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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坛谈往——说票友历史



     北京人管玩儿票叫“大爷高乐”(爷在此读二声,非“伯父”之大爷),即指花钱买高兴。票友一旦吃了专业戏饭,叫做“下海”,老话儿叫“卖了”。自京剧形成以来,票友下海成为名角儿的大致有如下诸人:张二奎、卢胜奎、刘赶三、孙菊仙、张子久、灯笼程、庆四(庆春圃)、金秀山、黄润甫、朗德山、汪笑侬、许荫棠、双阔亭、韦久峰、刘鸿升、穆凤山、麻穆子(穆长久)、德珺如、龚云甫、刘景然、张毓庭、傅小山、王又宸、王又荃、言菊朋、奚啸伯、李宗义等。 

 

        票友的几个称谓

 

        早期的票友称作“子弟”,内行伶人叫“江湖”。道光年潞河(现北京通州)人士杨静亭所纂《都门纪略》词场门有证:“缘何玩票异江湖,车笼当年自备储。为问近来诸子弟,轻财还似昔时无?”这里的子弟就指票友,江湖即内行伶人。后来票友依环境场合不同,有以下称谓:“处”、“君”、“羊毛”、“丸子”、“棒槌”。

        先说“处”。清光宣年间,伶界内外常把票友下海唱红以后的角儿称作“ 某处”。这一称谓或见诸海报,或见于剧评家著述,流行一时,比如孙菊仙就叫“孙处 ”。“某处 ”一词,大致存在了四十馀年,民国后就不大使用了。孙菊仙“孙处 ”之后有德珺如“德处 ”,许荫棠“许处 ”,汪笑侬“汪处 ”,龚云甫“龚处 ”,双阔亭“双处 ”等。而这几位之前的张二奎、卢胜奎、刘赶三,同期的金秀山、刘鸿升,之后的言菊朋、奚啸伯等,都是票友下海并唱红,却未见被称作“处 ”。笔

者未发现“处”的使用范围和规矩,似无迹可寻,没有一定之规,全凭世人兴致习惯。

        老剧家王梦生认为,“处 ”实为“出 ”字之讹。徐珂的《清稗类钞》戏剧类“串客 ”一条亦照录王梦生之《梨园佳话》:“京师称票友改而业唱者,曰某处某处,实则‘处 ’乃讹字,应作‘出’,盖有斯人一出目无馀子之意。”笔者以为,“处 ”字在姓氏之后用作艺名,确是有些费解。《汉语大词典》“处 ”字条所列三十多种字义,均难释票友下海并得大名之意。古时虽有居家不仕之隐居者为“处士 ”一说,却也难与票友下海享名者的称谓勾连贴切。“处 ”字于伶人姓氏之后,并用以艺名,无论敬称还是谦称,似都讲不大通。而“出”字有出现和超出之意,冠名票友伶人“某出”,既有某某一出现,再无别人之意,也显示其出台之隆。孙菊仙、龚云甫下海后,风头都有盖过别人之势。

        光绪六年(1880)重镌大字本《都门纪略》词场门老生行有“孙初”二字,即指票友下海的孙菊仙。有人认为此“初”字是“处”字之讹,笔者以为未必,或许“初”也是一说。

        严格些说,凡称为“某处 ”的是下海后的称谓,不能再说他们是票友,其更多的意义在于表明这类伶人非门里出身而已。

        再说“君 ”。昔年票友玩儿票贴演明场,一般在他们的姓后名前加个“君 ”,如“言君菊朋”、“奚君啸伯”。民国后票友贴演普遍用这个称谓,以示他们不是伶界中人,区别于内行商演。这种叫法也是旧时世人的敬称,非票友专用。票友一旦下海,姓氏之后的“君”字就须去掉,海报的刊写与内行伶人一样,直书其名。 

    “羊毛 ”。北京老话儿里有“羊毛气 ”一说,多指习性轻狂浮躁之人。内行管票友叫“羊毛”、“羊闹儿”、“洋盘”,意指剧艺浅薄而轻飘无根,属于“半边人”。伶人之间谈论某票友,嘴里时常以“羊毛 ”、代之,语含讽刺。至于何以称票友为“羊毛  ”,恐多为伶界口口相传,类似于行话隐语,其始末根由,笔者尚未厘清。

