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一代美国人皆为命世之才。”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1940年，我出生的那一年，恰恰也是美国二十世纪转折之年。此前，美国内有大萧条之患，外有欧洲与太平洋战争之忧，却最终难关得渡。这一年，这个国家与世界都百废待兴，形势恰如1776年革命与内战之时。美国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国家倒悬之危，明白了匹夫不让之责，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解决危难的最好方法只有一个。这个国家的年轻人身负重任，在战争中攘外而安内。如今，这些年轻男女急切地要担负起下一项责任。他们明白这是什么任务，而且非常乐意履行。 这些人大多只比我早生二十年。他们的时代是国家的黄金时代，一切欣欣向荣，兴旺发达。美利坚合众国正迅速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一战结束了，伴随着汽车产业和早期通信产业的发展，美国的工业实力如日中天；华尔街发展得如火如荼；通俗文化大行其道，贝比·鲁斯、尤金·奥尼尔、D. W. 格里菲斯和新晋作家F.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大受欢迎。当时这些无知的小婴儿并没有料到，这一切不过昙花一现，这场海市蜃楼终将被一场危险且始料未及的狂风吹散。他们不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凶猛残暴，不仅威胁到美国的命运，也威胁到了整个地球的未来。 不过，1920年是一个年轻美国公民踏入社会的最佳年份。彼时美国已达1.06亿人，虽然还有1/3的美国人生活在乡村，但城乡环境正在急剧变化；19条修正案的批准赋予了妇女选举权；匹兹堡KDKA电台信号首次覆盖美国中部；禁酒令已经开始实行，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反对禁酒令及其文化土壤的咆哮年代。在遥远的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是一场腥风血雨，但其美国拥趸却难以在本土兴风作浪。 5年以后，1920年出生的孩子们似乎依然安享着更为繁荣、机遇更多和更加激动人心的生活。总统卡尔文·柯立芝被称为“沉默的卡尔”，在白宫无为而治，银行家、实业家和投机者得以按自己的意愿管理这个国家。 在风生水起的二十年代，圣母院四骑士用他们豪壮的校园足球英雄式赋予了周六新的意义；杰克·邓普希和吉恩·滕尼将重量级拳击比赛带到了一个全新的高潮；从传奇般的扬基体育场到美国乡间的沙地棒球场，棒球运动已经司空见惯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全民娱乐活动。 《纽约客》正式发行，杂志的地位开始上升；新潮女郎在查尔斯顿翩翩起舞；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正在出版；“美国猴子案”还在田纳西州审理，克拉伦斯·达罗与威廉·詹宁斯·布莱恩正就进化论和神创论展开激情洋溢的雄辩。A. 菲利普·伦道夫组成了卧车搬运工兄弟会，开启了要求美国正式其可耻种族政策的漫长斗争。 而出生于此间，本来享有大好前途的美国年轻人，却在10岁的时候遭遇了重大变故。灾难无处不在：证券市场还在1929年大崩溃的泥潭中垂死挣扎；美国收入急速下降；1300间银行倒闭；到处的企业都关门结业，450多万人沦落街头，再无生活保障。一般的美国农场家庭年均收入只有400美金。赫尔伯特·胡佛总统似乎被这场不断蔓延的经济灾难吓傻了。他本来举止严肃，人情淡漠，被奉为工程天才和管理奇才，如今被画进漫画里，讽刺他对广大贫困人口的不闻不问。 国会通过了可怕的史穆特-赫雷关税法案，为世界贸易设置了障碍，重创了本来就不景气的全球经济。 不过，亨利·鲁斯还是出版了以经济事务为主题的《财富》杂志；联合航空公司和美国航空公司虽是初创，却还能维持；洛厄尔·汤玛士在NBC和CBS开始了一档晚间全国新闻广播节目；《孤独的星游人》系列开始在电台播出。 在国外，三大人物正在勾画世界蓝图：德国的阿道夫·希特勒、俄罗斯的约瑟夫·斯大林和中国的毛泽东。在美国，纽约州长富兰克林·迪拉诺·罗斯福正在策划1932年的总统选举。 到了1933年，生于1920年的孩子们进入了青春期，他们在童年时代的美好愿景已经被全球经济危机毁得干干净净。美国农民每英亩谷物产量只有16蒲式耳，而且价格极其低廉，用来喂猪还比出售划算。就在这一年，我的母亲和她的家人、姐妹搬出了南达科他州的农场，住进了附近一个小镇，那个小镇正在遭受市场衰落和干旱的严酷打击。彼时他们有的只是一头奶牛、满心的自尊和继续生活下去的决心。 母亲16岁中学毕业以后，已经无力支付大学教育，所以她到了当地的邮局工作，一天挣一美元。她比她的父亲挣得要多些，他在附近的升降机谷场工作，时薪是10美分。 我的父亲是一名满怀抱负而且技术过硬的建筑设备操作员，开着他的小福特汽车在中西部到处跑，与一大群同事拼了命没日没夜地工作，想在暖和的季节攒到足够的钱，这样才能熬过另一个漫长的冬天。