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画史研究 | 从“没骨法”到“积水法”的嬗变


  清初石涛在一段画跋中称:“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兹后,这句名言就成了诸多画家笔墨技法创新的座右铭。但也有人持不同观点,认为每个时代均有反映当时社会总和的总体笔墨,而落实到画家个体,则不一定完全随时代,优秀的笔墨技法应当更注重展现画家的人文素养和艺术个性。甚至有人认为“笔墨当随时代”中的“当”字通“倘”,石涛是意在警示画家应进行笔墨技法的创新,勿要沾染时弊而失去生气。笔者以为,由于不同时代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不同,笔墨必当随之不同,故而不同时代一定会有着不同的笔墨形态。当然,笔墨形态不是单一的,在呈现基本格调的同时,也要多元并存、丰富多彩。因此,无论何种笔墨形态和表现技法,均是在传统笔墨的基础上,通过画家个性化的探索,并在社会时局的影响下而产生的。这一规律充分体现在从徐崇嗣“没骨法”到陈之佛“积水法”的笔墨嬗变过程中。

开宗创派:徐崇嗣的“没骨法”

  “没骨法”是中国传统绘画技法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没骨”,简而言之就是不用墨线勾勒轮廓,直接用墨和色来表现物象,创作中摆脱轮廓线的约束,发挥造型生动自然的特点,最大限度地实现画家的创作意图。北宋初年,徐熙之孙徐崇嗣在综合前人技法的基础上创造了这一花鸟画新技法,使“没骨花”成为当时花鸟画的一种重要样式。

  徐崇嗣创制“没骨法”是出于适应花鸟画坛时势变化的需要。北宋初年,以黄筌、黄居寀父子为代表的“黄家富贵”画风在画院中成为一时标准,主导花鸟画坛;而徐崇嗣祖父徐熙“落墨为格”的野逸风格却遭到画院中诸黄的排斥。为了能进入画院,并得到社会的认可,徐崇嗣“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正因为徐崇嗣的“没骨花”借鉴了诸黄画法,符合诸黄的审美标准,他才得以进入画院,成为宫廷画师。其《没骨芍药图》还被黄居寀定为上品。对此,后世学者褒贬不一。北宋何薳认为徐崇嗣为取悦俗眼,而弃家传作“没骨花”,是“败其家法也”。而元末明初夏文彦则认为,徐崇嗣所创“没骨法”并没有完全抛弃家法,而是“绰有祖风,又出新意”。

  尽管没有确凿可信的徐崇嗣“没骨花”作品传世,但我们依然可以依据三则有关“没骨法”的文献史料——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黄徐体异”、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没骨花”、《宣和画谱》卷十七“徐崇嗣”,来窥其大概面貌。

  首先,徐崇嗣创制“没骨法”借鉴了“黄家富贵”风格。“黄筌画派”重在赋色,勾勒极为精细,殆不见墨迹。徐崇嗣仿效这一画法并加以发展,直至去掉勾勒,以至于所表现物象皆无笔墨,只见色彩。黄家花鸟画崇尚工致富丽,徐崇嗣“没骨法”变徐熙“野逸”风格为“富贵”风格,且“备得形似,无有及者”。黄居寀评定徐崇嗣画为上品的主要依据就是“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

  其次,徐崇嗣绘画创作以笔墨骨气为主,“没骨法”是“遇兴偶有此作”,主要用于表现芙蓉花、芍药花之类,而且效果极佳。

  再次,徐崇嗣“没骨花”在题材和用色上比徐熙更广泛和成熟,但是缺少了徐熙绘画风格中的野逸之韵和丘壑之气。《宣和画谱》称他“前后所画率皆富贵图绘,谓如牡丹、海棠、桃竹、蝉蝶、繁杏芍药之类为多,所乏者丘壑也”。

  明清时期,经过元代墨花墨禽近百年的熏染,加之写意花鸟画的确立和大发展,用笔奔放、不求形似、但求生韵成为当时的主要审美取向。徐崇嗣“没骨法”被锐意创新的画家所重视,经过明代宫廷花鸟画家孙隆的进一步阐释以及清代“没骨法”大家恽寿平的进一步发挥而达到顶峰。