    孙菊仙下海后从嵩祝成改搭四喜班头一天,在后台听见有人说他是“羊毛毛 ”,登时震怒,次日即告假回戏。与孙菊仙同搭四喜班的还有两位票友出身的名角儿,一个是金秀山,一个是德珺如(其时唱青衣),一生、一净、一旦,三人贴《二进宫》每演必满堂。伶界就谑称他们为“三阳(羊)开泰 ”。当时有一位票友叫英杰兰,喜欢孙调,嗓子宽厚,声腔儿妙肖孙菊仙。四喜班就约他与内行旦角儿孙怡云唱一出《二进宫》。孙菊仙却不干:“你们极力抬举他,我不唱了。”最终英兰杰也未能下海入行。票友出身的孙菊仙一旦下海成为名角儿,反过头又看不上其他票友,可见老伶人对“羊毛”避之到何种程度。

     “丸子”一词来源于席面,即“丸子席”。票友跟内行学戏,不仅恭敬有加,还得摆桌设席。票友中如王公望族之有钱人终归少数,众多票友都是寻常人家,囊中不裕,请角儿饭局不可能是燕菜、八珍、翅子等席面,而以丸子席居多。“丸子席 ”就是以一道四喜丸子为主菜,再配些许荤素并水酒一壶。伶人大都走南闯北,饭局、堂会所见甚多,自然看不上这道四喜丸子,私下就给票友起了个谑称,名“丸子 ”。奚啸伯刚下海时,内行还不大认可他,言语之间难免说他丸子。奚啸伯一赌气,干脆组班就叫“丸子剧团 ”,二三路并底包全是票友出身。

     “丸子 ”,略含贬义。内行一般不当面叫票友为丸子,只是他们内部言语间说说而已。虽语含不恭,但更多还是说票友外行。票友自谦,可自称丸子,别人却不能随便出口。大几年前,笔者在央视节目中听到主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某票友“丸子 ”。这位主持人恐怕只知丸子指票友,未求甚解,不知道丸子的渊源本义和使用规范。如此直呼别人“丸子”欠礼貌。

        旧时伶界还有“血丸子”一词。老艺人讲,过去伶人进宫演剧之后,常有赐宴。席面分若干等,一等好角儿是鸭果席,次等是丸子席。最下等的是半生不熟带着血丝的丸子,即血丸子, 这是给底包和演剧不认真的伶人预备的。后来伶界就管剧艺不佳者叫做“血丸子”。

        “棒槌”就更难听了,意指一窍不通满不懂的大外行。不管“丸子”还是“棒槌”,都含贬义,用处很局限,多流行于旧京梨园行内部。“棒槌”一词后来转到北京俗语里,范围和领域渐渐拓宽,其他领域的外行也往往被称为“棒槌”。

 

        票友族群分类 

 

        玩儿票总须有些花费,所以票友不光要有这份闲心,还得有些闲钱。昔年旧京,以身份地位论,票友可分如下几类:一是清室皇族。清代自乾隆初年设“南府 ”, 道光七年(1827)更名“升平署 ”,这个衙门专司习戏、演戏等一应诸事。咸、同、光三帝都嗜戏。咸丰在位十一年间正是京剧初成规模时期,三庆、四喜、春台、双奎、嵩祝成等戏班辉煌鼎盛,好角儿如林。咸丰过三十寿

诞时,曾传过一次外面戏班进宫演戏,三庆、四喜等班儿四十来位伶人挑的这档差事。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咸丰帝培养出了一位大内行,就是史上名气比他还大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老佛爷。

        同治帝小时专门跟内廷戏班子学戏,七八岁就能粉墨登场。有一次在宫里唱《黄鹤楼》,他来赵云,某太监去刘备。赵云见到主公刘备得屈身行礼,那位扮刘备的太监打死也不敢说“四将军平身 ”,站那儿打着哆嗦说:“奴才不敢。”同治帝的唱腔儿和身段造诣都不浅,时常与承差伶人当面研究技艺,说说笑笑宛若家人。

        光绪也如是。他尤其喜欢场面, 鼓板胡琴都具有内行水准。一次他看见进宫承差的孙老元(孙佐臣)手里的胡琴不错,就给“借”走了。这天慈禧一听孙老元手里的家伙声儿不对了,就问孙:“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孙答:“皇上把我的胡琴借走了,手里这把实在不顺手。” 慈禧听完说了句“没出息”。言及慈禧,她自打进宫就没离开过戏,算是专家级,且对伶人颇宽厚。杨隆寿(梅兰芳外祖父)任内廷教习时,慈禧坐旁边看他给太监们说戏。工夫一长,她觉得杨隆寿累了,就对太监说:“你们给他搬个座儿。” 在老佛爷跟前坐着, 一二品大员也不定常有这待遇。慈禧不光听戏懂戏,还能自编唱词,编完后让陈德霖给她安腔儿(即配曲),这可把陈德霖难为坏了。京剧的唱腔儿讲究字正腔圆,要想做到腔儿好听而字又不倒,需要词曲两工反复修改砥砺。可老佛爷编的唱词是万万改不得的,这就难了。倘若照顾字正,腔儿就难免别扭,陈德霖这罪过就大了。谭鑫培是老戏骨,出主意说,你甭管字倒不倒,先照顾腔儿好听,老佛爷真要听出来字倒了,你再改。这一招果然高明,慈禧听完自己编的词儿很是好听,结结实实赏了陈德霖银子。