冬天的时候，他回到家乡，住在姐姐经营的小木屋旅馆里。这家旅馆由他的祖父理查德·布罗考创立，开在大平原村，专门接待铁路工人、旅行商人和当地传教士。他的祖父本是内战退伍老兵，后来回到大平原为铁路工人们掌勺。 一大批无家可归、无事可做的男人终日在美国土地上来回游荡，希望能找到工作或得到救济。3千多万美国人无分毫收入；美国军队里的战马比坦克要多，而他们唯一的一次行动是一年前驱散一战老兵要求退休金红利的示威队伍。 富兰克林·罗斯福宣誓成为美国总统，承诺为困窘的美国人展开新政。他对一个拥有1500万失业人口的国家宣布：“我们唯一需要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他推动通过了紧急银行法、联邦紧急救济法、国家工业复兴法，并在1935年开始实施最后成为社会保障系统的相关条例。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乐见此景。以通用公司创建者杜邦和创建自由联盟的石油巨头们为代表的美国富人反对新政。在特权阶级的私人沙龙里，罗斯福被他的阶级指责为叛徒。 在德国，一位演说风格出神入化的前画家操纵了政府并希图用他的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也就是纳粹党，操纵整个德国政治机制。阿道夫·希特勒开始走向他遗臭万年的漫长历程。他把目标锁定到了犹太人身上，通过法律否定了他们的德国公民权，编订了反犹太法典，最后生发出了集中营和毒气房。这一项惨无人道的举动将永远刻在20世纪编年史上。 在三十年代末的美国，最强烈的反犹主义声音来自詹姆斯·柯格林神父，他是一名救世主义的罗马教廷神父，拥有一大批电台听众。路易斯安那州著名民粹主义者修伊·龙掌握了权力，一开始是州长，然后是美国议员，他用他独具魅力的演说鼓动小人物反抗华尔街魔头和社团老饕。 1938年，这群年轻的美国人已经18岁了，战争的流言也已经到处蔓延：希特勒占领了奥地利；反犹运动随着水晶之夜暴行（一个有预谋的残暴运动，旨在在纳粹统治区消灭一切犹太人的商业活动）而日趋增强；日本继续在野蛮侵略和灭绝中国；俄国的斯大林正在演审判秀，并将上千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并且处决他在党内的异己分子；西班牙保守党在内战中失势，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法西斯主义军人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开始了将持续40年的统治。 在这段暴烈的日子里，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相信，他通过慕尼黑一场与希特勒的和平谈判拯救了他的国家。他回到英国并宣布：“我相信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真正的和平。” 他大错特错。 国内，罗斯福进入了第二任期，正试着平衡国内复兴经济的需求和来自国外的极大危险；国会通过了公平劳工标准法案，设定工作时间限制和最低工资；联邦政府启动了一个体系，对农民实行平价支付并对国外小麦销售给予津贴。 1938年秋天，德怀特·大卫·艾森豪威尔，这位成长于堪纳斯州艾比利亚小农场的职业军人已是48岁的美军上校了。他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其军事规划员的身份也给了他良好的声望，但他并没有指挥过大的战役。战争的狂风将他吹到了军事和政治生涯的辉煌顶峰。他说，艾克会成为这个时代和平的化身。 当时娱乐美国大众的人是班尼·古德曼、格伦·米勒、伍迪·格思立、霍邑机·卡迈克尔的音乐、大荧幕上的克拉克·盖博、嘉利·格兰特、凯瑟琳·赫本、埃洛尔·佛林、佛瑞德·阿斯泰尔、贝特·戴维斯和亨利·方达。 1940年，在这个新的十年里，我们这群年轻的美国人踏入当初那个辉煌的世界已经有20个年头了。除了一些痴心妄想的孤立主义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战争将会是这一代人的必然命运。 法国、比利时、荷兰、卢森堡、丹麦、挪威和罗马尼亚都已落入纳粹的魔爪；德军的铁蹄踏上了巴黎；在东方，斯大林迅速建立了一支无比强大的陆军用以保护俄国和共产主义。 日本与德国、意大利签订了为期十年的军事条约，它们组成了轴心国，希望在这十年结束前统治整个世界。 罗斯福再次以压倒性优势开始第三个任期。他正为美国做准备，推动通过出口控制法案，阻止向国外出口战争设备；一种新军事交通工具——吉普车——开始启用；一辆歼击机造成；野马式战斗机正在设计中；罗斯福向国会提交的预算中有20%出于防御需要；美国史上第一部和平时期兵役法开始实行。 罗斯福与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私交甚密。丘吉尔曾对英国说：“我没有别的东西奉献，唯有辛劳泪水和血汗”，而“我们绝不退缩，永不言败……我们将在每一片水域和海洋上决战…… 我们将在每一片田野和每一条街道上决战，我们将在每一个山坡上决战。我们永不投降。" 