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他：“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
平儿，这个《红楼梦》的次要人物，作为小说人物形象，她的知名度虽不及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宝玉那么高，但她这个人物形象所承载的道德力量与展现的人格之美，自她诞生之日起就赢得了所有读者的交口称赞，时至今日也仍然如此。
这真是一个特别值得讨论的文化问题！
清代嘉庆年间，有一举人名涂瀛，自号读花人，他于其《平儿赞》中，就称平儿为《红楼梦》整本书中的道德“全人”——
“
“求全人于《石头记》，其惟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与？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转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舒芜《红楼说梦》第257页）
（老魏试译：如果要从整部《石头记》中找出一个“全人”，大概只有平儿一人吧！平儿，是有颜值、有才能而且还有美好的德行的人。不过，她平儿这个侍妾凭着如此的美貌、才华与德行，却位处在凤姐那嫡妻之下，难道她的处境不是很危险吗？她竟然能做到众人都夸赞她平儿的美，凤姐却能不在意她平儿的美；人人都见出了平儿的才华，凤姐却不担心平儿的才华胜过自己；人人都知道平儿是有意地去施恩惠与他人，凤姐却不在乎平儿对他人施与恩惠而博得赞誉。那凤姐，本来就是凭颜值来媚人的人，本来就是凭才华来炫耀的人，却并不希望有人在凭德行博取周边的人赞誉方面胜过她王熙凤；但她竟能如此不在意平儿的颜值、才华与德行。这是凤姐真是不在意呢，还是平儿有一种能力使凤姐不在意呢？唉！如果能做到像平儿这样，那一定是一个可以与嫉妒心、嫉恨心极强的主子相处的人啊！）
涂嬴，在科举场上，只挣得一个举人，没有进士的名号，也没有仕途的历史记载，但他却在《红楼梦》的评论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
他对平儿进行的道德与人格评价，是极有见地的。他于其论赞中劈头就提出了一个判断——“求全人于《石头记》，其惟平儿乎”，随后即进行了充分的解释，最后感叹“呜呼！可以处忌主矣”！
这一声叹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三国演义》描绘的曹操评杨修的那一句——“操虽称美,心甚忌之”。杨修极有才华，也极有智慧，他身处在谁的麾下？曹操！曹操曾经高咏“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历史上的曹操，其心胸其实还并不算狭窄。最后呢，杨修还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为什么？杨修的恃才放诞是其过，其参与曹家世子之争才是他招致杀身之祸的最根本的原因。
曹操与杨修，虽然名义上是贤主与嘉宾的关系，但在那样的封建社会，他们本质上还是近于主奴关系的。《三国演义》的当代读者孙绍振称杨修的悲剧是“性格悲剧”，称杨修是因为他的“智慧优越感”招来悲剧，这样的判断从事实层面来说，固然也没有问题，其实杨修之死本质上还是一个文化悲剧。换言之，在讲究君臣上下、主奴有别的封建社会，一个奴才你怎么能扬己露才？
扬己露才，最大的可能就是以悲剧告终。
平儿呢？她是美貌与气质都堪称超一流的人！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就“当是凤姐了”，这是曹雪芹写其美貌。
她是风情万种的平儿，“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那一回，贾琏眼中的平儿是“娇俏动人”的，王熙凤这个娇妻撞见贾琏向平儿求欢，虽也“含酸”吃醋，但只是玩笑着说“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这是曹雪芹写其风情。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那一回，贾母安抚平儿说“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这是曹雪芹借贾母之口侧面赞美平儿的隐忍之德、立身之正。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那一回，贾宝玉眼中受了王熙凤委屈的平儿呢？她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这是曹雪芹借宝玉的心理描写，状其美貌才华与灵魂的高洁。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那一回，李纨当面调侃王熙凤“你今儿又我来来，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这是曹雪芹以烘云托月之笔，盛赞平儿的才德胜于王熙凤。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那一回，曹雪芹更是借贾琏的小厮兴儿之口，将平儿与王熙凤一主一奴进行对比，对王熙凤极尽贬抑，而对平儿则极尽人格与道德上的赞美——“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才容下了”。
这就是《红楼梦》中的平儿，从贾府权力格局的“金字塔尖”的贾母，到最卑微的奴才仆僮，都对平儿无一句负面评价。
