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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蜜林 | 文章·性·天道——《论语》“性与天道”说的历史诠释与思想新论
来源:《齐鲁学刊》2023年第4期第6-14页


摘  要

    “性与天道”学说是研究孔子人性论思想的重要材料。这一学说本身并无难解之处,但其背后之义理却颇难索解。其主要涉及了文章与性、天道以及性与天道的关系问题。历代对于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并非完全对应关系,此说以何晏、朱熹等为代表;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有着对应关系,前者是后者的表现,后者是前者的本体,此说以皇侃、谢良佐、杨时等为代表。对于性与天道的关系也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没有关系,如郑玄、何晏等;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有着密切联系,历代多数注解者持此种看法。结合《论语》及其他相关材料,“性与天道”学说处理的实际是“下学”与“上达”的关系问题。在孔子看来,文章与天道之间是有密切关系的,天道是文章之形上根据,文章是天道实现之表现。孔子还把天命与每个个体都联系起来,从而使得天命对于每个个体来说都具有了普遍性。非但如此,每个个体都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上达天命。这种努力的途径就是其所强调的“学”。

在《论语》中,有两条涉及“性”的材料:一为“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一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后者为孔子本人所言,前者则是子贡对孔子之教的感受。如果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表明了孔子对于人性普遍性的揭示的话,那么性与天道的关系则表明了孔子对于人性超越性的揭示。从性与习来看,仁代表了人性的本质,这种本质是从人与人之间的横向关系方面讲的。那么仁的这种人性普遍性如何才能得到保证呢?这就涉及了人性的超越性问题。也就是说,人性之所以是普遍的就在于其具有超越性的一面。关于“性相近”说的思想,我们将另文处理。本文主要讨论《论语》的“性与天道”学说。从字面意思来看,这一学说并无难解之处,然其背后之义理则颇难索解。历来对此也言人人殊,见解各异,至今未有统一意见。其中主要涉及文章与性、天道以及“性与天道”等之间的关系问题。


一、汉唐时期对于“性与天道”说

的诠释

  对于“性与天道”思想的解释,目前能看到最早的是郑玄注,其曰:“文章谓艺之义理也”,“性,谓人受血气以生,贤愚吉凶。天道,谓七政变动之占”。郑注只对文章、性、天道的含义作了解释,至于它们之间的关系并未说明,如人性是否从天道而来、天道的变动与人性的吉凶有没有关系等。就文义来看,在郑玄那里这三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内在关系。其实,在郑玄之前,汉人对于“性与天道”的理解大多集中在“不可得而闻”方面,并且大多留意于“天道”的一面,对于“性”的一面则较少关注。《史记·天官书》曰:

  幽厉以往,尚矣。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其文图籍禨祥不法。是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

这里的“天道命”应作“天道性命”。《史记·孔子世家》云:“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司马迁所见是“天道”与“性命”连在一起的。张守节所见也是如此。《史记正义》曰:“言天道性命,勿有志事,可传授之则传,其大指微妙,自在天性,不须深告语也。”在司马迁看来,孔子讨论六经(主要指《春秋》)以“不书”的方式说明灾异,就是说明天道、性命是不可以以文字的方式流传,因为其流传是不能靠言语、文字的方式。如果通过言语而传并非其人,那么告其亦无用。在《汉书》《后汉书》中,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用法。《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曰:“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然子赣犹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已矣。”《周易》《春秋》虽然彰显了“天人之道”,但天道仍然是难知的。因此班固举了董仲舒、夏侯始昌、京房、翼奉等人,认为他们“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仲舒下吏,夏侯囚执,眭孟诛戮,李寻流放,此学者之大戒也。京房区区,不量浅深,危言刺讥,构怨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失身,悲夫!”《汉书·张禹传》曰:“《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三十余,地震五十六,或为诸侯相杀,或夷狄侵中国。灾变之异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性与天道,自子赣之属不得闻,何况浅见鄙儒之所言!”这仍是从灾异的角度解释天道难闻。《后汉书·桓谭传》也是从贵人事、远天道的角度论述天道性命的。其说:“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天道难言,人事易知,故君王应以仁义正道为本。

  汉人于“性与天道”或注重于政治运用,或着眼于训诂解释,而于其所蕴含之哲学义理则未能措意。这一局面到了魏晋时期才发生了变化。何晏《论语集解》曰:

