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昆曲剧院建院60周年系列展演正在热烈上演中，阵容最豪华的一场“全国戏曲名家名曲演唱会”，几近一票难求。这场名家云集的演出中，最后的大轴，留给了侯少奎先生的《单刀会》。
这是北昆演出史上一出意义非常的“关公戏”。我们选摘了侯少奎和胡明明、张蕾合作撰写的一篇细说《单刀会》的文字，品鉴这出精彩好戏。
《单刀会》
存续于当今北昆舞台上历史最悠久的一出“关公戏”
作者：侯少奎 胡明明 张蕾
《单刀会》，“活”在舞台上的“北曲”
昆曲《单刀会》取材于元代剧作家关汉卿的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的第四折。三国时候，东吴都督鲁肃，邀请关羽过江赴宴，关羽明知鲁肃之计，却仅率周仓一人如约赴会，席间关羽把过关斩将旧事向鲁肃叙述，鲁肃讨取荆州，关羽执剑面对鲁肃令其送己回舟，关羽、周仓全身而退，鲁肃失计，只得望江兴叹。
此剧是昆曲舞台上保留的少数元杂剧遗存之一。虽历经六百多年，仍基本按关汉卿的原本演唱，曲调也保留了北曲的特色，在文辞和音乐上很能体现元代杂剧的风貌。历史上京剧等剧种都曾整理搬演过此剧，但以昆曲最为接近原著，有“活”在舞台上的“北曲”之称。流传下来的版本有: 元杂剧现存最早的版本《元刻古今杂剧三十种》本、明代《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本以及卢冀野编的《元人杂剧全集》本、王季烈编的《孤本元明杂剧》本和《侯玉山昆曲谱》、《振飞曲谱》、《京剧丛刊》等中收录的相关版本。此剧词曲雄壮豪迈，表演大气磅礴，气势、意境等均臻上乘，深受广大观众喜爱。
中国戏曲最讲究传承，这非常重要。只有在传承的基础上发展，只有一代人在继承上一代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戏才会好看。《单刀会》这出戏，历史上很多昆曲演员都唱过的。如“荣庆社”昆弋班的陶显庭，他嗓音浑厚，以唱见长，侯永奎的《单刀会》就是他传授的。“益和班”出身的老艺人唐益贵的《单刀会》表演细腻，以动作见长。京剧的程永龙、林树森等前辈，也都擅演老爷戏，他们也给过侯永奎很多指导。侯永奎还从观摩王椿柏和唐韵笙等人的演出中吸收了不少的好东西，丰富到自己的舞台表演里头。
北昆成立后，侯永奎把《单刀会》传授给了侯少奎，侯少奎继承并演出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逐步形成了他现在自己的演出风格。
侯永奎的关公宗众家之所长，又有独到之处
这出戏非常见功夫，唱、念、做、表缺一不可: 唱北曲【新水令】套，曲子多，难度大，嗓音要高亢激越才能唱出关公的气势来。《单刀会》中的关公年纪大了，身份也高了，所以工架一定要稳重，要压得住台，还要演出关老爷的派头，演出关羽不怒自威的气势。
其中“望水”一场的回忆和感慨以及与鲁肃在江边的第一次交锋，席间讲述过关斩将的英雄气概，反扣鲁肃压住伏兵的激烈，最后与鲁肃告别的调侃和正告，人物的性格在剧情中层层体现。脸上身上都要有戏。
侯永奎有得天独厚的嗓音，稳健的工架，威武的扮相，他的身段宗众家之所长，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表演极其传神。
白玉珍、侯永奎、魏庆林《单刀会》
（资料照片）
侯永奎的关公具有如此的神韵，除了他传神的表演和声情并茂的唱念外，与侯永奎对关公扮相的改进也有很大的关系。侯永奎的关公扮相综合了京昆之长，有很多独到之处。以下从脸谱、盔头、穿戴等几个方面谈谈侯派关公扮相。
关公的脸谱基本上是宗杨小楼先生的勾法，眼窝，眉子是勾单凤眼和卧蚕眉。基本上所有的关公脸谱在眉眼方面都是这样的勾法。
杨小楼关公扮相（资料照片）
而侯派关公脸谱的鼻窝是从鼻孔往下勾的，这是侯永奎特有的勾法，可以显得脸较大，非常威风（这个脸谱的鼻窝一般都从鼻沟处往下勾）。额头上的两道弯是宗杨小楼先生的脸谱，是皱眉表情的一种延续，这里有艺术的夸张。脸中间从脑门下来有一道纹，在两眼之间的部位折一下，用以加深皱眉的感觉，因为台上的关公，眉毛总是拧着皱着的，显得很深沉。
侯派关公扮相（资料照片）
一般的关公脸谱，脸上都有七颗痣，侯少奎对此做了改革，象征性的只点两个，是为了关公脸谱的干净漂亮。这两点分别点在左眼眉之间和右眼下的鼻梁边上，“破脸”纹和“痣”构成的图案叫“龙戏珠”，这是侯家脸谱特有的造型和勾法。
侯少奎的关公扮相
（图片来源/昆曲汉文帝的博客）
关公脸中间的这一道纹一直要画下来到嘴侧，这叫“破脸”（ 旧时都在下巴上画两个叉来破脸）——这里面有个讲究: 老辈人说因为关公是神，不是凡夫俗子可以随便扮的。如果关老爷对此生气，舞台上就会出现意外，比如演员受伤什么的。而勾了这一道，脸“破”了，这就不是真的关老爷了，说明是演员在演关老爷，就不会惹关公生气了。这就是个讲究儿，说明戏曲行里对老爷戏的重视。以前的演员在演老爷戏之前，要事先在后台拜关公，磕头烧香，请关老爷保佑，保佑演好这出戏。