为什么平儿会成为人人赞美的道德与人格上的“完人”？分析这一现象背后的文化原因，才能触及其本质。
让我们还是结合本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的相关情节，展开做一些评论吧！
首先看同为奴才，林之孝家的与平儿对待柳五儿向芳官私赠伏苓霜之事的处置态度及方式的不同。
林之孝家的是王夫人与王熙凤麾下的管事大媳妇，说明白一些，她也是奴隶，但又是奴隶中女总管之一。她巡查大观园，见柳五儿路遇她“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当即就生疑心，就细加盘问，见五儿的答话自相矛盾，又见五儿“辞钝色虚”，又正巧此时夏小蝉、莲花儿及几个小媳妇子的指证，林之孝就按莲花儿提供的线索，当即就至柳嫂子的厨房搜出芳官私赠给五儿的玫瑰露瓶及五儿的舅舅赠给五儿的一包茯苓霜。柳五儿当时也有辩白——“那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而林之孝家的回以柳五儿的就是冰冷的几句——“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
这个林之孝家的，有个一心想攀高枝儿的名叫小红的女儿。这个小红就曾于滴翠亭与怡红院的小丫环坠儿私语，想借懵懂的坠儿为她向贾芸传递表情的私物。这个小红曾是怡红院的二等丫环，也曾被晴雯、秋纹怀疑偷懒而遭训斥。正因为有这样的一个缘由，所以当林之孝家的抓住了怡红院的丫环与柳五儿违反大观园的安全保卫禁令而私相传递近乎奢侈品的高档补品玫瑰露及茯苓霜之时，她当即就不听柳五儿的辩白，也不给柳五儿更多解释的时间，直接就断定柳嫂子厨房的“玫瑰露”与“茯苓霜”是赃物，并迫不及待地就要带柳五儿去表功，去由主子来处置，显然其中有挟私怨而报复怡红院众丫环的成分。
此时暂理荣国府的“三驾马车”中的李纨呢，“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探春呢？她也选择了回避，回以林之孝家的一句“找平儿回二奶奶去”。这样案子就交给了平儿了！
平儿是怎样处置的呢？——
“
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到凤姐儿那边，先找着了平儿，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歇下，听见此事，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听了，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唬的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细诉芳官之事。平儿道：“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这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平儿听了，笑道：“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拿你来顶缸。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便去了。
平儿先是按林之孝家的从探春那处转来的指令，将柳五儿之事汇报给了王熙凤。王熙凤的“威治”力量，于她的十分斩截的几句话一下就展现了出来，这一连串的短句，句句如利刃，字字如重锤。柳家母女，各先打四十大板。然后呢？一是将柳嫂子撵出去，永不能进贾府的二门，那就是说柳嫂子此后只能在贾府的二门之外的地方服更低等的仆役；二是让林之孝家的将柳五儿“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二选其一。
王熙凤根本就没有耐心去细问情由，简直就是“草菅奴命”。有人可能会问柳五儿被卖的结局会是怎样，《红楼梦》里其实有例子，想想香菱的命运即知。“配人”的结局，则是更惨！想想后面第七十二回的“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就能明白。彩霞最后被迫嫁给又丑又“吃酒赌钱，无所不至”的来旺的儿子，还总算是嫁给了一个年轻人，但柳五儿如果被卖，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
平儿“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之后，“唬的哭哭啼啼”的五儿，跪着向平儿“细诉芳官之事”。注意“细诉”二字，这是谁给了柳五儿“细诉”的时间，是平儿！是谁为了安慰柳五儿而这样说——“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是平儿！对比林之孝家的不容分说，平儿的冷静而富有同情心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当柳五儿又说明了茯苓霜的原委后，平儿竟然还对柳五儿“笑道”——“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拿你来顶缸”。
不过，平儿毕竟是平儿，她明白自己也只是王熙凤身边的奴才。她也明白她与林之孝家的这个奴才相比， 她们的身份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因此，为了照顾林之孝家的面子，又为了表示对主子王熙凤的吩咐的尊重，她当着林之孝家的及柳五儿的面，做出了她能做的“变通”式的处置，即先将柳五儿“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她第二天回明了王熙凤再作定夺。