   章,明也。文彩形质著见,可得以耳目修也。

  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也。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

在何晏看来,文章、性、天道三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与何晏同时的荀粲也有类似的观点,其说:“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圣人之所言“性与天道”皆在文章(“六籍”)之外,故不可得而闻。

  皇侃在疏解何晏《论语集解》的时候,对于文章、性、天道之间的关系首先作了较为深入的论述。与荀粲一样,皇侃认为文章指的就是六经,其只是圣人表达所借助的工具,并无关于圣人之意。“文章者,六籍也。六籍是圣人之筌蹄,亦无关于鱼兔矣。”这里的“筌蹄”“鱼兔”的比喻应该受到王弼“得意忘象”思想的影响。王弼认为象外之意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言语虽不能表达象外之意,但对于认识象外之意仍是不可缺少的中介。其云:“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与王弼一样,皇侃也认为文章是记载“性与天道”的凭借。其说:“夫子之言即谓文章之所言也……言孔子六籍乃是人之所见,而六籍所言之旨,不可得而闻也。”皇侃直接把“夫子之言”解释为六经之言。六经之言虽然可见,但其蕴含的旨意(“性与天道”)则是不可闻得的。这实际上是对荀粲思想的进一步发挥。其把“夫子之言”直接当作文章之言,以“言”为名词,无论从文义还是从语法上都是很难说通的。皇侃不仅注意到了文章与“性与天道”之间的关系,而且注意到了“性”与“天道”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人性是从天道那里来的,天道是人性的形上基础,人性是天道在人身上的落实。皇侃说:“性,孔子所禀以生者也。天道谓元亨日新之道也……夫子之性,与天地元亨之道合其德致,此处深远,非凡人所知,故其言不可得闻也。”又说:“人禀天地五常之气以生曰性。性,生也……元,善也。亨,通也。日新谓日日不停,新新不已也。谓天善道通利万物,新新不停者也。言孔子所禀之性与元亨日新之道合德也。”对于性、天道的解释,皇侃只是延续了何晏的看法。但其把“受”改为“禀”,从而使得性与天道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明显。这样人之所禀之性与天道就直接对应起来。

  除了皇侃外,与皇侃同时代的太史叔明对于文章与“性与天道”的关系也作了论述,不过其认为二者是等同的。其说:“六籍即有性与天道,但垂于世者可踪,故千载之下,可得而闻也。”这样文章和“性与天道”都变得可闻了,那么不可闻的是什么呢?太史叔明说:“至于口说言吐性与天道,蕴藉之深,止乎身者难继,故不可得而闻也。”这里把“性与天道”区分为两种,一种是六经所表现的,一种口说的。前者是可闻的,后者是不可闻的。

  在皇侃之后,韩愈、李翱也认为性与天道有着密切关系,是一非二。《论语笔解》载:

  韩曰:孔说粗矣,非其精蕴,吾谓性与天道一义也。若解二义,则人受以生何者不可得闻乎哉?

  李曰:天命之谓性,是天人相与一也。天亦有性,春仁、夏礼、秋义、冬智是也。人之率性,五常之道是也。盖门人只知仲尼文章,而少克知仲尼之性与天道合也。非子贡之深蕴,其知天人之性乎!

韩愈认为“性与天道”是一义而非二义。如果像孔安国那样把性与天道解释为性、天道两个意思,人性就没有什么不可闻的内容了。李翱则从《中庸》“天命之谓性”的角度对其作了解释,认为性与天道也是相合的。在李翱看来,不仅人有性,而且天也有性。正因为天有仁义礼智之性,人才有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可见,韩、李二人都认为人性与天道有着直接的关系。


二、宋明时期对于“性与天道”说

的诠释

  到了北宋,在皇侃、韩愈等思想的影响下,邢昺在撰《论语注疏》的时候也指出了“性与天道”的内在关系。其曰:

子贡言夫子之述作威仪礼法有文彩,形质著明,可以耳听目视,依循学习,故可得而闻也……天之所命,人所受以生,是性也。自然化育,元亨日新,是天道也。与,及也。子贡言,若夫子言天命之性及元亨日新之道,其理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

