如俄国大诗人普希金所颂的“自由的元素”;何况官场十二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繁文缛节、迎来送往等官场之显规则与潜规则,对他自由的天性是桎梏与戕害,这也正是他弃官归去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崇尚自由,所以他对于扭曲物理的笼鸟盆景之类十分反感,在《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中,他自明心迹:“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在一幅画兰图中,他还题词说:“昔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兰入室,室则美矣,芝兰弗乐也。我愿居深山巨壑之间,有芝不采,有兰不掇,各全其天,各安其命。”由物而人,由自然而社会,他的一些诗作写的是自然界的兰竹,喻指的却是社会与人生:


春兰未了夏兰开,画里分明唤阿呆。
阅尽荣枯是盆盎,几回拔去几回栽。
——《题盆兰倚蕙图》

春雨春风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
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便入山!
——《题破盆兰花图》

此是幽贞一种花,不求闻达只烟霞。
采樵或恐通来径,更写高山一片遮。
——《兰》

兰花质性本清幽,卖与人间不自由。
好把竹枝兼石块,故交相伴免春愁。
——《兰》

前两首诗,见之于他在潍县刻印的《诗抄》,后两首诗应是他重返扬州之后所作。从中可见板桥物我平等而万物各适其天的思想,以及他从幼小到老大一以贯之的热爱自然回归自然的理念,然而,我以为更是表现了他对个性自由的向往与追求。陶渊明抛弃了“彭泽令”那顶许多人欣羡的乌纱帽而赋一曲《归去来兮辞》,形容自己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景仰追慕五柳先生的郑板桥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罢官作》说:“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从此纵深渊。春风荡荡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他题《深山兰竹图》诗是:“深山绝壁见幽兰,竹影萧萧几片寒。一顶乌纱早须脱,好来高枕卧其间!”将此诗与以上咏兰的四首诗对读,板桥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崇尚个性自由的思想价值取向,便可思过半矣。读书做官,本是古代读书人光宗耀祖修齐治平的独木桥,陶渊明与郑板桥均可谓稀有的另类。


板桥有对红尘俗世与坎坷命运的抗争精神。板桥家贫,父亲郑之本仅仅是一位廪生(即廪膳生员),其职责乃是具保应考的童生具有合法资格,每年只有四两银子的薪金,故还须设帐授徒以养家糊口。板桥童年不幸,生母汪氏在他三岁时即去世,他三十岁时写有组诗《七歌》,第二首就是抒写丧母之痛。他幸赖祖母的侍女、勤劳善良的乳母费氏抚养,他成年后所写的情深意挚的《乳母传》,新诗中只有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方可比美。板桥青壮年落拓江湖,除了教书就是卖艺,至不惑之年尚未吐气扬眉,未为权力与金钱主宰的世俗社会承认和接纳。在《扬州》其四中,他就感叹时世抒发牢骚:“尽把黄金通显要,唯余白眼到清贫。”《沁园春·恨》一词也曾写道:“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在“潦倒山东七品官”之后,他在任范、潍县令之时所作组诗《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中还回首前尘:“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有的人遇挫而颓,有的人遇挫而奋,而且愈挫愈奋,板桥就属于后者,他的画作因而常有一股勃郁不平、桀骜不驯之气,那正是有志之士对世俗与命运绝不屈服的抗争精神。他的一些题画诗风雷奋发,也正是他灵魂的自白和写照:


谁与荒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
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谁能折我腰?
——《柱石图》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
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题竹》

篱菊花开艳,经霜色更红。
不畏西风恶,巍然独自雄。
——《题李鱓红菊册页》

老骨苍寒起厚坤,巍然直拟泰山尊。
千秋纵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门!
——《石》

板桥直摅血性为文章。板桥之诗,均是他的人品、人格、人生抱负与理想的外化。他虽然信奉儒家《孟子·尽心(上)》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但同时也葆有道家超尘越俗不与现实同流合污的理想,更有陶渊明、苏东坡等优秀士人的清风正气,所以他的诗既具有遗世而独立的品格、追求自由的精神,同时,还表现了难能可贵的李白式的抗争与不屈的傲骨。这一点,从上引诸诗就可以看出,尤其是最后一首《石》,则更为大胆而特具个性。诗的首两句,赞美大地上的这尊巨石年深月久,巍然的尊严直追泰山,后两句则颇为离经叛道,令人匪夷所思。晋伏琛《三齐略记》云:“始皇作石桥,欲过海观日出处,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皆流血。”板桥竟反其意而行之,他咏的是石精神更是人的硬骨头精神。“秦始皇”,我认为是古今一切暴君的代名词,在封建集权至于极权的清代,在文字狱遍于国中的刀光血海的清代,这首石破天惊的诗,上承明末清初思想家唐甄、王夫之等人批判君权的思想余绪,是不是板桥先生酒后狂吟而成的呢?这首诗少人提及,我在此特为拈出,为的是让今日更多的诗人与世人知道天底下还有如斯血性如斯钙质之诗,为的是向他致以三百年后我的敬意!