       帝后之下的亲王贝勒这一层玩儿票的就更多了,可以说十之七八都是戏迷。像善耆、载洵、载涛、那桐、溥伦、溥侗等,各位府里都有戏台,内行云集好戏连台,本身就是个高水平的票房。再及他们的弟男子侄,票戏一族相当庞大。比如名小生德珺如,是道光朝穆彰相爷的嫡曾孙,为了下海,连黄带子旗籍身份都舍得出去。他原本喜唱旦角儿,他叔叔萨廉为内务府郎中,规矩最严,德珺如下海本来就把其叔气得要死,居然还敢唱旦角儿,死活要跟他拼命。加之他脸稍长,有“驴脸旦 ”之嫌,不得已才改唱小生。

        第二类是官宦和读书人。北京为国都,中央一级的六部九卿和顺天府衙门连官带吏数以千计。尤其胥吏一族(具体办事之人,无品秩)讲究父业子承。他们无官职,约束少,玩儿起票来便当得多。老生三鼎甲之张二奎幼读诗书,其兄大奎曾是道光朝工部京丞,因二奎走票被褫职。张二奎遂决心下海,以养父兄。他下海后以四喜班的头路老生,与三庆的程长庚,春台的余三胜鼎立伶界。后自组双奎班。张二奎算是京剧史上票友下海第一人。同治朝的兵部郎中孙春山,工青衣,内外两行均尊称其孙十爷。他肚子里尤其宽绰,善创新腔儿,与其时的名旦角儿胡喜禄互为青蓝。再如书吏韩季长,酷嗜京剧,自习小生。他不光自己玩儿票,还创办票房,当中有不少好角儿。一时“韩

票”很享名,京城哪家办堂会要短了“韩票”那算不得体面。还有谭派名票王君直,任学部主事,嗓音与老谭极相近,深得谭腔儿之法。每一引吭,人皆疑老谭在座。及至后来的言君菊朋,也是丢了蒙藏院的官差下海的。

        票友中的读书人,三庆班的卢台子(卢胜奎)算是前辈。据传他有举子功名,会试未第,再无仕宦之心,遂流落京师侧身伶界。卢台子追随程长庚,工老生,剧艺很有火候。他取名“胜奎 ”,意欲与红透京师的张二奎一争高下。卢台子满腹诗书,颇能遣词造句,三庆的连台本戏《三国志》就是他的手笔。丑行名角儿刘赶三,先辈经营药业。他自小入塾识字,诗书才学名蜚乡里,下海后以在台上拿皇亲贵戚当场抓哏享名。名伶汪笑侬举子出身,富有思想,兼善词章。他能自编新剧(他还编过话剧),不仅关目戏词契合旧章,且暗讽时政,颇具匠心。汪笑侬曾给谭鑫培来过《珠帘寨》的程敬思,时人以他能给老谭配戏且不逊色而多加赞许。他言:“谭氏之艺,固冠绝一时,然其人未尝学问,字音多有不能辨平仄者。若彼教我以腔调,我授之以音韵,则谭与我之成就,又不仅此区区也。”(王芷章《京剧名艺人传略集》)琴票巨擘陈彦衡有生员身份,他不光是一代京胡圣手,其剧艺理论亦精辟高明,诸多内行均拜其门下求学问艺。陈彦衡一生虽未下海,却于业内名声显赫。

        民初有两位名票,一位叫张小山,一位是章小山(又作章晓珊),当时就常被弄混。张小山系提督衙门师爷,人称张四爷,唱大花脸,宗何九(何桂山),嗓子高亮,很具何桂山神韵。他的《白良关》、《御果园》等,戏路很正,颇具水准。章小山唱青衣,宗王瑶卿,谈吐风韵神肖王大爷。水袖下腰有些功夫,能演《醉酒》、《穆柯寨》,花衫、刀马都有几下子。此二人经常走票堂会,与内行名角儿同台,享名一时。