文章是有形可见的,因此可以通过后天学习获得,故可得而闻。性、天道的道理是幽深微妙、无形难感的,故不可得而闻。邢昺把“与”解释为“及”,似乎性与天道是并列关系,不是上下贯通关系。但从“天之所命,人所受以生,是性也”来看,人性还是从天道那里得来的。因此,邢昺在注何晏“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时云:“言人感自然而生,有贤愚吉凶,或仁或义,若天之付命谴使之然,其实自然天性,故云'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人之贤愚、吉凶、仁义等性皆由天而来。这里所说“人感自然而生”“天之付命谴使之然”等明显还带有汉代元气论的色彩。

  如果邢昺对于“性与天道”的注疏还受到汉唐思想影响的话,那么张载对于“性与天道”的解释则反映了理学家对于二者关系的深入思考。对于“性与天道”的关系,张载曰:

天性,乾坤、阴阳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天地生万物,所受虽不同,皆无须臾之不感,所谓性即天道也。

天道即性也,故思知人者不可不知天,能知天斯能知人矣。知天知人,与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同意。

天地生养万物,虽然每个物种的禀受有所不同,但都是太虚阴阳二气相应下的产物。在这种天道阴阳变化的过程中,每个物种也就从天道阴阳那里获得自己的性,人也不例外。从万物获得其性的角度来看,每个物种都是太虚天道的体现,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性即天道”。从太虚天道落实、表现于万物的角度来看,则可以说“天道即性”。人性源于天道,故了解人性必须知晓天道,认识了天道也就知晓了人性。“思知人者不可不知天”本于《中庸》“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张载讲的天道是与他的气学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其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天道就是太虚之气的变化。因此,他又说“易乃是性与天道。”这里的“易”就是变易的意思,也就是造化的意思。张载说:“《易》,造化也。圣人之意莫先乎要识造化,既识造化,然后其理可穷。彼惟不识造化,以为幻妄也。不见《易》则何以知天道?不知天道则何以语性?”只有了解太虚天道的变化才能够对人性有真正的认识,“盖《易》以天道之流行者言,此以人性之发见者言,唯天道流行如此,所以人性发见亦如此。”张载虽然对于天道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但无论如何其认为性与天道之间是有内在关系的。

  与张载同时的二程,对于“性与天道”仅从“不可得而闻”的方面予以解释,至于二者的关系并未有深入的探讨。如程颢说:“子贡盖于是始有所得而叹之。以子贡之才,从夫子如此之久,方叹'不可得而闻’,亦可谓之钝矣。”程颐说:“'性与天道’,此子贡初时未达,此后能达之,故发此叹辞,非谓孔子不言。”二程弟子谢良佐、杨时则认为文章与性、天道之间有着密切关系,通过文章能够认识性、天道。谢良佐曰:

  夫子之文章,异乎人之所谓文章;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异乎人之言性与天道;子贡之听言,异乎人之听言也。他人闻夫子之文章,止于文章而已。子贡闻夫子之文章,于其间知所谓性与天道。

这里把孔子所说的文章、性、天道与其他人作了区分。不但如此,而且子贡对于孔子所说的接受也不同于一般人。因此,一般人对于孔子的文章只能止于文章方面,而子贡则能从中知道性与天道。这实际上强调了子贡的才智出于众弟子之上,因此可以通过文章认识孔子所说的性与天道。杨时也认为文章与性、天道之间并无二致,关键在于听者的努力程度。杨时说:“夫子之文章,与言性与天道,无二致焉,学者非默而识之,则不可得而闻也。子贡至是始与知焉,则将进乎此矣。”又说:“夫子之文章,乃所以言性与天道,非有二也,闻者自异耳。子贡至是始与知焉,则将近乎此矣。”

  对于谢良佐、杨时的看法,张栻比较赞同。其说:“夫子之文章,人人可得而闻也;至于性与天道,则非闻见之所可及,其惟潜泳积习之久而有以自得之。自得之,则性与天道亦岂外乎文章哉?”与张栻同时的朱熹却不以为然。朱熹曰:

  谢氏、杨氏以为性命之微,圣人未尝言,而每著见于文章之中,要在学者默识而自得之,则亦误矣。使圣人果绝口而未尝言也,则学者何以知夫性与天道之目,而求所以自得之?若其晓然号于众曰:“吾有所谓性与天道者,在乎不言之中,而欲学者之自得。”则其言之已甚,而又骎骎乎佛、老之意矣,安得谓之未尝言而不可闻哉!

