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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不羡鱼

故事家2017年8期

鹿屿森

汴梁三月正繁华,此时恰逢飞花莺啼之时,最是一年春好处。

街道上一贯人群熙攘,从十八里铺子绕过半圈可以见到一处罕见的僻静之地,道路两边长了一排排合欢,刚抽了嫩芽尚未开花。

我坐在院中晒太阳,忽闻有人叩门。等我奔去开门后看见一位胖小姐站在门口,见我出来,她挥手屏退了身后一波随从,晃着肉脸蛋大摇大摆地进门了。

我暗笑一声,好哟,来生意了。

这胖小姐的爹姓许,是汴梁有名的暴发户,三年前发了笔横财,顺带着全家腰杆都直了。他的独生女更是任性跋扈,邻里间私下都叫她许肥婆。

“听闻全汴梁数你这里八卦消息最灵通。”许肥婆舔舔嘴角,“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不知许小姐想打听谁?”

许肥婆扭捏了一下:“顾临渊。”

她话音刚落我便忍不住笑起来,手指点了点桌子提醒她:我们这一行也是有行规的,顾临渊乃汴梁第一名捕,他的八卦消息可是很不好挖的。

许肥婆点点头表示晓得:“我出五十两。”

“来人,送客——”

“黄金。”

“成交!”

当天晚上我便往许家送了封信函,里面内容涵盖了顾临渊衣食住行相关的所有习惯和喜好。比如他喜甜,最爱吃登喜楼的蜜糖枣糕;比如他每日卯时都会绕着护城河跑步,风雨无阻。

最關键的是,顾临渊单身。

从我开始做这档子营生以来,向我买顾临渊消息的少女数不胜数,但往往她们到手的消息与所付的报酬是成正比的,像许肥婆这样人傻钱多的,还是第一个。

师父曾告诫我,可以贪,但不能太贪。

他说这话时正在用他的衣角擦着一锭一锭的银子,那些钱是他卖木梳挣的,他忽悠人家木梳是开过光的,卖了比成本高几十倍的价格。

如此看来我是继承了师父的优良衣钵,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一周后,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晌午,我家的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

我正盘算着被撞坏的门需要补贴多少钱修,顾临渊已经抿着嘴角气势汹汹地站在我的面前。他顶着一对熊猫眼,精神状态很差,摆明了一副被榨干的样子。

我盯着那张铁青的俊脸笑得前仰后合,顾临渊却突然上前一步,单手提着我的衣领便把我薅起来:“顾羡鱼。”他沉着嗓子斥我,“你还有完没完?”

我跟顾临渊曾是师兄妹,说白了,我们俩有同一个师父。

师父当年是庆云寺的高僧,后来犯了戒律被逐出寺,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他先后收养了两个弃婴做弟子,第一个是顾临渊,第二个是我。

我们都跟了师父的俗家姓氏姓顾,吃在一起长在一起,却远远没有普通青梅竹马那般平和友善。顾临渊少时喜欢欺负我,处处压我一头,到了懂人情世故的年纪,他渐渐变得沉稳,我却鬼点子越来越多。看他出糗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也算弥补了我幼年时的遗憾。

十八年后师父将我俩带至汴梁,他说我们到了独自闯江湖的年纪,不应再随着他四处云游。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于是顾临渊去做了捕快,而我将自己的事业发展得风生水起。

既然做了卖消息的营生,又怎能没点儿专长呢?

术业有专攻,顾临渊学到师父一身好武艺,因此他去惩恶扬善。我的拳脚与顾临渊自然无法比拟,可我的轻功却是上乘,飞檐走壁,雁过无痕。

顾临渊曾拿这点嘲笑过我:“顾羡鱼,你这专长也就只适合小偷小摸,无法成器。”

我翻着白眼回敬他:“小偷小摸怎么了?能赚钱就成。”

所以说,我跟顾临渊的三观差得天南地北,根本无法做朋友。

自从许肥婆从我这儿买消息后,便对顾临渊展开了疯狂的攻势。她像牛皮糖一样粘着顾临渊,跟在他身边阴魂不散。他预感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神经衰弱,于是他找上了我。

“许小姐的事情是你搞的鬼吧?”顾临渊似乎觉得一直薅着我一个姑娘家有辱斯文,他慢慢放开我,憋了很久才闷声道,“顾羡鱼,我跟你有仇吗?”