作为一位力主自立门户自出手眼的诗人,作为一位自许为“江南巨眼”的诗人,板桥还有许多咏史咏物之作蕴含哲理禅思,让我们一新耳目、一见钟情、一读不忘,有如同初恋般的震撼与喜悦。如果不怀成见与偏见,他的有些表现了哲思禅机的绝句,绝不在唐宋许多知名绝句之下,因为它们以新的语言和新的境界,对诗文化做出了新的贡献,也让读者获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的惊喜。“两岸青山聚米多,长江窄窄一条梭。千秋争战谁将去?都入渔家破网罗。”这是吊古的《题画》,后两句的意象组接前所未有。“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这是咏史的《绍兴》,“欲送”与“不要”的转折与对照,可谓一针见血,寸铁杀人。“一国兴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南人爱说长江水,此水从来不得长。”这是前人写过不知多少次的《六朝》,然而他却绝不雷同而另出新意。因“清”字的偏旁是“水”,因恐踩到文字狱的地雷,碰到“莫须有”的刀口,《板桥诗钞》再版时不得不将此诗删去。“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这是咏物之诗《紫砂壶》,平凡的未经人道的紫砂壶,也有幸进入诗人的法眼与青眼而被赋予诗意。除此之外,“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老老苍苍竹一竿,长年风雨不知寒。好叫直节青云去,任尔时人仰面看”“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等咏竹之篇,都是各有寄托各有天地之作,有如同一绝佳名胜之地的风光别异的不同景点,都能让游人憬然有悟、怡然忘返、浩然去俗。




板桥是绝代才人,他的不世出之才如多棱形的钻石面面生辉。在《赠袁枚》一诗里,他曾调侃好色的袁枚“室藏美妇邻夸艳”,也颇为自负与自豪地说自己“君有奇才我不贫”。其实,袁枚随园诗话与尺牍笔记的成就在板桥之上,但绘画与书法及词创作他却付之阙如,诗歌创作他们则各有胜长,二者难以也无从比较。

我年轻时读板桥之诗,即心醉神驰于他的那些佳章俊句,惊叹在唐宋元明之后,天地间竟仍有如此才人手笔。“小廊茶熟已无烟,折取寒花瘦可怜。寂寂柴门秋水阔,乱鸦揉碎夕阳天。”(《小廊》)“渴疾由来亦易消,山前酒旆望非遥。夜深更饮秋潭水,带月连星舀一瓢。”(《访青崖和尚》)“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折枝兰》)我以为如上之作均是中国古典七绝中的上上之选,且其句法、语法与技法,还颇有今日所谓现代新诗的风采。五绝呢?“雾裹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江晴》)“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题游侠图》)“吐”字的运用,颇有杜甫“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的遗韵而另开新境,而《题游侠图》一诗,则与唐人咏剑咏侠之诗一脉相传,是前人的嫡系子孙而有自己的面目和寄托。


天下有权之人多矣,天下有才之人多矣,有权复有才者亦不算少,但有权有才而善待他人之才乐道他人之才者,却不多见。多的是唯权是用而非唯才是举,自己利用权力沽名钓誉,千方百计压制与打击他人;多的是白衣秀士王伦,老子天下第一,从不乐道人善,从不像欧阳修对苏轼那样乐于让俊杰之士“出人头地”。郑板桥令我感佩之处,除了前述种种,就是他身为绝代才人之时,或绝代才人而兼七品县令之际,总是秉爱才之心,提携后进,揄扬同辈,赞颂前贤,表现了仁厚的胸怀和真正的大艺术家的大气。