曹雪芹接着是如何写林之孝家的反应的？林之孝家的是“不敢违拗”！
为什么是“不敢违拗”？其潜台词就是想违拗平儿的吩咐！为什么见出了想违拗？字里行间可以见出！一是因为主子王熙凤吩咐的是打了四十板子之后“立刻”就交给庄子去或卖或配人，二是“只得”二字，写出了林之孝家的悻悻然及对平儿的不满。
为什么这个林之孝家的终于还是没敢立即给柳五儿打板子，只得带了柳五儿去暂时羁押？因为，林之孝家的尽管也是王熙凤手下的得力管家娘子，但比起平儿来，她在王熙凤那儿的宠信程度，还是让她必须掂量自己的分量的！
林之孝家的转身之后，做了什么呢？她立刻于当晚就撤换了柳嫂子，并做了顺水人情，将“婆子党”的秦显家的替代了柳嫂子。她显然是在赌一把，赌王熙凤不会收回成命。
可是接下来上演的情节却没有朝着林之孝家的预想的剧情发展。平儿第二天至怡红院详细调查了案情，贾宝玉也代柳嫂子、柳五儿母女二人顶了缸，秦显家的刚上任不到半天又被平儿逐出。
对这个情节的解读，清代的另一位举人出身的《红楼梦》读者陈其泰有几句评语，值得一读——
凤姐也太草草，平日未免有冤枉人之处矣。（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
审案得情，须在此等处留心也。平儿之才，实是过人。今之能吏，无此灵妙机变。
（玉钏儿先问贼在那里？）明明说出，彩云安得不认？（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了一个好人的体面。）
要知不是彩云有肝胆，是平儿一席话，使他有不得不招认之势耳。（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事。）
（选自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陈其泰批评了王熙凤草菅奴命，赞美了平儿的“过人”之才，继而联想起封建社会的“能吏”也少有平儿这等的“灵妙机变”，肯定了平儿善于处理案子所涉及的诸多方面的关系，即有让彩云不得不招认的智慧，又顾及了另一个主子探春的情面，但这样的处理又一切是基于案情的了解并尊重了贾府的奴才不得于大观园私相传递物件的禁令的前提下而做出的处理。
一句话，平儿完美地兼顾了“情”“理”与“法”三者的关系。
读到这个情节，当代作家王蒙于其《评点红楼梦》中曾这样感叹——
平儿不但是鸽派，而且是中华情义文化、情面文化的继承者与践行者。“二情文化”很有人情味，平儿也很得人心，但距是非曲直必须弄清的法治文化越发远了。（王蒙《评点红楼梦》中卷第2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王蒙先生的这一段评论，其实道出了中国儒家文化背影下的一个独特的一面——当“法”与“情”与“义”发生冲突时，宁可适当损抑“法”的威权，而向“情”与“义”倾斜。平儿就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的处事，能让古今的《红楼梦》读者都交口称赞，不是没有文化层面的原因的。
王蒙尽管觉得平儿这样断案，如果实现于今日，那是有碍“法治文化”的建设的，但他也没有否认平儿的人格力量与道德，他在评点平儿使彩云招认的情节中，也写下了这样的评论——“这也是将心比心，人的羞恶之心毕竟尚存，何况是面对着平儿这样的'法官’，这是平儿的道德力量与分寸感的胜利”。
读到《红楼梦》这段“情”“义”与“法”的冲突的情节尾声时，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对平儿也有一段精妙的评论
“
平儿这个人，真的是凤姐最好的帮手，很明理，很明智，该宽容的地方，她替凤姐抹掉很多怨怼。平儿的处境很不容易，但是她做得非常漂亮，所以在丫头里面，她最后的下场最好。凤姐病逝后，她得到贾琏的眷顾，后来扶正，因为贾琏感激她对巧姐儿的维护。在所有的丫头里面，她个性最平和，所以叫平儿，而且是“俏平儿”，相当聪明、有手腕、懂得察言观色，而且她没有仗凤姐之威，还替凤姐做了很多好事。在曹雪芹的笔下，她可能是丫头中最正派的。这个时候又趁机劝凤姐，讲了一番很得体的话，叫她得放手处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得罪那么多人，太过操劳把怀的胎儿都小产了。平儿的话凤姐听得进去，曹雪芹好几次写她们主仆相处私下无人时的对话，都十分动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第484-485页）
这一段文字，是极能解释最后王熙凤为什么会收回成命并尊重平儿对玫瑰露茯苓霜事件的处置决定的。因为王熙凤从平儿的劝告之语中，听到了“忠”，听到了“义”，听到了“真诚”与“体贴”，也听到了“理”——自己未来可能面对的命运，即终究是要回到贾赦一房去管事。因为未来贾政这一支的内务总管总有一日不是她，而应该是贾宝玉未来娶进来的媳妇。尤其是平儿说出的那“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及“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的语，不是王熙凤身边的任何人都敢说出口的话，而平儿竟然说得那样真切，那样真诚，那样动情，王熙凤纵然是一只“霸王凤”，纵然是一个“权力狂”，纵然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妒妇”，最后也只能任由平儿去处置发落了。
分析至此，我要说的就是在平儿的身上，几乎体现了儒家“臣妾文化”对“臣妾”所有的美德期许。
你儒家的核心不是“仁”吗？平儿天性善良，而且还能与人为善，这就是“仁”！