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美国人则从欧内斯特·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中了解战争，从约翰·斯坦贝克小说改编的电影《疯狂的葡萄》（导演是约翰·福德，主角是亨利·方达）中了解人性。 大部分美国黑人仍居住在前联邦属州，并且在法律上和现实中还是二等公民，甚至更糟糕。即便在美国决议对一个坚信雅利安人具有先天优越性的法西斯政权开战时，黑人男性也被隔离出来单独组成军队。 对我们这些美国年轻人而言，这是混乱的二十年，盛世与凶时仍远未到来。1941年12月7日，日本袭击珍珠港。这一震惊的消息周六从广播传向整个美国，击倒了整个国家，改变了每个国民的生活。婚期被推迟或提早；开学时间延迟；任何关于未来的计划都被正迅速到来的战争打乱。 袭击事件后不久，温斯顿·丘吉尔在首相乡村宅邸——首相别墅——致电富兰克林·罗斯福。在他的《大联盟》一书中，丘吉尔这样描述这场交谈：“总统先生，关于日本的这个消息是怎么回事？”罗斯福答道：“全是真的。他们袭击了我们的珍珠港。我们现在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丘吉尔乐不可支。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战争中，他有了天时地利人和，还有美国积极参战的政治意愿。他写道：“所以最后我们胜利了。”几天之后，德国和意大利正式向美国宣战，丘吉尔致信外交部长安东尼·艾登，彼时他正在去俄罗斯的途中。“美国的加入挽回了一切，胜利是必然的，我们只需要时间和耐心。” 在美国，百万计的青少年被召入伍。来自大平原的农家孩子们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加入海军去看海；加入海军陆战队的男人们以家族计；莽撞的年轻人都为能自愿进行飞行训练而激动万分。独身女人涌向华盛顿去应聘需求量剧增的战争政治动员书记工作。另一些女人的丈夫或男友被召去进行基本训练，她们只得学着驾驶卡车或使用焊接喷灯。对这一代人的性别规则和期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我的父母正带着我们去往匆忙建造中的弹药库“小冰屋”。我和我出生不久的弟弟坐在1938年的福特轿车后座上，这辆车在未来十年内都会是我们的座驾。我们行进在南达科塔州遥远的西南边，穿越蒿草丛生的盐碱地。我当时3岁了。 这是个色彩单调的世界。目之所及全是荒冷的棕褐色草原、绿色的军车和卡车，还有卡其色的制服。我对女性的最初印象并不是妈妈在家里照料我们兄弟俩。我迄今仍历历记得一个穿着工装裤的女人，带了一个午餐桶，用印花大手帕兜着头发，将庞大的军队卡车挺好，一把推开车门，向着家的方向走来，漫长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回想过去，我能记得，那些大人们都有一种信念，就连四五岁的小孩子也能真切感受到。不管家里或邻居发生了什么，总有一些更大的东西把我们连结为或大或小的集体。 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国家卷入战争的程度能清晰地用数字表现出来：到1944年，已有120万美国人入伍当兵；战争产品占整个国民生产总值的44%；工人比5年前增加了190万人，其中35%是女性。这个国家已经为战争武装到了牙齿。 这个时代的美国年轻人注定是伟大的，这一代人必将与美利坚合众国建国之初的那代人，与写成独立宣言、美国宪法以及权利法案并由此实现美国自治的那代人比肩而立。 到20世纪末，这一代人的名字将会被镌刻在这个喧嚣变幻的时代纪念碑上。评价整整一代人的伟大之处兴许为时过早。但毫无疑问，他们有一些共同点是不容忽视的。从总体来说，这一代人不求闻达后世，奉献自己换来经济、政治和文化繁荣；这一代人成就卓越，却举止谦和，皆因儿时他们亲历或亲见过为最高秩序而作出的牺牲。他们清楚知道多少这代人中的佼佼者活不过20出头，多少天才科学家、教师、精神和商业领袖、政治家和艺术家被那场世界大战摧毁。 这代人所作的永恒贡献超越了性别。我们今天看到的世界并不仅仅由战争塑造而成。从大萧条到战争再到方方面面的重建和共同进步，妇女在这场宏大的国家物资及精神动员中起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作用和领导作用。她们还出色地将女性的地位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妇女的处境和美国对妇女的看法永远被改变了。 上百万匹夫匹妇被卷入了这趟纷乱狂暴的旅程，他们越过了灾难与成就，穿过了绝望与胜利。当然，总有些人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但这一代人是名副其实的“命世之才”，其优异之处远超过1936年罗斯福总统首次提到这个词时所包含的期待。 下面的故事展现了他们这代人的一些生活。每一个故事都独一无二，却又反映出这一艰难时代和这伟大一代的共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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