谢良佐、杨时认为性与天道之说,孔子未尝说过,因此要让学者通过文章来认识、体悟性与天道。朱熹认为,如果孔子没有说过,那么学者何以知道性、天道的名目并求得它们?按照谢良佐、杨时的说法,孔子没有说过性与天道,让一切都在不言之中,让学者自己体会获得,那么这本身就已经说了很多,这样就与佛、老思想差不多相似了,怎么可以说未尝说而不可闻呢?朱熹反对谢良佐、杨时把性与天道寓于文章之中的看法,在他看来,二者并非完全对应关系。《朱子语类》载:

  问:“子贡是因文章中悟性、天道,抑后来闻孔子说邪?”曰:“是后来闻孔子说。”曰:“文章亦性、天道之流行发见处?”曰:“固亦是发见处。然他当初只是理会文章,后来是闻孔子说性与天道。今不可硬做是因文章得。然孔子这般也罕说。”

文章虽然体现了性、天道的流行,但性、天道并非从文章而来,而是从孔子所说而来。即使孔子本人也是很少这样说的。朱熹还把这种说法比作禅学。《朱子语类》载:“器之问:'性与天道,子贡始得闻而叹美之。旧时说,性与天道,便在这文章里,文章处即是天道。’曰:'此学禅者之说。’若如此,孟子也不用说性善,《易》中也不须说'阴阳不测之谓神’。这道理也着知。子贡当初未知得,到这里方始得闻耳。”在朱熹看来,如果说子贡一看到文章就知道性、天道,那么就如同禅宗的顿悟,那么孟子和《易传》就没必要说“性善”“阴阳不测之谓神”了。因此,子贡不是见到文章就知晓性与天道的,而是听了孔子之说才逐渐知道的。

  在《四书集注》中,朱熹对于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也作了注解,其说:

  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

与对于“性相近”中“气质之性”的解释不同,朱熹认为这里的“性”指的是“天理”。对于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朱熹也认为一个是可见可闻的,一个是罕言不得闻的。这样看来,文章与性、天道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对于性与天道的关系,朱熹认为二者指的都是“天理”,只不过角度不同而已。天道指的是天理本身,人性则是这种天理在人身上的落实。因此,性与天道之间是有上下贯通关系的。《朱子语类》记载:  

     问:“五十知天命。”曰:“上蔡云:'理之所自来,性之所自出。’此语自是。子贡谓夫子性与天道,性便是自家底,天道便是上面一节。这个物事,上面有个脑子,下面便有许多物事,彻底如此。《太极图》便是这个物事。箕子为武王陈《洪范》,先言五行,次言五事。盖在天则为五行,在人则为五事。知之者,须是知得个模样形体如何…

性与天道是不同角度讲的,二者不可分割,似二实一。天道是性之依据,性是天道之落实。天道的五行落实到人身上便是五事。谢良佐说的“理之所自来,性之所自出”也是这个意思。《朱子语类》又载:“吉甫问性与天道。曰:譬如一条长连底物事,其流行者是天道,人得之者为性。乾之'元亨利贞’,天道也,人得之,则为仁义礼智之性。”性与天道之间是连贯的、不可分割的。天道流行,人得之即成为自己之本性。朱熹在哲学理论上虽然与张载不同,但在性与天道的关系上二者都是相同的,都认为性与天道之间是一种上下贯通的关系。

  朱熹虽然反对谢良佐、杨时等人的看法,认为文章与性、天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通过文章也不能真正认识性与天道。朱熹的《四书集注》后来虽然被定为官方科举的指定书目,但朱熹的这一观点并没有定于一尊。很多学者仍然赞同和发挥谢良佐、杨时的观点,如明代吕柟说:“性与天道皆寓于文章中,但人不能识耳。子贡之得闻性与天道,其亦自文章中来之乎!不然,则夫子之道荒矣。”明末刘宗周曰:“其云'文章可得而闻’者何也?以夫子无言非性,无言非天道,则夫子之言皆性天发见流行之妙,如四时之行,如百物之生,秩然灿然,文而且章,故曰文章云耳。”这些人的立论虽有所不同,但都认为文章与性、天道之间有着对应关系,性、天道是文章之本体,文章乃性、天道之表现,二者似二实一,不可分离,“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至于性与天道之间的关系,吕柟并未明言,刘宗周则认为二者之间有上下贯通关系,如刘宗周曰:“天命流行,物与无妄,天之道也。人得之以为性。天不离人,性不离形也。”