        第三类是商界并贤达隐士。第一代京剧票友周子衡,北京某金店掌柜的。他资深博学,肚子极宽,可算票界泰斗。谭叫天、汪大头见他均执弟子礼,口称“周三爷 ”。周子衡宗程长庚,唱念做表形神备至。陈德霖幼年坐科三庆四箴堂。一次外串堂会,他在后台听见大老板已上场,就趁这老头儿不在旁边,跟别的小孩子打闹玩笑。忽然“啪 ”地一声,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瞧,正是他最怕的大老板,敢情在台上唱戏的是周子衡。灯笼程,做牛角灯出身,专宗程腔儿。世人只知道他做灯笼学程腔儿,谁也记不得他姓氏名谁。外号“小刀刘 ”的刘鸿升早先在刀铺学徒,下海后大红,花脸、老生两门都好。他凭借自己的高音亮嗓,创造了“楼上楼 ”唱法(高八度翻着唱),连老谭都避着他这条嗓子。许荫棠,粮行的二掌柜。他经常跑通州的漕运码头打理生意,骑驴出了朝阳门就开始唱,一路唱到通州,唱出了一个“许大嗓儿 ”。金秀山,茶役出身,嗓音洪亮圆润,有黄钟大吕雄浑之美。他还造就了一个大花脸儿子金少山。麻穆子,做酒行买卖,先拜孙菊仙学老生,因嗓音过于宽阔,改花脸。他嗓音韵味儿都不错,只是板槽不严实。可他很有观众缘儿,允许

他走板,老谭说他是“官走板 ”。龚云甫,玉器行学徒,也是先拜孙菊仙习老生,未唱红。改老旦,大红。百年伶界,只有龚云甫以老旦唱过大轴子。他四十岁后嗓子经常不在家,可观众自己认命,老谭谓之“官哑嗓 ”。再有同仁堂岳家等,都可算票友中的内行。

        余派第一名票张伯驹先生须多谈几句。张伯驹出身仕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属雅好。他与余叔岩交谊甚深。张、余虽出身各异,但形神多有相似之处。二人都孤傲寡言以名士之风克己。张伯驹为学余派除了下私功外,十馀年间几乎天天泡在“范秀轩”(余叔岩堂号)听余大贤及众多老角儿聊戏。余叔岩紧随其师谭鑫培,把自己的玩意儿看得极紧,唯独对张伯驹倾囊而授。张伯驹学

戏完全是内行路数,吊嗓儿、身段、把子、锣鼓经、音韵四声他都仔细抠吃。他只宗谭余,其他连听都不听。凡是他在场,有人要唱了别的(非谭余派),不论内外行,不论吊嗓子还是彩唱,不管生熟,他立马怒目而视,当面开销,全然不顾斯文。可算天下第一铁杆余迷。

        张伯驹得余大贤亲炙实授儿四十多出,既博且深,唱念做表都有火候,堪称余派第一人。唯一弱处是嗓门儿小。有人说听张伯驹只能坐前五排,坐后面就只当是看电影(无声电影),谑称“张电影”。民国二十六年(1937)正月,张伯驹过四十寿诞,在隆福寺福全馆办堂会。当时正赶上河南旱灾,堂会就又加上了赈灾义演名义。大轴儿是张伯驹的《失空斩》。除了张先生自扮诸葛亮,余叔岩来王平,杨小楼的马谡,王凤卿的赵云,程继仙的马岱,钱宝森的张郃,慈瑞泉、王福山的老军。只司马懿略软,是名票陈香雪(本想约金少山,因故未遂)。这些人平时根本不可能凑一起唱营业戏,也就是因为张伯驹的名望地位,成就了这出京剧史上绝配绝响的《失空斩》。张先生为这出难得的《失空斩》专门拍了电影,可惜这部弥足珍贵的资料后来毁于火灾。

        第四类是一般市民阶层。百多年间论数量之庞大,还是底层票友为最。他们的社会地位、剧艺水平、经济条件都不如以上三族。这些票友于温饱之外,京剧是他们最大雅好。即或不能温饱者,也多能哼唱几句,换取一时之乐。他们水平虽不高,戏瘾却不小,怀里揣俩窝头,能在票房耗一天。连听带聊,或许一句没唱,也似满载而归。 



 

   “会唱的唱戏,不会唱的唱气” 

 