“我们有没有仇你还不知道吗?”

“只要你能让她离我远一点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顾临渊恶狠狠地咬咬牙,“之后随便你想怎样。”

我心情大好地跳起来捏了捏他的脸:“真的吗?顾神捕居然也有开口求我的一天?这样吧,先叫声师姐来听听!”

这样近的距离,即使我跟顾临渊相识近二十载,也鲜少有过。顾临渊额角垂下的发丝轻飘飘地刷过我的手指,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笑容好看得有点儿犯规,我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

“顾羡鱼。”顾临渊龇起小白牙,“她出了多少钱,我付你便是。”

可恶,竟然让他看穿了我的软肋。我悻悻地松开手,估计顾临渊身上那点儿油水都不够他填饱肚子的。然而之前那么多姑娘跟他示爱他都不曾在意,看来这次是真的被纠缠怕了。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用“顾临渊有隐疾”的谎言来阻止许肥婆时,她倒先找上门来了。

许肥婆抬手“啪”地往桌子上一拍:“我要投诉你!你欺骗了我的感情!顾大人有未婚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顾临渊那个所谓的未婚妻,其实是他十来岁时,被师父开玩笑般定下的娃娃亲。

顾临渊的娃娃亲对象是定国侯家的小郡主,小郡主自小体弱多病,当年师父曾被定国侯请去为小郡主料理身体,我们便在定国侯府住过一阵子。

小郡主性子温吞,顾临渊对待我和小郡主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顾临渊少年英才,长得又好看,定国侯喜欢得紧,开玩笑说等他长大后,便把小郡主嫁给他。

这件事其实已淡出我的记忆,我也没想到他会拿这个理由来拒绝许肥婆。可是确有此事,就算许肥婆投诉我,我也无话可说。

没想到峰回路转,许肥婆见我半天没吱声,轻咳一声:“算了,事已至此,本小姐便不再为难你。不过作为补偿,你要免费再为我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我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怪不得许肥婆的“情伤”好得这么快,敢情是换主了!

许肥婆的新目标听起来要比顾临渊好攻陷多了。

数月前街上新开了一家茶油鸭店,从开张起便顾客不断,生意好的时候排队的人能从店门口一直排到十八里铺尾。鸭子好吃是一个原因,然而最主要的是因为那个帅气无比的店草。

店草是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只是性子有点儿冷,整日板着脸,除了工作外几乎不说话,俨然一朵高贵的冰山雪莲。

我听了许肥婆的叙述后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终于洞悉了许肥婆出嫁困难的原因。其实不单单是因为她貌丑,而是她不但貌丑,还颜控。

可是为了保持我业绩上百分百的好评率,这一单我是绝对要做的。

于是我破天荒第一次耐着性子排队买了一只茶油鸭。

等好不容易排到我时,店草正提着一把小尖刀,冷着脸片鸭肉。我默默地吞了吞口水,这场景真能称得上是秀色可餐,但是我套近乎的效果并不好,后来我反思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说错话了。

当时我对着店草那张漂亮的脸蛋问:“请问你为什么做鸭做得这么好?”

店草抬起眼皮,行云流水地把我的那份鸭子片好打包再丢进我怀里,硬邦邦地启唇:“下一个。”

我决定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当晚我等到店草关店,跟着他去到家中。天色已暗,我抬頭望了望月朗星稀,神不知鬼不觉地飞上房檐,轻车熟路地掀开一块房顶砖。

一阵疾风忽然沿着房檐吹过,我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从房顶上直直摔了下来,直到一个熟悉的怀抱戏剧性地接住了我。接着我听见头顶上方一声戏谑的讥笑:“离老远就看见你在上面偷偷摸摸,活该掉下来!”

顾临渊明明从下面接住了我,却不忘嘲讽我几句,好在他没有良心尽失,幸灾乐祸地看我摔在他面前。我愤怒地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顾临渊离我越来越近,弯起嘴角嗅了嗅:“顾羡鱼,你怎么一股烤鸭味儿?”

