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黄油

文/殳俏

在写这期关于冰箱的文字的时候，不知不觉写到了自己对家里第一台冰箱的记忆：“1984年的双门冰箱看着样子尚属小巧，豆绿色。自此，家里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多采购些生鲜、肉、鱼类，且每天早晨的黄油也被冻得硬邦邦的。”回忆在这个时候插着翅膀飞出了窗外，要一下子找回来有点困难。索性就让它外出闲逛一会儿，拾起那个年代的一些零碎。



那年月的早餐是大家庭共食的，每天一早，桌上满满登登地放着豆浆、油条、大饼、酱菜、咸粥、上海人传统的泡饭和一些隔夜的前一天小菜。我爷爷则会远远地坐在大餐台的另一头，跟这些食物稍稍隔开一点距离，铺开他的长方形棉质餐布，在上面摆好热牛奶、果酱、黄油和他的秘制药酒，开始他的另类早餐。吐司面包在简陋的小烤箱里烤一下就被拿出来，一共4片，每天都是这么雷打不动地四片：一片黄油，一片果酱，一片随兴，最后一片一定要蘸那种一闻就会让人头晕的药酒。



每个星期总会有一两天，我会蹭到爷爷身边换换口味，一般是两片烤吐司。“一片果酱一片黄油？”爷爷总要问。“不，两片都要黄油。”我答。“那你就吃不着我这个新买的草莓酱了，味道不错。”“好吧，那一片黄油，还有一片要一层黄油一层果酱。”

当时的黄油仿佛都含盐，包在质感略硬的奶白色半透明油蜡纸里头，体积变小得很慢。那是因为我爷爷吃得很节约，从冰箱里把黄油拿出来，规规整整打开前一天包好的方角，会发现切了很多次的黄油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立方体，根本不会有任何东倒西歪之丑态。我比较心急，每次都会迫不及待地拿着黄油刀狠狠地往黄油的角上砍，想要劈出一个三角体的黄油来，想必那堆起来的一口可以吃得很爽，可每次都未遂。因为自从有了冰箱，黄油的常态就是冻得硬邦邦。爷爷这时候就会夺过黄油刀，温和地看我一眼，然后说：“抹黄油要平一点，薄一点。你看着，我来。”



实际上，直到爷爷去世，我都没能夺回自己涂黄油的权力。而到了那时候，家里也已经不常备黄油，因为并没有人像爷爷一样，每天早上都要吃面包。很多年之后，我已是个结了婚的主妇。有天在超市里逛至满是黄油的冷柜，忽然心里一个激灵，想到现在终于可以畅畅快快地吃黄油了呀，遂买了块含盐的总统牌回家，连面包都舍弃了，直接以小块的苏打饼干托着与其体积不相称的厚厚一块黄油这么吃。不出所料，这么吃了3个月，体重迅速达到120斤。梦中忽然传来爷爷的声音，严厉道：“我说的吧，还是你看着，我来。”惊醒之后，好久都不敢这么吃黄油。



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巴黎，在Le Bon Mache的超市冷柜里看到很有名的手工黄油牌子Bordier，一块块地整齐摆放在那里，跟小时候的黄油一样，包着厚而硬的油蜡纸，两头是折叠得规规整整的方角。于是又心动了，明知道难带，却一口气买了6块不同味道的。先放在酒店冰箱里保存，再从酒店到戴高乐机场，从机场到登机，从登机到落地，再从落地到家。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保温盒看，黄油竟然都安然无恙。送了几块给朋友，留了几块自己吃，没过几天，酷爱黄油的女儿就已经把它们吃得七七八八，还点评说：“一开始最喜欢的就是马达加斯加香草味的微甜黄油，但时间一长就容易腻。海藻盐味的有点过咸了，而且海藻香气太不真实。还是柚子淡味的最好吃，我可以天天吃。”她又说：“弟弟不爱吃黄油，他说他只要果酱就可以了。据说我喜欢黄油是像妈妈，那你最喜欢哪个味道的？”

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