侯永奎演关公一般是一早儿到后台，扮上了戏就不随便聊天，喝点水后默默戏，提前进入角色。侯少奎现在演的时候也差不多，演出的头一天洗个澡，沐浴净身表示对关老爷的一种尊重。演戏的当天也是提前去后台扮戏准备，也从来不多说话。
除去扮相外，关公的行头也非常讲究。
关公的盔头叫夫子巾，《斩华雄》中所戴的是改良夫子巾，造型较简单，那时的关公还只是随未发迹的刘备呆在曹操手下小小的马弓手。在过关斩将《古城会》、《单刀会》、《水淹七军》等剧中戴的都是夫子巾，用黄绒球装饰。关公头上的绒球颜色有两种，是杏黄色和明黄色。明黄色特用于关公的身份变高之后，如《单刀会》和《水淹七军》等。
侯少奎的关公扮相（资料图片）
关公穿的靠（即盔甲）是绿靠，也叫关公靠，用金线绣成。演《单刀会》时外罩绿团龙蟒，蟒服下摆用平金绣出光泽度很亮的全套海水江牙，非常大方气派。在《水淹七军》中，关公因为身份变高，亦可穿杏黄靠。
关公下身穿金线绣麒麟纹的红彩裤，或者金线绣行龙纹的黄彩裤（身份较高） ，这个和盔头一样，主要看剧目里关公的身份，脚上的厚底是绿虎头靴。
中国戏曲的装扮讲究鲜明的对比色，红净常常是穿绿色的服装，这样不但在舞台上显得漂亮，也可以体现人物的英雄气。
侯少奎的关公扮相（图片来源见水印）
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是关公身份的象征，比一般道具的用刀要大很多，包括最上面的刀头，中间的刀杆，和后面的刀攥这三部分。刀头是绿纱网盘两条龙，看上去非常威风。演员通常会准备两把这样的刀，一把是摆造型用，大而漂亮，当然要重些，另一把开打用的比较轻。侯少奎始终只用一把比较重的造型刀，虽然这样表演起来比较辛苦，但开打和摆造型都非常漂亮，更能够体现人物。
关公的马鞭也很讲究，再绑上红马鞭上扎绸子的彩球，垂着绸带，除为了好看，更要紧的是说明这匹马是赤兔宝马。特别说明一下，关公的马鞭是不能随便打的，在戏曲舞台上，有两根马鞭特别讲究，一根是《霸王别姬》中楚霸王项羽的马鞭，另一根就是关公的马鞭了。这两位人物身份很高，他们骑的都是宝马，在舞台表演时绝对不能随便打。
关公是出名的美髯公，他戴的髯口是很长的三髯，一般红净的髯口都比较长，除了关公还有赵匡胤。根据剧中关公的年龄，髯口分为黑的和黪的，为了取其直，选用人发来打制的一般行话就叫“头发三”。
关公髯口的使用技巧很复杂，一种叫托髯，用手把中间这缕一挑，再托住，因为是三髯，就用中间的这一缕托，这个技法也用在其他髯口上，就可以用全托；再一种是捋髯，用食指捋三缕髯中边上的一缕; 第三种是推髯，即用手的虎口部位将髯口推向旁边，这个动作关公用得比较多，比如念到“鲁肃今日认关公”这一句时，用的就是推髯; 还有一种叫耍髯，就是把中间的髯口抓住后耍一圈；还有弹髯，有单有双，一般是用手指捏住髯口边上的两缕，然后把它们弹起来。髯口的技巧还有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
侯少奎演的关公，神味少一些，更加人性化
侯少奎在他父亲演出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认识，对《单刀会》这个戏动了不少脑筋，做了些改动。比如过去陶显庭和侯永奎他们演《单刀会》时，关公都是挡着脸出场，到台口才放下袖子亮相。这么做的意思是把关公当成神来演——老戏中神鬼妖魔还有恶霸等很多都挡脸出场，例如《金钱豹》中的妖怪金钱豹。而侯少奎觉得，单刀赴会时的关公还不是神，出场不应该挡脸。于是就给改了，改成四击头放铙出场亮相。关羽是盖世英雄，这个相要亮得庄严、大方、肃穆，要体现出关公的气宇轩昂，胆略过人。前辈们挡脸出场，是按神的感觉来刻画关公，他们的演法不同，所表现的关公形象也是不同的。侯少奎演的关公，神的味道少一些，更加人性化。
关公有几种眼神，有睁眼、微睁眼、眯眼、瞪眼，当然瞪眼就是要杀人了。过去舞台上的关公是基本不睁眼的，侯永奎就曾对侯少奎说过：过去一些老艺人，比如陶显庭、唐益贵、程永龙等，演起关公来都是眯着眼几乎不睁的。但侯永奎说，完全不睁眼也不行，看不见眼神就显不出关公这个人物来。所以侯少奎也改了一些，他表演的时候一般是微睁双眼，这样不损关公的单凤眼，把他的威含在里面，等激动的时候眼睛突然睁开，眼神亮出来，人物情绪的体现更充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和表情配合运用，才可以恰到好处地表现人物的内心。台底下看戏的观众也可以通过观察关公的眼睛，来感受演员对人物的把握，演员的立足点始终应该是表现人物。
最早陶显庭演关公是坐着唱，浑身上下都不动。到了侯永奎，就改成唱一唱动一动，在老戏的基础上发展了一步。而侯少奎除了改动关公出场的挡脸之外，还在唱的时候加上了很多造型。侯少奎的关公不坐着唱了，而是由周仓在身后配合着，两人一起做出很多漂亮的造型。这样整个《单刀会》除了唱有特色以外，视觉效果也好，造型特别震撼，艺术感就更强了。