顾临渊的眼睛在黑夜里灿如明星,我在那一瞬间慌了,猛地从他怀里跳下去。我抬手理了理头发,正色道:“顾临渊,你别小人之心了,月色正好,我来这里聊以相思,你不懂。”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许肥婆抓了我的把柄,这关乎面子。

顾临渊皱皱眉:“稀奇了,一向只跟钱打交道,从不谈论风月的顾大老板也会聊相思,聊哪门子相思?”

这话听起来就是在讽刺我啊,这我就不乐意了。我指了指一旁店草的家,没再说话。或许聪明如顾临渊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或许是没有,但他似乎有些生气,抿着嘴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顾临渊从小便如此,生气时往往比平时更沉默。

当时我的脑子也有点儿混乱,甚至没有留意为何他会恰好在此地出现。总之,那个夜晚,我跟顾临渊不欢而散。

我怀疑自己进入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期,也可能是店草本身就太简单,我没有收获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能把我了解到的大概讲给许肥婆。

店草名字叫沈昱,外地人,数月前才落户汴梁,开了这家茶油鸭店。下无小,上只有一个盲眼老母亲。茶油鸭大概是他们家的祖产,我倒是搞到了他家的烤鸭秘方,然而并无用处,况且这属于商业机密,也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

还不待许肥婆继续提要求,屋外突然传来一阵人群和车马的喧闹:“快看快看,是定国侯,定国侯进京来啦!”

我刚刚喝下的一口水全喷到许肥婆的绣鞋上,许肥婆不满地大声尖叫着,我却只能听见耳边嗡嗡作响。巧了,还真是巧了。

我在汴梁混迹许久,一直过着小老百姓的普通生活,自然不晓得朝廷中事。

定国侯这次进京是要长住的,原来当时顾临渊不是无缘无故提到他的未婚妻,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小郡主的婚事也是定国侯的目的之一。

车马声由远及近,定国侯进京,绕城一圈的巡视是例行公事。顾临渊骑着高头大马进入我的视线,我隐在人群中微微地张开嘴,他竟连瞧都没有瞧我一眼。

倒是顾临渊身旁的轿子,在经过我面前时停下了。

一双纤纤玉手掀开轿帘,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孔:“鱼姐姐,你不记得晴婉啦?”

数百双眼睛一齐盯着我,我吞吞口水,艰难地把步子移到轿子前,讪笑道:“分别时婉妹妹还是个小姑娘,如今出落得这般水灵标致,我这脑瓜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临渊挤出一声轻笑,我飞快地侧头瞪他一眼。

晴婉郡主有些兴奋,还准备继续同我叙旧,被顾临渊迅速制止了。于是她只能惋惜地同我告别,强调她很快就会跟顾临渊一起来找我。

我心中默念,可别来了,我这座小庙可供不起你们两尊活菩萨。

队伍绕出十八里铺,街坊邻里也就散了,大家都开始各忙各事。许肥婆噘着嘴酸溜溜地点点头:“原来小郡主就是顾大人的未婚妻,果真郎才女貌,不是吾等平民百姓高攀得起的。”

难得许肥婆有此觉悟,可我为什么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呢?

我的心底涌上一股酸涩,这股酸涩,跟我小时候偷偷在窗外看到顾临渊拿着一本古诗,温柔地念给小郡主听时,味道是一样的。

顾临渊从没给我念过诗,他以前说过给我念诗是“对牛弹琴”,被我扑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时他没有还手,只是眨巴着眼睛平静地望着我,说他就算念了我也听不懂。

那时我压根没注意到顾临渊眼睛里那一点儿幽怨从何而来,只是想,我也想懂啊,可是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给过我。

我满怀心事地沿街闲逛,走着走着居然饿了,被一阵香味儿吸引着停下脚步。茶油鸭店今天意外地没人排长队,我抬起头,店草正透过橱窗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心情糟糕,也顾不上其他,张嘴便叱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店草脸上难得有了别的表情:“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凶?”

我凶吗?其实我还可以更凶!