  孙隆顺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在继承徐崇嗣“没骨法”的基础上,对南宋梁楷的水墨写意法、元代张中的墨花墨禽进行深入研究和探索,并兼收诸多绘画流派的技法,融入到自己的花鸟画创作实践中,形成了墨色交融的“没骨”风格,颇多创新。譬如其《花鸟草虫图》的鼠瓜部分:西瓜地里瓜熟叶茂,土堆旁一只田鼠正啃食瓜瓤,同时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西瓜和田鼠用“没骨法”绘就,松灵自然、惟妙惟肖。又如《芙蓉游鹅图》,此图描绘江南春日景色。池塘畔,一只狮头鹅站立于湖石之下,抬头远望,栩栩如生。旁有粉红芙蓉,偃斜上伸,迎风轻轻微微摇曳。值得注意的是湖石和鹅头的表现技法,湖石用饱含水分的淡墨笔大面积挥洒,局部浓墨点注。由于水中加了胶,干后所呈现的水渍痕轮廓分明、明暗自然,有水色滋润之感。狮头鹅头部的鹅疣及喙,先用赭黄色渲染,趁潮湿之际施以墨点,冲水晕开,水墨与色彩融为一体,和谐统一,别具一格。

芙蓉游鹅图     孙隆 作 

  清初恽寿平,追摹古风而不为古意所羁,以写生入手,苦心钻研徐崇嗣“没骨法”,兼习两宋“院体画”、元人水墨花鸟以及明代沈周、唐伯虎、周之冕等人技艺,独立思考,比较长短,又糅合时代特征,走出了“没骨法”新路。他的“没骨花”作品逸笔、蓄笔俱有,工细中寓灵动,使得日渐沉寂的“没骨法”再度复兴。较之前人,恽寿平没骨花卉的特点在于善用独创的点染之法,以及水、墨、色兼用的色染水晕之法。譬如其《写生花卉竹石图》之《紫牡丹》册页,画面构成极为简单,题材并不复杂,只画牡丹一朵及叶子少许,却水色和谐,意趣盎然。画家对图中牡丹直接用紫色点写,叶子如法炮制,墨、水、色兼用,使色中有水、水中有色,浑然一体。他借水为气,以色墨成形,而形凭借气的运行而活,致使图中牡丹鲜活水润,形神兼备。

《写生花卉竹石图》之《紫牡丹》册页     恽寿平 作

拓展传统:居巢、居廉的“撞水、撞粉法”

  明清以来,由于花鸟画家大多注重师承,专事临摹,不思革新,花鸟画创作终成衰微之势。1840年至1842年,英国发动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强迫清王朝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随着对外开埠通商、“向西方学习”的新思想兴起,近代民族工业得以发展。中国社会的文化结构发生了深刻变化,花鸟画也随之出现了“调和古今,折中中西”的改革。最早开埠的岭南地区出现“岭南画派”,在承袭花鸟画传统技法的基础上,融合日本画和西洋画的技法,形成了色彩明亮、水分饱满、晕染柔和的艺术风格。“撞水、撞粉法”正是这一时代变迁的产物。

  “撞水、撞粉法”是开“岭南画派”的居巢和居廉在继承两宋院体工笔法、恽寿平“没骨法”、写意花鸟画水墨法的基础上创立的,被认为是传统“没骨法”在清末的新发展。关于居巢、居廉“撞水、撞粉法”的具体绘制方法,高剑父这样记叙:“他(指居廉)写虫蝶的翅,多以浓淡笔一抹而过的;但写到头、颈、腹、腰、腿、爪各部,就在其色未干的时候,以粉水注入。此法毫不费力,不期然而然地即觉其浑圆而成半立体的形状了。写眼亦轻轻注一点粉,就觉得圆而有光的现象。花卉的画法:以粉撞入色中,使粉浮于色面,于是润泽松化而有粉光了。在一花一瓣当中不须着意染光阴,唯以浓淡厚薄的粉的本身为光阴。叶的画法:以水注入色中,从向阳方面注入,使聚于阴的方面,如此则注水的地方淡而白,就可成为那叶的光线,且利用光线外不匀的水渍,干后或深或浅,正所以见叶面之凹凸。枝的画法:写枝亦是用撞水之法,有撞草绿及石绿作为树色与苍苔色的,枝干不用勾勒的线条,因撞水的原故,其色则聚于枝的两边,干后俨然似原色来作‘春蚕吐丝’的勾勒法一样。”