关公出场前在上场门内嗽一声，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声要极有威严。这个“闷帘儿”是侯永奎的特色，一般的“嗯哼”很短，侯永奎把它拉开了，就跟《夜奔》的“啊——嘿——”似的，拉长了之后就显得很有威，也比较文雅，与花脸的猛或者老生的苍老不同。
《单刀会》中关羽看见滔滔江水，回想起当年赤壁大战的情形，不觉感慨万千。此时一句道白“果然是一派江景也”，起唱【新水令】: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觑着那单刀会赛村社。”
▼侯少奎《单刀会·新水令》音频在此▼
以前【新水令】这一段唱中关公的造型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侯少奎揣摩了关公的性格和他所处的景况，体会他当时的心情，加了很多造型进去，来表现“望水”这一段。
唱“大江……”句时，关公的手势做上下状，表示小船是在江上走，是不平稳的。在关公手捋髯口时，要注意节奏，一二三下，然后忽然一下定住，接唱“……东去浪千叠”句，这个“东”字要翻三个高，唱高音的“1、2、3”，难度比较大，光嗓子好还不够，要注意气息的运用。唱到“去”字的时候，左手捋髯，右手“剑诀指”向前指出，手上要运住劲，要慢而有力，不能稀松。最后一下手指要伸出的时候，眼睛猛地睁开，表现眼前大江的波澜壮阔，体现关公的气势。
在唱“……浪千叠”句时，手势要做得像波浪一样，关公左手理髯，右手做波浪状，周仓也要配合做波浪状，表示两人是在船上，船身随波浪起伏，两人的身形也随之起伏。然后是亮高低相，关公在前为高，周仓在后为低。这个波浪状的目的不止是表示大江波涛滚滚，也是运用地理环境的险恶来寓意关公单刀赴会情势的险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是说关公刚刚离了自己的驻地，眼前便是龙潭虎穴。“千丈”的“千”字一定要用高音唱，体现此去东吴的凶险。而“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觑着那单刀会赛村社”，这段表现关公胸有成竹，“赛村社”的意思就是像逛庙会似的，说关公根本没把鲁肃的鸿门宴当回事，所以最后一句一定要唱出藐视东吴的感觉。
“看这边厢天连着水，那边厢水连着山。想某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在赤壁之间，也是这般山水。”这段念白颇有感慨之意，节奏要缓一些，把情绪加进去，有边回忆边说的意思，为下面的唱做必要的铺垫。接唱【驻马听】: “依旧的水涌山叠，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觉，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这段唱念表现关公故地重游，看到山水未改，回想赤壁鏖兵仿佛还在眼前，可英雄已逝，心内不免惋惜。
唱到“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侯永奎的处理是周仓跪下，关公把腿蹬在周仓腿上唱“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侯少奎觉得这样还是显得有点温，情绪表达不够强烈，就给处理掉了，因为前面已经唱了两大段了，而且念的很多，到最后一句要给观众一个很圆满的句号———这个句号就是“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一句，要点出人物的情绪。侯少奎觉得周仓得给好好衬托，加点动作，还要有锣鼓。当关公唱“好叫俺心惨切”的时候，他触景生情，感慨万千。这时周仓说“好水啊”，用走马锣鼓，关公接“这不是水”用一个造型，前面是关老爷，后边是周仓配合。“这是那二十年流……”加重用“流”字做文章，将“流”字拉了很长的腔，同时配合手做波浪状，眼望江水，表达出他的感慨之意。演到这里，观众总是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北昆的《单刀会》以侯永奎和侯少奎的演出最为著名，现北方昆曲剧院舞台演出本是侯少奎的演出本。
本文原载于《戏曲艺术》2013年01期，原文名《北方昆曲经典剧目演变传承论——以<单刀会>、<林冲夜奔>和<千里送京娘>为例》，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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