    过去伶界有句话叫“会唱的唱戏,不会唱的唱气”, 说的就是票友。票友都自认为天下第一,只求有己,不知有人。别人好也不好,不好更不好,专为斗气。市民阶层三教九流都有,进了票房不问出身,就凭玩意儿。可若谁的玩意儿真好,那更是麻烦,总有人鼻子朝天撇着嘴变着法儿贬低你。“撇嘴的”永远以内行自居,句句给别人择(zhái)毛儿,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要让他示范两句,他却张不开嘴。总之他有一出看家正戏,叫“是己非人”。从前有个票房遭人请局,送来的帖子独不见某人名字,此公当场气得大哭,低眉顺眼回了家。第二日大早,他头一个跑进票房,哈哈大笑着冲别人道:“敢情给我的帖子径直送我家去了。我说呢,我的资格比你们哪一个都老,我的玩意儿比哪一个都高,请票友要是不请我,那请主儿本家儿未免太怯勺了。他花钱办酒席,就

请些后起乏货不成?总得找我这头路好角儿才是。”再一例是某公在报上写了篇赞扬名票包丹庭的文章,有“文武昆乱俱佳”一句。一位老票友见了包先生就拦住问:“某某夸你文武昆乱不但不挡,并且都好,可是实情?”包丹庭是世家子弟,喜戏擅戏,专门拜了老角儿红眼四儿(王福寿)学玩意儿,剧艺颇具水准。以包先生的身份,总不至跟这老票友一般见识,随口即答:“那是人家

过奖。”这本是句礼貌客气话。老票友竟继续言道:“我早知你不行,连我都不敢自称不挡哪,何况你这末学后进。”言罢又编派了一大堆那位写文章的不是,才气哼哼地走了(参陈墨香《观剧生活素描》)。

    一般市民层面的票友玩儿不起整出戏,更难有机会登台彩唱,大都只习“段儿活”。别瞧这些人手面小、水平低,可事端不少,谁先唱谁后唱等都是问题。他们也仿照堂会和大票房,公推一位戏提调,通常由剧艺高者或戏篓子担任。戏提调有两项大权,一是派戏,就是下一段让谁唱,再一下段谁开始预备。缘于唱主儿多,每人又都会几段儿,谁都想唱个痛快。可若只一人痛快,别人就

近乎憋出病,所以就得靠戏提调编派统筹;二是谁拉谁唱。伶界无论内外行,不管琴师还是唱主儿,都是喜欢就高而不屑于就低。也就是说唱主儿都找好胡琴,谓之“楦胡琴儿”。胡琴爱傍好唱主儿,谓之“我伺候您一段儿”。可偏偏唱主儿都把自己当谭鑫培,胡琴儿都自比梅雨田,这就大费周章了。要不他拉我不唱,要不他唱我不拉。票房就一把好胡琴,唱主儿就宁可排队等着也不让

别人拉。遇此难题,戏提调又得或斡旋或强派。别看就是个玩儿,斗嘴吵闹是免不了的。 

 

    昔年的几家名票房

 

    北京的票房,于清末民初时为最盛。盛者,指水平与规模。当时享名的大致有如下几家:

    翠峰庵票房,雅号“赏心乐事”。大致成立于同治十年(1871),地点在西直门内南小街翠峰庵内。首倡发起者是旗人安敬之(一说为载砚斌)。此公家资充裕,慷慨好交。年轻时工刀马旦,靠把很有两下子。中年发福体胖,又改老生,唱做也有几出拿手戏。论其玩意儿,内外两行均颇为看重。翠峰庵票房出了许多位好角儿,如金秀山、汪笑侬、德珺如、刘鸿升、王雨田、许荫棠、韦

久峰、龚云甫、韩雨田、德克明等,下海前都曾在此消遣。长期盘桓其间的还有显宦大员子侄辈们。他们活动或一四七或二五八或三六九,定期过排整出戏。此票房行当全,剧艺高,戏码硬,于京城很有名气。

    早年的票友走票,讲究茶水不扰,开销都是自己负担。唱整出大戏,连排戏带行头底包切末等,花费很是不小。票房承应承堂会,有时就要拿些“黑杵”(指钱),由请票的本家儿给付些银两。

    名净金秀山下海契机就是一次走票。光绪七年(1881)王瑶卿满月日,其父王绚云请了一班“托偶”庆喜宴客。“托偶”即傀儡戏,分“托偶”与“提线”两种。傀儡在前面耍,躲在幕后的唱主儿叫“ 钻筒子”。金秀山就是托偶班里“ 钻筒子”。约他来不是碰巧,按现在话讲是考察面试。当时四喜班缺个好花脸,班主梅巧玲听说有位唱花脸的票友,嗓音悲壮、沉着、响亮,就借王绚云给儿子办满月的机会特地把他约来了。待幕后的金秀山一张嘴,果然不同凡响,在座的内行一

