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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的处世态度

阮籍的处世态度跟当时的政治局势、学术思想有很大的关系。阮籍“本有济世志”,因为“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人人自危,于是阮籍“不与世争,遂酣饮以为常”。魏明帝曹叡死的时候继承帝位的曹芳年仅八岁,于是曹叡不得不把政权托付给曹爽和司马懿二人。司马懿在嘉平元年(249)以阴谋狡诈战胜曹爽,把曹爽兄弟和其集团的诸名士何晏、丁谧、李胜、毕轨、桓范等诛灭三族。后来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掌权,族灭了在政治上和他对立的名士夏侯玄、李丰、许允等,造成政治上的恐怖局势。但凡接受过儒家思想的人,都会有仕途的愿望,阮籍也是如此。政权黑暗和他对司马氏集团持反对意见使他不得不收起济世之愿。当时政治上的恐怖造成了清谈玄理之风畅开,儒学权威的动摇也促进了知识分子对老庄自然无为思想的推崇,于是阮籍接受了道家思想。见阮籍的诗: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己。(其三)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

前者“一身不自保”写出了阮籍当时处境的危机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而“履薄冰”,则是其“心焦”的比喻。现况如此危险,诗人却仍“恋妻子”,可见阮籍真正向往的是没有阴谋的安逸生活。

从另一方面说,阮籍的过度饮酒也是为了躲避强权政治对文人的压迫的无奈之举。

阮籍以白眼视俗物,鄙弃礼俗,这只是一种消极的弃世的态度吗?阮籍的独特行为来自于他的强烈的自信,他的作为一个文人的良心。他不参与官场的污浊,大醉拒婚,为酒赴任,只是他保护自己人格完整的一种手段。他在鄙弃世俗的同时,对世俗社会的世俗生活也给予宽容的态度。他深深的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阮籍,永远不能被模仿,所以当他的儿子阮浑想模仿他的行为时,他反对道“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

为了保全自己,阮籍最终还是不能守住最后的阵地,接受了司马氏封的官职。司马氏看中阮籍的名气,对于他的任职,听之任之,不强求政绩,只是作出招贤纳士的姿态,而阮籍虽然知道司马氏的用意,也不得不利用司马氏给他的生存空间,只是任职不理事,照常喝酒。阮籍的妥协表现出文人对于强权的软弱,正是这种在狂风暴雨中求生存而与人无害的小人物心理与很多后人产生了共鸣,得到后人的谅解与喜爱。

提到阮籍的任职,不得不提到的是“朝隐”,“朝隐”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心态。“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能的情况下做可能的事,就是这种心态的最好解释。“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和谐地走在了一起——“兼济天下”的信念时时牢记心中,而生活的享受却也不能不要。对于阮籍和其他很多的文人,“朝隐”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喝酒就只是苦中作乐了。在政治的强压之下,“朝隐”这种文化本身都成为一种逃避政治压迫的保护色,因为混进人群中总是比光彩夺目要安全得多,而统治者也乐得“朝隐”,因为朝廷需要的只是花瓶,会喝酒的人总比会说话的人让人安心。

尽管朝隐,尽管饮酒过度,阮籍从未放弃对全人类幸福的思索,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他的诗中一览无余。

其一,对人类幸福脆弱的伤感。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其四)

春秋非有托,时间不停地前进,富贵焉常保,富贵又怎么是能一直有的呢?朝为媚少年,夕幕成丑老。媚少年与丑老的对比,朝夕对比,夸张地表达了幸福的脆弱。

其二,对时间流逝的嫌恶。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

    一日复一日,一夕复一朝,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肉体和精神都受到损消,更让诗人厌恶的是,这是以人类有限的知识和谋略所不能抵抗的必然。

其三,对人与人之间的恶意的批判。   

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但畏工言子,称我三江旁。(其三十五)

工言子的胡言乱语造成“中伤”,人世间的中伤又何止言语。

其四,人们所追求的富贵荣华是人生的过剩,而对这种过剩的追求导致人类的不幸。

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彼求飨太守,我欲并一餐。损益生怨毒,咄咄复何言。

结交易,诚独难。造成这种情况的是“损益”,只是“并一餐”,却“生怨毒”,可见这种过剩乃不幸的来源。

从对人类幸福的脆弱的伤感到对造成这种脆弱的原因之一的时间的流逝的嫌恶,到对造成不幸的直接原因,人与人之间的恶意的批判,再到不幸的根本原因,对人生过度的追求,阮籍以悲悯的心怀表达了对整个人类的忧思,并且提出了解决这种不幸的办法,追求简单的生活:

西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前面三句描述了一派其乐融融的画面,最后发出“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的感慨,表达出简单生活给人的幸福。这是阮籍《咏怀诗》中少有的阳光的一首。

倘若阮籍只是“朝隐”,留给后世的可能只是他的逸事,而他学习老庄之后对人类遭受不幸的深深的同情使得他的人格更加完整,《咏怀诗》也成为了五言之不朽。无论《咏怀诗》里所用到的多种修辞手法,还是《咏怀诗》里的思想在人类历史上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化财富。倘若阮籍真的进入官场,为官场所累,不接受玄理之论,他会对人类的遭遇绝不会有如此思考,绝不会创作出不朽的《咏怀诗》。

阮籍有一个癖好,喜欢一个人驾车无目的地乱走,碰到没路的时候就恸哭而归。后人有人认为阮籍的哭是对社会的不满,逃避现实。固然,阮籍是哭对社会的不满,逃避现实,但是这仍是一种伟大的哭,有深层含义的哭。他哭的是士人的无奈,历史的困惑,时代的悲凉!他的这一声嚎啕,哭出了当时黑暗社会里万千士人的心声。穷途只是一个契机,不是原因。

司马昭封晋公、加九锡,阮籍被指定撰写劝进书。阮籍想借酒推脱,于是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着了。可这种雕虫小技他怎么瞒得过司马昭?在来人的一再催逼下,阮籍万般无奈,只得乘醉挥毫。后来,《晋书》说这篇文章辞甚清壮,为时所重,阮籍又愧又悔,数月之后便在自责和忧郁中死去。

阮籍再也不能哭了,他的哭声却永远地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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