  由此可知,“撞水、撞粉法”不同于传统“没骨法”,是革新传统“没骨法”之后所出现的具有独造性的花鸟画新技法,既体现了恽寿平“没骨法”的精妙之处,又加强了水在技法表现中的作用,使画面更加生动自然。这种表现方法充分利用水运动的活力,通过撞的方法将植物颜色和矿物颜色融合在一起,达到滋润鲜活的特殊艺术效果。其先用墨及植物颜料绘就出所要表现物象的大体,再在色墨未干时撞上水及粉色(指白粉及矿物颜料),将墨及植物颜料挤至边缘,干后自然浸化形成肌理。师承居巢、居廉的高剑父、高奇峰和陈树人继承了“撞水、撞粉法”,并融合日本画和西洋画的技法,使其光影效果有了西洋绘画的韵味,形成了墨色并重、融合中西的特色,反映了清末民初社会大变革时期花鸟画改制创新之路的时代特点。

  居巢使用“撞水、撞粉法”的作品中,以恽寿平“没骨法”入画者最为精妙。其传世的《鱼乐图》扇面,只画两个硕大鱼头,构思极为新颖。除了鱼嘴和鱼眼处有寥寥几笔勾勒外,其余均用恽寿平“没骨法”绘制。居廉在花鸟画艺术上成熟的标志是能将“撞水、撞粉法”自由且广泛地运用,并融各种表现技法于一图。其传世的《富贵白头图》以象征富贵的牡丹和象征长寿的白头翁为题材,虽然表现的是一个世俗性的主题,却没有一丝板滞、媚俗之意。究其原因,在于画家技法处理得宜。蝴蝶和白头翁用“双钩填彩法”,花用“没骨法”,叶用“撞水法”,各种技法并用,相得益彰,加之淡雅的设色,共同营造了一个和平恬静的意境。

鱼乐图     居巢 作

富贵白头图     居廉 作 

融汇中西:陈之佛的“积水法”

  明代以降直到民国,随着写意花鸟画崛起并成为花鸟画主流,以及西洋绘画的传入和冲击,工笔花鸟画呈现出三种形态,即以边文进、吕纪、于非闇为代表的双钩传统继承型,以郎世宁、冷枚、刘奎龄为代表的中西结合型,以陈之佛为代表的传统变革型。所谓“传统变革型”就是不凭借西洋绘画从根本上改造工笔花鸟画,而是扎根中国绘画的优秀传统,并在此基础上适当借鉴他国艺术,借此探索新的表现技法,形成新的艺术风格。陈之佛工笔花鸟画以唐宋以来工笔花鸟画优秀传统为基础,同时借鉴埃及、印度、波斯、日本乃至西方各国的绘画表现技法,“清逸秀润而多新意”,同时又不失传统绘画的本质。这一特点充分体现在陈之佛工笔花鸟画创作实践中经常使用的“积水法”中。

  “积水法”,又称“水渍法”,是陈之佛糅合包括传统“没骨法”在内的中西绘画表现技法而创造的一种表现方法。此法利用熟宣的不吸水性,在画家所需要表现的形象内,让墨、水和色自然交融、渗化,干后留下痕迹,达到一种宛若天成的艺术效果。李有光、陈修范合著的《陈之佛研究》这样记叙:“按照作者的构思,用含水分较多的一种颜色进行描绘,不勾线、不渲染,趁其潮湿时,根据画面的需要,滴上清水或蘸上浓墨、石青、石绿点画,再用清水冲开,使聚积的饱和水色,自然流淌,互相渗化,从而达到意想不到的肌理变化。”

  “积水法”在陈之佛工笔花鸟画创作实践中的运用极其广泛,而且非常成功,所表现的物象主要有树干、叶片、滩坡、天空、禽类等。陈之佛常常根据所表现物象的形态施以不同的“积水法”,巧妙地将物象的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譬如,同为“积水法”绘制的梅树枝干,陈之佛会根据作品意境营造的不同需要进行不同的艺术处理。《岁首双艳图》中的梅树枝干,先用赭墨色画出大体,然后乘潮湿之际,点上赭石和石绿,再用浓墨和清水调整,使墨、色与水交融、渗透,待干后呈现出斑驳瑰丽的效果,再和略带粉色的梅花、浓艳热烈的红茶花共同烘托出岁首迎春之意蕴。《梅鹤迎春图》中的梅树枝干则不施石绿,重在浓墨和清水的运用,显得相对宁静、素雅,与洁白的白梅和典雅的白鹤相配和谐。