你儒家不是讲“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吗？不是说对“女子”与“小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吗？儒家的“小人”一词，是多义的，地位卑下的人即是其指称的对象之一。但是贾府的女奴平儿——这个“女小人”，主子亲近她，她也并没有仗势欺人，主人不让她接近贾琏，她也并没有生怨，即便是无辜遭遇了王熙凤的毒打，仍是她平儿在贾母等众人面前首先向王熙凤赔不是。
你儒家不是最讲“忠”吗？平儿那是做到了对主人王熙凤的绝对“忠诚”。
你儒家不是最讲“义”吗？而这“义”呢，偏偏又正是“不信阴司地狱报应”的王熙凤身上最稀缺的，可平儿却能于许多场合、许多事件上为主子王熙凤换来“仁义”的口碑。此一回平儿代替王熙凤“判冤决狱”，不正是如此吗？
儒家不是最重“礼”对人的约束吗？平儿从不僭越，就是本回的“判冤决狱”，平儿她尽管先有决断，但她仍将处置建议向王熙凤进行了汇报，虽然那一刻王熙凤也责怪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也曾主张“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但经过平儿的据“理”、依“礼”的“智”劝，王熙凤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凭你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时至今日，每一个中国人身上其实仍受到上述的儒家诸多文化基因的影响。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也仍在称赞那种近乎“臣妾”式的谦卑的品德。读者如果不信，现有台湾作家白先勇先生的论述为证——
“
中国社会整个的核心还是儒家的教训，至少表面上要谦卑，在大家庭里也是如此，都有儒家宗法社会的那一套制式规矩，你打破这个规矩，就很难生存，《红楼梦》里黛玉、晴雯、司棋、芳官，甚至于妙玉都是。能够生存的，像宝钗、袭人、李纨……她们都是能够生存下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第481页）
反之，如果你不够谦虚，不够驯服，结局会怎样？
对比一下当今的现实，读者们自己去联想中国当今的一些政商界、学术界的不够谦卑的名人的下场，就会发现白先勇的所言不虚！
以上评述还都是从儒家的“臣妾文化”的角度，分析了为什么人人会说平儿的好的原因，当代还有一位学者以另一种文化视角对平儿进行了分析，这一分析我觉得角度新颖，也值得特别关注，这就是刘再复先生评论平儿的文字——
“
宝钗所界定的“明白人”，倒是我们解开平儿的钥匙。所谓明白人，应有两义:一是通常所指的洞明事理之人，另一义是到了禅宗才更为明确的明心知性之人。慧能讲明心见性，实际上是讲人的心灵原是一尘不染的洁白纯净主体，那是佛性的藏存之所，明了这个“白”，开掘这个“白”，放下“白”之外的一切“执”、一切妄念而见其真性，便是“觉”，便是“悟”，便是佛。平儿这个明白人，两义兼有，前者是她的意识，后者是她的潜意识——无师自通地明了一种禅性大道理，从而形成一种奇异的人性与神性。
这是从佛家的禅宗文化视度来解读平儿这个人的！
刘再复先生肯定了平儿身上的“佛性”——一尘不染的洁白纯净主体，并未因身外的“一切'执’、一切妄念”而受遮蔽，而受沾污。刘再复还告诉我们，平儿是或自觉或潜意识地无师自通地明了一种禅性大道理，“从而形成一种奇异的人性与神性”的。（刘再复《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刘再复先生还于上述文章中不无感叹地说——“人性异常复杂，也异常丰富，每一生命个体都有独特的稿本，平儿这种明白人看似平和平淡，实则极为精彩而他人难以模仿和重复”。
好一句“极为精彩而他人难以模仿和重复”，这又让我不禁联想起当代画家戴敦邦先生面对平儿这一人物形象所发出的一番叹息——
在一百二十回的书里，还没有见到她打过小报告的，有的则是息事宁人，暗地宽容，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称得上脂粉队里的女君子。平儿的为人是大观园中诸多千金所不及，而且是远胜过须眉几筹。此番有机会再画《红楼梦》时，凡有平儿出场的章节，尽量画上她的身形，而且在处理画面构图时，有意给予明显的位置。在吾心中定位时，以林黛玉为神化了的艺术形象;薛宝钗是封建道德理想的化身;平儿则是古往今来现实生活中的善良者。吾在画平儿的过程中常自愧不如。特别是在涉及自身利益或有关身家性命之时下意识的推诿保命就会显露出来了。现在回忆起“文革”时曾有过的言行，还会汗颜，但更多的是那种揭老疮疤的忏悔之痛。
戴先生感叹林黛玉的生命姿态是神的姿态，尘世中的人无法学；薛宝钗是“封建道德理想的化身”，不足学；平儿呢，虽说“是古往今来现实生活中的善良者”，但他仍然没有学得像平儿一样以善良去应对现实生活，甚至于特定的年代还做出了“推诿保全”的事情。因此，戴先生才会面对《红楼梦》中的平儿，产生“忏悔之痛”！
殊不知，平儿也只是曹雪芹笔下的文学形象，她也只是如刘再复先生所言的一个个生命个体中的“独特的稿本”！
2023年1月9日 初稿
（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他两个并芳官往前边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他说系芳官所赠，五儿感谢不尽。平儿带他们来至自己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够多时。 ）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