  到了清初,顾炎武、王夫之、孙奇峰等人也认为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顾炎武曰:“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是疑其有隐者也。不知夫子之文章,无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王夫之曰:“圣人之道,见于威仪、文辞者,无非所性之德,与天合其道者。则即此以教,而善学者固可因之达于一原之理。”孙奇逢说:“文章、性道非二物,凡可见者皆文章,而其不可见者则性道也。”王夫之还对性与天道的关系做了论述,认为人性之理即是天道之落实,二者并无差异,其曰:“盖人各有宜尽之性,而性中有固有之理。惟性中固有之理,与天所敦化川流之道初无异致,夫子固欲学者之与闻乎斯矣。”

  清代的戴震也认为性与天道之间有着上下贯通的关系。戴震认为子贡所说的“性与天道”体现在《周易》中。其说:“余少读《论语》端木氏之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读《易》,乃知言性与天道在是。”为什么这么说呢?戴震曰:

  人道,人伦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言由天道以有人物也。《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言人物分于天道,是以不齐也……曰性,曰道,指其实体实事之名;曰仁,曰礼,曰义,称其纯粹中正之名。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

天道是人物产生之根据,人之仁、礼、义等道德属性之本原即在于天道之实体。“自人道溯之天道,自人之德性溯之天德,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戴震在这里把性分离出来,作为沟通人道与天道是间的中介。对于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戴震虽未明言,但从其通过《周易》可以认识性与天道,可以知道其与谢良佐、杨时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

  在《论语正义》中,刘宝楠对于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也有论述。刘氏根据《史记》《汉书》《周易》以及宋翔凤等相关论述认为文章即指《诗》《书》《礼》《乐》,言“性与天道”者为《周易》。刘氏这一解释显然有些牵强附会,文章与“性与天道”怎么能够与五经一一相应。难道《诗》《书》《礼》《乐》就不能言“性与天道”了吗?《周易》就不能是“文章”了吗?对于性与天道的关系,刘氏也作了论述:“性与天道,其理精微,中人以下,不可语上,故不可得闻。其后子思作《中庸》,以性为天命,以天道为至诚。孟子私淑诸人,谓人性皆善,谓尽心能知性,知性则能知天,皆夫子性与天道之言,得闻所未闻者也。”刘氏虽然没有明确指明性与天道之间的关系,但从其以《中庸》、孟子之说解释来看,二者之间显然有着上下贯通的关系。


三、下学上达:

“性与天道”说的思想新论

       综上可知,历代对于文章与性、天道的关系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并非完全对应关系,此说以何晏、朱熹等为代表。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有着对应关系,前者是后者的表现,后者是前者的本体,此说以皇侃、谢良佐、杨时等为代表。对于性与天道的关系也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没有关系,如郑玄、何晏等。一种认为二者之间有着密切联系,历代多数注解者持此种看法。那么文章与性、天道以及性与天道之间究竟有着何种关系?历史上的这些解释哪些更符合《论语》的本义呢?

  我们先来看文章与性、天道之间的关系。对于二者关系,除了子贡所说,《论语》并没有其他相关的论述。在《论语》中,“文”有广狭二义,广义上包含礼仪制度在内的文化、文明,如《论语·八佾》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子罕》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狭义上的文指典籍、文学,如《论语·八佾》曰:“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述而》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先进》曰:“文学:子游、子夏。”后者是可以包含前者范围之内的。对于文与天道之间的关系,孔子虽未明言,但二者之间显然是有关系的。如上面所引“文王既没”章,就明显地把“斯文”与天道联系起来,认为天道是“斯文”流传的保障,只要天道存在,那么“斯文”就必定流传下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文”也是圣王效法天道治理国家成功的必然表现。《论语·泰伯》云:“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尧之所以能够成功地把国家治理好,获得老百姓的称赞,就在于其效法了天道。其表现出来就是“焕乎其有文章。”所谓“文章”就是“文”之彰显。何晏《论语集解》曰:“章,明也。文采形质著见。”朱熹《论语集注》曰:“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