明末清初鼎革之际,思想界有顾炎武、黄羲之、王夫之三大领袖与前驱,绘画领域则有明宗室后裔八大山人朱耷和苦瓜和尚朱若极(石涛)。在他们之前,明代尚有文坛宗师而兼画坛圣手徐渭,其诗文书画独步天下。板桥在自由思想、独立意识与孤傲情怀方面,都深受他们的惠泽。板桥曾刻印章“青藤门下牛马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牛马走”,即司马迁所云“太史公牛马走”,即门下差役之意也。他还在《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中赞美徐渭:“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在绘画题识中,板桥也多次提到石涛对他的影响,而《题屈山翁诗札、石涛、石谿、八大山人山水小幅并白丁墨兰,共一卷》一诗,“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写的是明末遗民屈大均、石涛、八大山人、本姓为刘的湖南武陵人石谿,明藩王后裔的云南人白丁,他们除屈大均是岭南诗坛的三大家之一,一度为僧,其余四人均是曾经出家的画家。朱耷《山水画册》有“横涂竖抹千千幅”之句,板桥此诗和他们心心相印,他的敬意是思想上的,也是艺术上的。


不但敬礼前贤,对于同行的同辈,板桥也十分友善与推重。在“扬州画派”的主要人物或“扬州八怪”之中,大多数人年齿都稍长于板桥,板桥既是他们的同行,又是同辈朋友,尤其与金农、李鱓的关系最为密切。“扬州八怪”大都多艺多才,且都嬉笑怒骂,极具棱角与锋芒,其狂怪不见容于体制内的正统文人和当时的世俗官场。金农就是八怪中杰特的一位,他生性刚烈峭僻,无意仕途,以布衣终老,人称“百年大布衣,三朝老名士。疏髯雪萧萧,生气长不死”,板桥和他声气相投,在中进士之前就和他相识同游。金农在《冬心画竹题记》中,曾说“予与先后游广陵,相亲相洽,若鸥鹭之在汀渚也”,从这一比喻,也可见他们灵魂的默契。金农的字别具一格,自成一体,他迟至五十岁方入绘画之门,但同样不同凡响。他也颇具诗才,据清人朱克敬《雨窗消夏录》记载,一位盐商在平山堂设宴待客,众人相约以古人诗句“飞红”为酒令,此盐商随口诌出“柳絮飞来片片红”一语而无以为继,举座讪笑,金农正色而言说:“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句,主人引得颇为切题。”众人继问全诗,金农脱口而出杜撰成章:“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满座为之绝倒。三百年后,金农的急智与诗才,还令人宛然可想。惺惺相惜,板桥对金农之人品与艺品均极为欣赏与推崇,早在乾隆初年寓居扬州时,就曾作五绝《赠金农》:


乱发团成字,深山凿出诗。
不须论骨髓,谁得学其皮!

评价之精到,是因为相知的深切。板桥在潍县任上误闻金农去世,便于县衙恸哭而祭,后知讹传乃转悲为喜,千里驰书致候,如此生死之交,金农亦感念无已。板桥在诗文中提及金农之处甚多,金农曾作《墨兰图》,板桥的题诗是:


昨宵神女降云峰,折得花枝洒碧空。
世上凡根与凡叶,岂能安顿在其中?

鲁迅赠瞿秋白的联语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三百年前的板桥与金农,他们的异姓手足之情,不就是如此吗?

板桥在《淮安舟中寄舍弟墨》的信中说:“愚兄生平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囊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板桥重士爱才,对于弟子晚辈多所奖掖,尤其是对于下层士人,他更是尽力提携抚慰,如冬日的炉火,如夏日的清风,这既是出自他仁者的天性,也是因为他出身寒素历经坎坷才得以成名,因而对沉沦底层的有才之士更具同情之心。在任范县县令时,板桥曾作《绝句二十一首》,每首记写一位在艺术上颇有造诣的人物,他自述创作意图是:“凡大人先生,载之国书,传之左右史,而星散落拓之辈,名位不高,多怀绝艺,深恐失传,故以二十八字标其梗概。”如工指画的辽宁布衣傅雯:“长作诸王座上宾,依然委巷一穷民。年年卖画春风冷,冻手胭脂染不匀”(《傅雯》)如精于刻竹的民间艺人潘西凤:“年年为恨诗书累,处处逢人劝读书。试看潘郎精刻竹,胸无万卷待何如。”(《潘西凤》)这些具一艺之长的小人物,如果没有郑板桥之大手笔为之写照传神,建立不朽的诗的档案,恐怕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漶漫风沙之中了。


板桥在范县任上时,秀才宋维家贫而攻读不辍,板桥赠金而不受,另一位秀才刘连登善画而尤工兰竹,板桥对之颇为赏识。他们虽是两介布衣,却是相当于今日县长或县委书记之板桥的座上宾,与板桥是谈史论文不拘身份形迹的文字道义之交,板桥有《二生诗》以记:


腐史湘骚问几更,衙斋风雨见高情。
也知贫病浑无措,不敢分钱恼二生!