于是我提起路边的大石块,砸坏了沈昱家的烧鸭架。

我自愿留在茶油鸭店帮工,为了赔偿被我砸坏的烧鸭架,为了我的粗鲁。

我当时是气昏头了,我自认为是可以控制好情绪的,可是只要一遇到顾临渊,冷静便全被我抛诸脑后了。他果然是上天派来克我的。

沈昱的母亲虽然眼盲,却分外慈善和蔼。他母亲好像很喜欢我,大概是欣慰她儿子对女子的冷淡还没有病入膏肓,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我们当成了一对。

我在沈昱家做了些许时日的工,倒也觉出点门道来。

茶油鸭店的好生意有一半是靠着沈昱刷脸,但纵使那些姑娘再喜欢他,也架不住一次又一次碰壁。为了留住客源,第二天我便在店门口立了个牌子:茶油鸭店半年庆活动,从即日起到店的第一百名顾客,将可获得“店草专属拥抱一个”,机不可失,不容错过!

牌子刚立上没多久便起了效果,不大一会儿队伍便排得老长,若师父还在定会夸赞我继承了他的商业头脑。

我百无聊赖地发了许久号码纸,等到终于发出第一百号,我哭笑不得地指了指告示牌,又从顾临渊手里抽出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纸:“顾临渊,口味可以啊。”

我脑补了一下顾临渊跟沈昱抱在一起的样子,这般劲爆而养眼的场面,还不得让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炸了十八里铺啊。

顾临渊额角泛起青筋,若不是晴婉郡主也在,他可能会跳起来打死我。

晴婉郡主亲热地拉起我的手:“鱼姐姐,说好要来看你的,我跟临渊哥哥去你家中寻你未果,见街边热闹便来瞧瞧,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这阵子你一直待在这儿?”

我很讨厌顾临渊总是拿出一副正义的做派来训我,他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的事?于是我哼笑一声,扬唇道:“对啊,我现在是茶油鸭店的小学徒,你有意见?”

顾临渊忽然扯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边,沉着嗓子低声道:“顾羡鱼,我不想跟你吵,但你必须给我离那个人远一点儿!”

我望着他认真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头忽然溢出小小的欣喜,紧接着,那欣喜便如山洪般铺天盖地席卷了我的整颗心。

我不想承认,可是我暗自喜欢着顾临渊,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

我怀疑自己可能有点儿受虐倾向,不然为何顾临渊一贯与我水火不容,我却还是喜欢上了他。他看不惯我与沈昱亲近,是不是代表……

可我还来不及问出那句为什么,晴婉便走了过来。

她的唇边挂着甜美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红色的信笺给我:“鱼姐姐,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送这个给你的。”

我只看了一眼,那定亲帖便被我手抖得掉在了地上。

定国侯府大喜,良辰吉日定在三个月后。

顾临渊小时候那桩开玩笑似的娃娃亲最终还是实现了,他以后就是皇亲国戚了,我怕是不敢再当面嘲讽他了。汴梁人人在谈,天子御赐的好姻缘,神仙眷侣,佳偶天成。

我们是同门师兄妹,我该为他开心的。

清晨的护城河水波潋滟,我麻木地往河里一颗一颗丢石子,看它们溅起水花,又漾开。河边有个晨跑的呆子,看我丢石子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明知我每日卯时会来这儿,却又对我不理不睬,你故意的吧?”

我对着那呆子翻了翻眼睛,他未免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顾临渊顿了顿,轻叹一声,声音软下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小时候我曾因贪玩掉过河里一次。那场经历回头想想也是有些骇人的,我在河中呛了一大口水,险些淹死,清醒时眼前是额角还在滴水的顾临渊。他红着眼眶直瞪我,恐嚇我若再有下次,他才不救我。

按照套路我应该从那以后便开始怕水,可我非但没有怕水,反而喜欢在心情不佳时跑到河边放空。个中原因,顾临渊不解,我却心知肚明。

那时顾临渊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和他眼中浅浅的担忧,跟着他身后的阳光一起驱散了水的冰冷和我的恐惧。

我咬着嘴唇答非所问:“顾大人不赶紧去张罗婚事,倒还有兴致出来晨跑。”

顾临渊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我,表情里藏着隐隐的不甘和怨怼。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顾羡鱼,你当真愿意我娶了小郡主?”