  由上可见,文章与天道之间是有密切关系的,天道是文章之形上根据,文章是天道实现之表现。那么天道在孔子那里指什么呢?其与性又是什么关系呢?在《论语》中,天、天命、天道等是相互联系的一组观念。天是从笼统方面讲的,天道指天之运行的规范、规则,天命相对人与万物来讲,指天之降命于人与万物者。三者只是从不同角度讲的,其内涵大体是一致的。在孔子之前,天、天命、天道等观念已经形成并流行。冯友兰曾经把中国古代天的含义概括为物质之天、主宰之天、运命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五种含义。在殷商时期,天与“帝”之间的运用有所区别,一般天指自然之天,“帝”更多地指主宰人间社会的上帝。到了西周时期,天才开始代替了殷商时期的“上帝”,成为至上神。陈梦家说:“西周时代开始有了'天’的观念,代替了殷人的上帝。”当然这只是一种粗略的说法。根据陈来的研究,周人与殷人的不同,并不在于是否有天命的观念,而在于二者对于天命的整体理解有所不同:“商周世界观的根本区别,是商人对'帝’或'天’的信仰中并无伦理的内容在其中,总体上还不能达到伦理宗教的水平。而周人的理解中,'天’和'天命’已经有了确定的道德内涵,这种道德内涵是以'敬德’和'保民’为主要特征的。天的神性渐趋淡化和'人’与'民’的相对于'神’的地位的上升,是周代思想发展的方向。”这种趋势发展到后来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在春秋时期“天道”的观念开始变得流行起来。在《论语》中,天的观念一方面保留了殷周以来的主宰之天的含义,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等,一方面容纳了自然之天的形质,如“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孔子对于天的最重要的贡献当属把天命与个人的道德属性结合起来。西周时期,对于天命虽然已经具有了道德内涵,但这种道德内涵主要是对统治者来讲的,并不具有普遍性。孔子则把天命与每个个体都联系起来,从而使得天命对于每个个体来说都具有了普遍性。《论语·述而》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非但如此,每个个体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上达天命。这种努力的途径就是其所强调的“学”。《论语·宪问》载: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人何以通过下学而上达于天命,因为人之德性是天赋予的。因此,可以通过自身内在的努力来把自身与天命沟通起来,最终达致天命。这种自身的努力不受任何外在力量的约束,其实现与否完全在于自身。《论语·为政》载: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这既是对孔子一生精神境界实现过程的描述,也是对一般人修养工夫次第之指示。孔子这里所说的“学”不仅仅指知识上的获取,而包含道德方面的修养。“志于学”应该包含“志于仁”“志于道”(《论语·里仁》)方面的含义。后面的“三十而立”也指“己欲立而立人”“立于礼”。“四十而不惑”指通过“学”而对外界事物无所疑惑,所谓“知者不惑”也。自“五十而知天命”以后,都是说的自身与天命的关系,五十岁能知道天命,六十岁能顺从天命,七十岁能随心所欲而自然不超过“天命”这个规矩。

  “下学”之所以能够“上达”就在于人自身先天地获得了内在的道德情感,这种情感通过后天的学习能够完全表现出来,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仁”。每个人都能实现“仁”,所以“仁”是普遍的。“仁”之所以是普遍的,就在于其有超越性的形而上的根据,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天命”。仁的实现过程,也就是逐渐达致天命的过程。仁的实现首先要体现社会关系中。这种关系始于家庭关系,经过家族关系逐渐扩充至整个社会关系,最终达致超越性的天命的境地。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仁之方”和“忠恕之道”。 

      总而言之,“性与天道”学说是研究孔子人性论思想的重要材料,其背后之义理颇难索解,主要涉及的是文章与性、天道以及性与天道的关系问题。结合《论语》及其他相关材料,“性与天道”学说处理的实际是“下学”与“上达”的关系问题。在孔子看来,文章与天道之间是有密切关系的,天道是文章之形上根据,文章是天道实现之表现。孔子还把天命与每个个体都联系起来,从而使得天命对于每个个体来说都具有了普遍性。非但如此,每个个体都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上达天命。这种努力的途径就是其所强调的“学”。

END

原有注释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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