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随感]阔叶树荫下

发表时间：2006-06-04 20:55
在伊索寓言多不胜数的中译本中，周作人从法国商伯利编校的希腊文本子译过来的《全译伊索寓言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苦雨斋译丛”。一九九九年一月一版），与罗念生等人根据德国A·豪斯塔特等编订的希腊文本子所译的《伊索寓言》（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九月一版、一九九四年二月八印），是比较著名、权威的两个白话译本。     两书的译者其实早有渊源：早年，周作人曾赏识、鼓励过罗念生的古希腊文学翻译。解放后，两人得以合作，却最后闹得很不愉快收场。主要起因是两人合译《欧里庇得斯悲剧集》时的学术分歧，其一，周作人一贯将自己为译文撰的详尽注释看作“胜业”，常苦于它们被社方删改，偏偏罗念生亦主张压缩注解，使周对罗颇生牢骚，亦有看轻之意；其二，周对罗的译音方法也不满，认为“恶俗”、“可笑”。在罗念生一方，则曾引用别人对《欧里庇得斯悲剧集》说的一句话：“这两个译者的名字不应摆在一起。”并记述说：“我的儿子曾为我送过一次稿子到八道湾，他回家后向母亲哭诉。这些情况使我感到不安。”（《译余杂忆》）     只是我们今天要讨论伊索寓言的话，还是不得不把“这两个译者的名字摆在一起”。对比两家译本，最表面的形态，一是周作人为“全译”，共三百五十八篇；罗念生他们则将所谓“低级趣味”、“无意义”的篇目删弃，得三百三十篇（当然，这还可能与他们依据的底本不同有关系）。二是周译有详细的注释，《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说：此书“译得不算怎么仔细，但是加有注释六十四条（按：实为六十六条），可以说是还可满意的”。     我得肖毛译编的《伊索寓言》（春风文艺出版社二○〇五年八月一版）后，曾起意窥探伊索描写过的古希腊花木，发现因译者对植物的认识不同，时有异名出现。这方面，一向留意“多识草木虫鱼”的周作人的译法无疑值得重视，像有些植物，在罗、肖那里以一个科目名统称之，周却细分为几种。又比如《旅人与阔叶树》的故事，该树即悬铃木，但周作人在译注中认为可意译为“阔叶树”。这确实能直观反映故事中旅行者在树荫纳凉的情形，让读者更好地领会寓言的意思，后来罗、肖就都采用了这一译法。     《旅人与阔叶树》，周作人在为罗念生所轻视的注释里是这样说明的：“阔叶树原文云普拉塔诺斯（platanus），中国沿用曰筱译名，称之为筱悬木，案筱悬系神道教方士的一种外衣，云以防山行时竹筱的露水，在中国无此物此名，故虽写的是汉字而实非汉名，不能适用。普拉塔诺斯一语云源出希腊文普拉都斯，意云阔，因其叶阔大故，今意译云阔叶树，较之筱悬木庶几易解耳。”     周作人认为“筱悬木”（一般写作“筿悬木”）不够通俗，不利于“望文生义”地理解该寓言。他没有提到（是不知道，还是当时尚未出现？）此树的通用译名是“悬铃木”，比“筱悬木”更为人所知。不过，“阔叶树”确是比直译“悬铃木”好，除了让人代入故事意境（旅人在夏季中午的暑热中，到那树荫下躺着休息），还因为，故事说那两个旅人一边纳凉，一边议论头上的此树不结果实，于人无益——但悬铃木其实是有果的，那成熟时外面被褐色刚毛包住、悬着像铃铛一样的圆形小果，就是树名的来由。也许伊索的本意是指这种果实没有食用等经济价值，但如果译作“悬铃木”，则“不结果实”之说就会让认识该树的读者犯糊涂了，意译正可避免此弊。     这“阔叶树”是周作人一个创造性的译法。肖毛译本沿用了，并加一条注释说明出处在周氏，见出肖毛一贯的实在、认真。罗念生等人的译本也沿用了，却没有任何注释，仿佛天外飞来一棵绝妙的“阔叶树”，正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那个寓言的核心部分，树的回答，周作人译得较好：“啊，忘恩的人们，你们现在享受着我的恩惠，却说我是无用的，不结实的么。”至于结尾寓意部分，则是罗念生等人译本更“到位”一些：“有些人非常不幸，替别人做了好事，别人却不领情。”     我看着这两段译文，联想周、罗之间的是非，以及周作人曾经一段长时间的被抹杀，真感到那些字句背后是寂寞的呼喊和诡异的反讽。     旅人们，即使他的果实不堪食用，也要记住那些阔叶曾经的荫凉啊。             二○〇五年九月中旬完稿；二○〇六年六月上旬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