致满意。不久,金秀山正式下海搭入四喜。

    肃王府票房。肃王府位于东交民巷,庚子后迁至北新桥船板胡同。肃亲王善耆通经史,工书画诗词,更戏如命,其剧艺毫不逊于内行。老谭曾言:“我死之后能得我传者,唯有肃王爷一人而已。”肃王爷为人倜傥,夙无贵介习气。光绪二十年(1894)前后,他于府上自办票房。贝子侗厚斋(红豆馆主溥侗)、贝勒载洵、载涛等贵戚均为常客,问艺于善耆。肃王府中的差役下人也无不娴于戏曲。该票房主旨皆在自乐,很少于外界走票。

    达王府票房。达王府位于地安门以东,皇城根北。由达王爷(字竹香) 于民国三年(1914)发起创办。常去消遣者亦多为王公世家子弟,有博迪苏公爵、阿穆尔灵圭亲王、溥绪亲王(清逸居士)、祺贻庄贝勒、祺少疆郡王等。内行钱金福、范福泰、朱文英、张淇林、迟月亭、范宝亭等也常在此票房与王公合作献技。只是达王府票房存续时间不长。

    春阳友会票房。成立于民国三年,位于前门外东珠市口浙慈会馆内。户部京丞之后樊棣生是主要发起人,余叔岩是创办人之一。名誉会长是李经畬,梅兰芳、姜妙香、姚玉芙等为名誉会员。樊棣生善打鼓,六场皆能。此公谦和笃厚,慷慨尚义,有古孟尝之风。他家资丰,手面阔,行头、切末及票房设施布置无不追求富丽完备,与正经戏班子无异。入会者均佩戴徽章。梅兰芳先生于民国八年(1919)头一次去日本,胸前就佩戴着春阳友会徽章。春阳友会票友以名公巨卿后裔为多,有恩禹之、郭仲衡、乔荩臣、松介眉、世哲生、孙庆堂、王又荃等。该票房底包多是谭鑫培同庆班的老人,如律佩芳、汪金林、诸茹香、曹二庚等。

    春阳友会戏码儿多、行当全,每出戏都称得上硬整,水平甚高,名气甚大。每至彩排,不亚于戏班贴演明场。彩排不对外售票,听戏全凭会友介绍,收铜圆十枚。每场茶资及底包戏份儿需五十几元,收入仅三十几元,其馀皆由樊棣生垫支。凡遇走票堂会有了“黑杵”,就约李顺亭、王长林、钱金福等好角儿。这也正合余叔岩心思,因为李、王、钱三位都是老谭的硬配。余叔岩苦心孤诣学谭,这三位陪他唱,连学带练,收益所获极大。鼓佬除了樊棣生,还有内行耿俊峰(耿五),胡琴是李润峰、龚静轩,全是当时一等一的高手。余叔岩从天津回京后蛰伏十年,卧薪尝胆,在春阳会消遣四年,是其渐进成为老谭之后须生领袖的至要一节。旦角儿程砚秋也发迹于春阳友会。程砚秋的师傅荣蝶仙托耿五介绍程到春阳友会借台练戏,并请樊棣生等为其起个艺名。“艳秋”(后改名砚秋)就出自樊棣生手笔。后来程在台上有了地位,就找郭仲衡、王又荃、曹二庚等给他配戏,根儿还在春阳友会。

    南月牙票房。位于地安门内南月胡同,成立于民国三年,由振绍棠发起,曾盛一时。常客有恩禹之、林钧甫、世哲生、铁璘甫、胡子钧等。几年后,因有位唱花脸的心术不端,致使振绍棠名誉受损,几乎殒命。几位同人另又发起圆恩寺票房,亦称“遥吟俯唱”。陈子芳、魏耀亭、韩五、韩六、贵俊卿、王雨田诸票友为中坚。梅兰芳等也时常光顾。言菊朋、奚啸伯下海前,亦在这里消遣

历练。说及旦角儿名票陈子芳,内外两行都知道他。陈子芳行六,人皆呼之“兔子六”,在票界资格老,亦享有名气。他年轻时习青衣,宗余紫云,扮相嗓子都够一卖。曾跟谭鑫培、周子衡唱过《武昭关》、《教子》和《二进宫》,刘景然及晚辈高庆奎都曾给他配戏。后嗓子没了改唱花旦,常贴《乌龙院》带《杀惜》。正经红了一阵子。可他年近六十仍不知收束,常对着镜子自诩“我年