顾临渊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我愣了几秒,轻轻挣脱了他。

那日晴婉郡主送了定亲帖后,硬是拉着我聊了一阵。她从小就想嫁给顾临渊,却深知自己体弱多病,不敢轻易去求顾临渊对她许下承诺。现在身体状况逐渐稳定,才在爱意的驱使下随父进京,想要了却这桩心事。

我并非心软之人,可我能去打破小郡主美好的梦吗?我不能。

赐婚的圣旨已颁,诏书已下,我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临渊抗旨不遵吗?我亦不能。

于是我拼了命地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假装随意地对着顾临渊拱拱手:“当然了,师兄,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争取三年抱俩。”

我想,经此一事,我是彻底被顾临渊厌恶了。

他在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他说顾羡鱼,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心大,谁知你根本就没有心。

护城河的水波逐渐在我眼前模糊,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泪。

那年我落水,少年顾临渊将昏迷的我拖上岸。他用温暖的掌心轻轻拍打我的脸,边打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顾羡鱼你给我起来,蠢丫头,你要是不死的话,我就勉为其难让你做我的新娘子。”

少时童言无忌,如今竟无人可以言说。

世人皆言化解悲痛最好的方法是食欲,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当我吃掉整整三只茶油鸭后,沈昱望着我吃得油汪汪的嘴巴忍俊不禁:“你是猪投胎吗?吃掉的东西都从你工钱里扣。”

其实最近我在沈家的日子过得着实自在,我跟沈昱表达了想长留在这里的意思,沈昱居然一改往日不咸不淡的态度,问我是不是真的想留下。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沈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平生最厌恶欺骗,如果你骗我,那我不会原谅你。”

我莫名有些脊背发凉,连忙打哈哈岔过了这个话题。

这之后我便与沈昱出门采摘熬制新品种烧鸭酱所需的原料,在城外的山中整整待了三天。第四天午时刚刚踏进城门,我们便碰上了许肥婆家的马车,马车赶得很急,险些将我撞倒。

许肥婆那张肉脸蛋密布着汗珠,她用涂满了蔻丹的手指扯开轿帘,回头冲我们喊:“快回去看看吧,十八里铺出事了!”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等我们赶过去时,昔日繁荣的十八里铺已经像被洗劫了一样,到处都破败不堪,整条街的商铺都只剩下断壁残垣。

“娘,娘!”沈昱的喊声里流露出惊慌,我不知道茶油鸭店怎么样了,我甚至不敢去想。脚底此刻就像灌了铅,我呆愣着站在原地,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沈昱最终找到的却是他母亲的尸体。

这三日,我与沈昱不在汴梁的这三日,仿佛错过了一场巨大的浩劫。

定国侯来京的第一项举措,便是对汴梁的建设进行大肆整改——他瞧上了十八里铺这块地,想铲平周遭土地另作他用。于是他逼迫百姓动迁,勒令他们三日内必须搬出去。

沈昱的母亲大抵是不愿意搬走,又或者在等待自己的儿子,竟被定国侯手下凶恶的拆迁之人一声令下给杀了。

沈昱的眼中翻涌着恨意,一点一滴弥漫开来。他冷冷地丢下竹筐,低声道:“定国侯,我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这朵曾经神秘冷艳的冰山雪莲,此刻俨然已成了一朵盛开自地狱的妖冶红莲。

我被他这副模样给吓住了,磕磕巴巴地劝他,但他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晴婉郡主大婚那天,轿子刚被抬出定国侯府十里地,便被沈昱给劫走了。

我急急去找顾临渊,他正板着张脸骑在高头大马上,大红喜服也没能给他增添一丝喜气。见我跑来时顾临渊眼前一亮,我二话不说跃上他的马:“没时间解释了,跟我走!”

顾临渊跟我骑马来到一处断崖边,沈昱正端端正正立于崖边,晴婉被他五花大绑地丢在一旁。在看见我和顾临渊的那一瞬间,沈昱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他瞠目长笑,眼神仿佛要将我撕碎:“顾羡鱼,你还是骗了我。”

顾临渊唯恐他会对我不利,连忙上前将我护在身后:“沈昱,果然是你!我暗中调查你这么久,苦于没有证据将你伏法,今日我绝不会再让你逃脱!”