板桥在潍县任上也是怜卑惜士,热心奖掖后进。他晚上微服步行至东关韩家涯,一破屋内书声琅琅,他寻声暗问,认识了读书人韩梦周,板桥即慷慨解囊助学。韩梦周后来考中进士,署为安徽来安县知县,政声颇佳,就是受到板桥的帮助和影响。另一位名韩镐的童生,板桥对其县试的文章青眼有加,录为第一名,因其有才而家贫,板桥不仅在经济上扶贫,在学问与作文方面也悉心教授,他的一副传诵至今的著名联语“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就是题赠韩镐的。可惜若干年后韩镐终于中举时,他已无以报答告慰去世的恩师了。


板桥爱才重才,除了情投意合的“文化名流”之外,他的诗文更多提及的是那些无权无势无名的“三无”才智之士。除上述诸人之外,又如无名诗人石东村有《铸陶集》,板桥赋诗赞美说:“诗人老去兴偏豪,烧尽千篇又铸陶。从此铸韩还铸杜,更于三代铸风骚。”特别是有一位盲人陈孟周,听说板桥填词,便问是何词牌,板桥为他吟诵李白《菩萨蛮》《忆秦娥》二阕,数日后陈即为他的朋友填词两首,用的词牌就是《忆秦娥》:


光阴泻,春风记得花开夜。花开夜,明珠双赠,相逢未嫁。

旧时明月如钩挂,只今提起心还怕。心还怕,漏声初定,玉楼人下。

*

何时了,有缘不若无缘好。无缘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那觅回生草,相思未创招魂稿。招魂稿,月虽无恨,天何不老!


陈孟周之词,均是写有情人未能成眷属之伤痛,主题与题材虽不新鲜,但语言和意境却颇为新创,何况还是出自一位盲人之手?板桥的反应是强烈的,他不仅论述了上述二词及创作的经过,还记写了自己的感受与评价:“予闻而惊叹,逢人便诵。咸曰青莲自不可及,李后主、辛稼轩何多让矣。拙词近数百首,因愧陈作,遂不复存。”不仅如此,板桥复作《题陈孟周词后》二诗:


圆峤仙人海上飞,吸风饮露不曾归。
偶然唾墨成涓滴,化作灵云入少微。
*
世间处处可怜情,冷雨凄风作怨声。
此调再传黄壤去,痴魂何日出愁城?

“圆峤”即员峤,《列子汤问》中所说的东海中的仙山之名;“少微”,星宿之名;“黄壤”,九泉,地下;“愁城”,愁肠,愁苦之地。板桥上述二诗,一以仙人唾墨赞陈孟周词作品格之超迈,一以黄壤愁城赞陈孟周词作之可以泣鬼神。至于将陈孟周与李白、后主和稼轩相比,虽然过于夸张,但也可见板桥殷殷爱才之心。而板桥词作今传世者不足百首,还有不少作品也许就是他“因愧陈作,遂不复存”地毁弃了。板桥板桥,至情至性而可惜可爱可敬的板桥呵!

乾隆二十一年(1756)二月初,回到扬州数载的板桥已经六十四岁,他专门邀请黄慎、程锦庄、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张宾鹤七人,至竹西亭作一日游与尽日欢的文酒之会,除前三人年龄较大,其他均是板桥后辈忘年之交。曾在潍县师从板桥的济南朱文震闻讯赶来,八人之会成了九人之会。高谈转清,逸兴遄飞,不有佳作,何申雅怀?板桥即绘《九畹兰花图》,并赋诗一首:


天上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
何劳芍药夸金带,自是千秋九畹青

三百年匆匆过去了,那浓烈的酒香仿佛还从扬州当年的竹西亭隐隐飘来,而板桥的冰雪胸襟春风风人的怀抱,仍然令我临风回首而深长怀想。

郑板桥题赠贺君谋及其子的对联中,有如下一副联语:“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身是后凋松。”其实,板桥自己才真正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不羁之才是不用我多加喋喋的了,能够羁勒他继续奔逸绝尘的,只有他七十三岁的昔日古稀之年今日的中人之寿。郑板桥的文名与作品一直传扬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而且必定传扬后世,万古不磨,是世世代代华夏子孙心中永不凋谢的青松与翠柏。



李元洛:当代诗论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诗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订本)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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