虽老,面貌却像二十”,遂得“陈二十”之号。他名号子芳又及工旦,别人在戏单上就把他写做“紫芳”。唱完他自言自语道:“不想本家儿竟不嫌我老,居然把我同二芳一样听。”他说的二芳即是享誉“兰蕙齐芳”的梅兰芳和王慧芳。旁边有位扫边旦角儿听完搭茬儿道:“我也不含糊,居然和律佩芳、唐芝芳抢着打零碎,也算同二芳相并。”(律、唐两位均为伶界下驷)这位扫边旦角儿剧艺虽属零碎,损人却是上手,语中无一字冒犯陈子芳,可陈子芳却比挨骂还窝心,真可谓“善骂者不骂”。再有如蒋养房的风流自赏票房、宣武门内太仆寺街的张小山票房、安定门内千佛寺票房、北城的兴化寺街票房等,都各有拿手戏,出了不少名票。

    这些有名望的票房大多讲究彩唱整出戏。有些票友的剧艺比内行一点儿不差,甚至有高于内行之处。只缘他们身份地位不屑侧身伶界。这些人名为玩儿票,却玩儿得一点儿不含糊,算是外行中的内行。

    即便票房剧艺水平不低,里面却总要有几位自命不凡的乏货(当然永远会有)。因为这些人最肯花钱且花得起,票界管他们叫“票胆”。一个票房里若有几位票胆戳着,手头儿就宽绰得多。可有一样儿,众人得许可他们吹牛,先得让他们嘴痛快喽掏钱才能痛快。假如某票胆说“《失街亭》除了老谭,孔明还得是我来,余叔岩只够给我来个王平”,众人听罢,不说当面赞许,至少也得面无表情或略作颔首。


 



       票友的剧艺

 

        论及票友的剧艺,可简言为两句话,一句叫好的真好,二句是差的真差。前面述及的孙春山孙十爷,尤其善造腔儿编词。他本工虽为青衣,于生行也颇为讲究。当时三庆的名角儿杨月楼专门请他听戏,就为让他给自己择毛儿。那天孙十爷于茶桌上摆了盘儿瓜子,用心听杨月楼的整出。无论唱腔儿身段,只要觉得杨月楼不对,就拿一粒瓜子放另一个空盘子里计数。等这出戏唱完,瓜子几近满盘。到了后台,杨月楼赶紧问:“十爷,我今儿的戏怎么样? ”孙十爷答:“我们改天再细谈吧。”杨月楼是一等好角儿,孙十爷还是给他挑出了“一盘子 ”毛病。唱旦角儿的张紫仙,一日跟孙十爷说:“我与时小福老板的《孝感天》,他有八句唱,我只有四句,未免相形见绌,请您教我几句。”孙十爷立时给他编了四句词儿,并教他行腔之法。登台后,时小福唱完八句颇露自矜之色。结果张紫仙也唱了八句,词曲均动听,时小福惊讶立于台上。名票周子衡深谙程腔儿,在他之外无第二人。他嘴里的劲头和发音沉稳之极,汪大头、王凤卿都向其请教,执礼甚恭。同仁堂乐家几代嗜戏,就把周子衡接到家里,应名书办,实为戏剧门客。岳家供养周几十年,就为向他淘换玩意儿,直至给周子衡送终。

        大琴票陈彦衡,先后给两位名须生说过戏,一位是余叔岩,另一位是言菊朋。陈、余后来虽不相往来,但余叔岩始终承认陈彦衡的授艺之恩。言菊朋的“谭派 ”更是得自陈十二爷,曾延聘陈操琴。言菊朋第一次赴沪给梅兰芳先生挂二牌,特意分一半包银给陈十二爷,以答谢陈给他说腔儿。谭派名票王君直,唱腔儿身段深得老谭神韵。余叔岩学谭遍访各路名家,尽管王君直是票友,也多向其讨教问艺。余送给王君直的照片,上提“夫子大人惠存 ”,落款“受业余叔岩 ”。见王君直必称老师,执弟子礼甚恭。再如载涛,官称儿涛贝勒,打小嗜戏,武的尤其好。他《三岔口》之刘利华,内行看了交口称绝,多人拜其门下学艺。溥侗是公推的“票界大王”,侗五爷算得上戏剧奇才,生旦净丑各工全能,文武昆乱一脚踢,六场通透。内行里正式磕头拜过他的有言菊朋和李万