一年前断崖边曾发生过一件惊天血案。

当时朝廷正在抓捕一个犯案累累的江湖杀手,好不容易将他围剿到崖边,可等朝廷再派人去寻时,只寻到满地官兵的尸体,杀手却失踪了。

当时许肥婆让我调查沈昱时我便摸清了他的身份——他不是真正的茶油鸭继承人沈昱,至于那个真的沈昱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顾临渊在查他的案子,于是我来到沈昱身边,以防他对顾临渊下毒手。

沈昱说我骗了他是对的,我自知对不起他,无法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可我对她母亲的敬重和喜爱是真心的,想留下也是真心的。

“顾羡鱼,我说了,如果你骗我我不会原谅你。我原本以为你不一样,可谁知你与他人也并无二般。”

我被他说得心里难受,还不待我开口,沈昱便古怪地笑起来:“今天你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给我娘陪葬!”

女人不是他真正的母亲,可却是这世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一年前他在崖边被围剿,恰巧遇到一个昏迷的盲眼女人。她是跟儿子从乡下来城中经商的,却不幸遇上山中猛兽,儿子死了,她却侥幸活了下来。他为了活着,便冒险顶用了沈昱的名字和身份。

也许是他与真正的沈昱声音相似,女人竟没分辨出来,将他当作亲生儿子温柔对待。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可是他从小无父无母,他过分地贪恋这难得的温暖。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沈昱歇斯底里,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沈昱。其实他母亲早就发现他不是她的儿子了,可她却仍然愿意埋下这个秘密,就是希望他能忘掉杀戮,从此做个普通人。

可我怕说了以后会让沈昱更加疯狂,他的武功甚至在顾临渊之上,何况顾临渊还带着我和晴婉两个拖油瓶,我们凶多吉少。

“陪葬?啧啧,难说。”

熟悉的声音从草丛传出,许久未见的人朝我和顾临渊走过来,扬起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好徒弟们,想我没?”

师父像个没事人一样对着我和顾临渊嘘寒问暖一阵,转向沈昱:“还有你呢,小子,记得我吗?”

沈昱眯起眼睛:“还音大师。”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当初师父被赶出庆云寺,竟还与沈昱有关。当年的沈昱只是庆云寺外的一个小乞丐,住持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一阵子——沈昱聪明绝顶,学东西也快,住持认定了他有佛缘,便有意收他为徒。

可师父却拼命阻止,他看出这孩童天生反骨,命里带煞,留在寺中必酿祸端。于是师父背着住持将沈昱赶走,住持得知此事反而责怪师父毫无仁心,坏了寺中清规,便将他驱逐出寺。

师父虽然大部分时间不正经,可一旦他正经起来,便难逢敌手。我跟顾临渊皆仅仅学了师父功力的六七成,而他步步生莲打退敌人时的样子,一直是我心中不灭的白月光,这话我没对他说过,不然他又要嘚瑟了。

回城后顾临渊首先关押了沈昱,同时也向圣上反映了十八里铺拆迁一事——他竟然有勇气参了自己的准老丈人,我对他的佩服又上了一个高度。

好在圣上明智,按律处罚了定国侯,归还了十八里铺的土地。

晴婉竟再没提过与顾临渊成亲之事,她说自己是罪臣之女,已不配嫁给顾临渊。当然还有更大的理由——月前顾临渊带她去登喜楼吃茶,她指着满满一盘蜜糖枣糕说:“我记得鱼姐姐从前嗜甜如命,最爱吃这种甜丝丝的东西。”

那时顾临渊盯着那盘糕点自顾自笑起来,眼中的温柔连自己都不曾察觉,晴婉却看在心里。她说,此生能为临渊哥哥穿过一次嫁衣,已是知足。

顾临渊倒是松了口气,揉着我的脑袋嗫嚅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喜欢上了沈昱,把我的心都伤透了,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没心没肺之人。”

我气得满脸通红:“你的良心不會痛吗?当初不是你先对许肥婆说自己有未婚妻的?”

是啊,顾临渊笑笑。当初许小姐来找他,他认认真真地告知对方,顾某已有未婚妻。

而他在说这话时心中所想,正是眼前这个气急败坏、爱贪小便宜的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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