梅鹤迎春图    陈之佛 作

  作为开宗立派式的工笔花鸟画大家,陈之佛在意境营造和技法方面都有诸多的独到之处。“积水法”的探索和实践是其中重要部分,凡研究陈之佛花鸟画艺术的学者,均涉及于此,并对其渊源略有言及。李有光、陈修范认为:“(陈之佛“积水法”)是陈之佛多年来从写意画的‘水化墨’,没骨法的‘撞粉法’中探索、演变而成的一种独特技法,利用熟宣不渗水的特殊性能,造成别有意趣的艺术效果”。黄鸿仪认为:“他(指陈之佛)还成功吸取西洋水彩画用水和对自然晕化长处,创造了工笔花鸟画技法中的积水法,用来表现桃枝梅干,得到造化天成的良好效果。”陈之佛研习工笔花鸟画没有专门的师承,而是凭借自己在写意花鸟画和图案设计方面的高深造诣,通过“观”“写”“摹”“读”登堂入室,成为大家。所谓“观”,就是深入生活,观察生活;“写”就是写生;而“摹”指临摹古人或同时代人的精品佳作,研究其中精神理法,吸收其优点;“读”就是研习理论。陈之佛对文艺理论、画史、画论、技法理论都有研究,学识广博,学养深厚。由此可知,陈之佛“积水法”的技法渊源必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陈之佛创制“积水法”所借鉴的技法主要有传统“没骨法”、居巢居廉“撞水、撞粉法”、日本“宗达—光琳”派的“溜込”法、写意花鸟画的“破墨法”、水彩画的“湿画法”,以及民间青花瓷画技法。

  民国时期,直接承袭传统“没骨法”,创制类似陈之佛“积水法”的近代画家不乏其人。如津门大家刘奎龄,他在处理创作于1927年的《凭谁问》图中马匹身上的皮毛时,就采用了“撞水法”和“洗染法”,所形成的斑纹极其自然生动。创作于1938年的《交交桑扈》图中的桑叶,画家也采用了类似技法。两图均产生了和陈之佛“积水法”相近的艺术效果。

凭谁问    刘奎龄 作

  从徐崇嗣“没骨法”到陈之佛“积水法”的笔墨嬗变,切合时代脉搏的跳动,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徐崇嗣创制“没骨法”是为适应北宋初年“黄家富贵”画风主导画院的时局,终使其本人及其作品“得入于画院,与黄氏一派相对峙”。宋代以后直至明代,“没骨法”虽然仍有画家在创作中使用并略有创新,然而基本上处于被冷落状态,几乎要成绝响。明末清初,恽寿平继承徐崇嗣“没骨法”,并加以变革和发展,将其推至一个新的高度。考量恽寿平将自己的花鸟画艺术定格于“没骨法”的因素,自然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时局。作为参加过抗清斗争的明朝遗民,恽寿平崇尚北宋“没骨法”,正体现了他由缅怀故国而滋生的追念唐宋艺术之美的文化心理。而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鬻画卖文聊当负米”的生活现状也是恽寿平革新“没骨法”的另一个原因。只有别出新意的作品才能立足于书画市场,并有较好的经济效益。居巢、居廉创制“撞水、撞粉法”,陈之佛创造“积水法”,正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包括政治、经济、思想、文化艺术、社会生活等)“遭遇千年未遇的大变局”,在花鸟画技法嬗变中的反映。

  身处21世纪改革不断深入、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之际的当代花鸟画家,自当理清从徐崇嗣“没骨法”到陈之佛“积水法”这一特殊的技法嬗变脉络,继承这一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并在此基础上应对当代社会环境对花鸟画的挑战,创造出新的花鸟画绘画语言,张扬时代精神。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没骨法”探源及其现代意义
谈“没骨画法”
华嵒翎毛作品赏析:百鸟争鸣机趣天然
浅析恽寿平“没骨”花鸟画的艺术特色
恽寿平的“没骨花”
浅谈恽南田没骨花鸟画的技法及形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