春。其他伶人,自余叔岩以下,见他均以师礼事之。与他同台同场唱过戏的内行全是好角儿,有孙菊仙、李顺亭、王长林、陈德霖、田桂凤、杨小楼、梅兰芳、萧长华等。内行于本工之外叫反串,侗五爷毫无反串一说。一是缘于他是票友,不受精忠庙行当规矩约束。二是他各行剧艺都好,样样儿都是本工。他的老生、小生、花脸、青衣、丑、关戏,全能“站中间儿 ”。老谭曾对行内人说:“侗五爷若下海,你们无论何人,都得没饭。”

        光绪朝天津有位举人叫魏铁珊,别号匏公,人称魏三爷。此公文武都极有本领,写一手好魏碑,精通音韵,昆曲、皮黄造诣甚高。梅雨田、陈彦衡给他吊嗓儿,两把胡琴替换着拉,他一气唱三四个小时不停,把梅雨田手都拉肿了。匏公的剧艺,内行都予以敬重。余叔岩专门向他请教音韵四声词句文理,受益启发甚多。王凤卿、梅兰芳、姜妙香、程砚秋也时常登门拜访魏三爷。他七十岁那年在天津辞世,诸名伶都到灵前扶棺哭奠。余叔岩奠敬千元,以报匏公。

        由于内行懂戏,知道剧艺的高低虚实,所以他们对于有真本领而没下海的名票,不仅内心服气,而且格外敬重。不过这类高水平的名票在庞大的票友一族中总归为少数。

        至于票友剧艺之差,有些是差得不能再差。五音不全者,荒腔走板者,凉调冒调者,哑嗓儿者,叫街者,吆喝者,干嚎者,狗音儿者等。若论难听,可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拉胡琴也如是,如拉大锯的,摁不准弦的,串不成调的,“弹棉花的 ”等。这些人的共同之处是胆大瘾大。任别人如何撇嘴,他们照唱照拉淡定如仪。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好在他们沾了个玩儿字,别人管他不着。不过好歹顾忌一下别人的耳朵总算应该。就票友一族的整体剧艺而言,凡能粉墨登场的,多数以唱工见长,有的嗓子声腔儿不逊于内行。可身段做表无法与内行相比,大都一带而过敷衍了事,根本谈不上漂亮边式。工架靠把开打等腰腿功吃重的技艺就更没有了。从前伶界老角儿说“票友唱得再好也是坐着唱”,坐着唱即指没有身段台步。

        票友的另一短处是会的少,多为“段儿活 ”,只个别能唱整出。倘或能彩唱十几出戏,应当算得上名票了。而内行坐科七年,所学近二百出戏,常演的也得百十出。这也是消遣与职业之分别所在。

        票友是京剧的功臣

 

        票友一族与京剧相濡以沫,同生同长,对于京剧的功劳可算巨大。笔者举几位既是文人又算票友者,权作注脚。咸同年刘三喜皮黄,举人出身,会试不第。刘三满腹经纶,却困顿于京。四喜班惜其才华,专聘其编撰剧本。四喜的连台本戏《德政坊》等均出自刘三手笔。其所编诸剧,通俗易唱,颇具思想。当时即有“古有刘四,今有刘三 ”之赞语。史松泉,户部书吏,银库京丞出身,后被参流放。回京后侧身伶界,专司编戏。所编全本《施公案》为俞菊笙春台班排演。乔荩臣,银行买办,北京谭派名票。此公笔力极佳,能评能编。所编《义烈奇缘》、《刮骨疗毒》等多剧都为戏班排演。再如易实甫、樊樊山、陈墨香、潘镜芙、吴焘、穆辰公、徐凌霄、罗瘿公、陈彦衡、张豂

子、齐如山、方问溪、吴幻荪、周明泰、王芷章、周贻白、张肖伧、刘豁公、张次溪、唐友诗、张伯驹、徐暮云、金仲荪、焦菊隐、许姬传、景孤血、翁偶虹、朱家溍、刘曾复、丁秉鐩、吴小如等诸公,都能写能评,有些人还能唱能演,能编能排。他们不以票戏见长,也不以票友闻名,像朱家溍先生根本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票友。而诸位对京剧的鼓噪弘扬、取精去芜、提炼升华、编改剧目等幕后劳苦,为伶人所不能,更是梨园界的造化。

        笔者以为,票友于伶界固为外行,但其惟消遣以自娱,当属健康高明雅趣。从另一层面说,他们于京剧不光好比“子期伯牙 ”,且是京剧一门的铁杆守护神,更是京剧生长煊赫的饶裕土壤。倘若说没有票友就没有京剧的百年辉煌,该不算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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