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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丨清凉云林淡更浓

家在黄山白岳间,梅花古衲武夷潜。

长林逍遥望云棹,交游唱和清涛笺。
                                          ——题记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黄山白岳是神仙梦,黄白游也是黄金白银旅游线。群岚缥缈、丹崖耸翠的齐云山位于徽州休宁城西约15公里处,古称白岳,与黄山南北相望,风景绮丽,素有“黄山白岳甲江南”之誉,因最高峰廊崖“一石插天,与云并齐”而得名,乾隆帝称之为“天下无双胜景,江南第一名山”,它由齐云、白岳、歧山、万寿等9座山峰组成,白岳又是道家的“桃源洞天”,为著名道教名山之一。

起初不知弘仁就是渐江,俗名江韬,不世出明末清初时期的画家,略觉这个画家的名字与弘一一样不一样。1660年的庚子年,渐江在自己的大幅山水上用了一方白文印“家在黄山白岳之间”。2020年也是一个庚子年,恰逢渐江诞辰四百一十周年。经过两年的精心策划,安徽博物院联合故宫博物院、天津博物馆、沈阳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浙江省博物馆、婺源博物馆、广东省博物馆、广州艺术博物院等国内藏有渐江作品的博物馆,举办“家在黄山白岳之间——渐江书画艺术展”。展览设“画宗倪黄”“黄海松石”“梅花古衲”“长林逍遥”“交游唱和”五个单元,精选渐江书画珍品及渐江师友、学生等部分佳作,共100件套,其中渐江作品85件,为观众提供近距离领略书画珍品风采的机缘。该展算是安徽省博物院建馆以来也是安徽全省最隆重的一次学术性大展,为疫情以来艺术复苏过渡之际最经典的专业画展,不仅合肥人有了艳福,所有关注弘仁热爱四僧的学者艺术家们也都有了亲近领略弘仁不一样人生艺术的契机。

渐江艺术展中《绝涧寒松图》落有目前所知渐江的唯一篆书款“绝涧寒松,学人弘仁”,而“学人弘仁”的署款极为稀见,左上有遗民诗人、画家、渐江友人汤燕生题七绝二首。此图采用截景式构图,笔法简练,描绘了一棵苍劲的孤松,旁有一石,其中一枝从右向左曲折生长,针叶密集于树梢,与几根细小枯枝形成对比,画面上方留有大片空白增强时空感;《天都峰图轴》为渐江51岁时所作,右上自题“历尽巉岏霞满衣,归筇心与意俱违。披图瞥耳松风激,犹似天都歌翠微。去疑居士写图并题正。渐江学人弘仁”。从题跋可看出渐江对黄山充满了眷恋之情,回顾平生,往事浮现,此图轴为渐江画黄山代表作,构图丰满结构谨严,用墨线勾勒高耸天都轮廓,皴少墨淡,疏密恰好,仿佛阳光直射在主峰上,与周围形成了阴阳向背对比,于高远险峻境地表现天都峰之神清骨秀;《晓江风便图》是安徽博物院较少展出的渐江精品,作于1661年时年 51岁,作品描绘的是自新安行船至扬州,由浦口练江入新安一带的景致,是渐江赠别友人吴伯炎赴扬州而作,画面营造友人乘舟离去情景,林木寒寂萧疏让人心生伤感,一江两岸平远造境,前段写练江沿岸清冷,中段写峻岭孤塔寒亭,后段写连绵远山江流,两船齐驶一人坐尾,用墨清雅,山石自倪瓒“折带皴”,远山有米家山色,此卷后有吴羲、程守、许楚和石涛题跋,石涛则题:“笔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学云林,而实是渐公一脉”。


渐江山水以其孤、冷、简、淡的高逸之气对后世中国画坛尤其文人画产生深远影响,黄宾虹是其中之一。黄宾虹不仅绘画风格受其影响,他也是研究渐江的专家,著有《梅花古衲传》《渐江大师事迹佚闻》《新安派论略》,均为为研究渐江艺术生平丰富史料。此展还展出了黄宾虹《临渐江画稿》,是其临习渐江小稿,他提倡“终日伏案,不遑少息,藏焉修焉,优焉游焉”的临摹精神,认为“画不师古,未有能成家者”,小稿用浓墨简笔勾勒出枯木山石,变渐江的恬淡清雅为浑厚凝逸。黄宾虹一生九上黄山,自称“黄山山中人”,继承了黄山画派师法自然的传统,博古通今,进一步拓展了山水画的“浑厚华滋民族本”内美写意精神。

明末清初,皖南徽州(新安)地区活跃着一群画家,他们貌写家山、人品高逸、画格疏淡清远,在当时中国画坛独放异彩,人称“新安画派”。渐江不仅是其中佼佼者,更被推为“新安画派”开派领袖。渐江(1610—1664),古徽州人,宗谱名一鸿,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又名舫,字鸥盟,出家后法名弘仁,号渐江、渐江学人、渐江僧等,因其酷喜梅花,世称“梅花古衲”。曾在杭州学习,并考上了“杭郡诸生”,成为杭郡四十名秀才之一。后来,他的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只剩下他和寡母相依为命,生活便渐渐困苦了起来。偏爱书画,其画宗元人而师造化,早年为明诸生,明清易祚之际“逃禅入净”皈依佛门,从此绝迹仕宦纵游名山,交友广泛从者甚众,乃“海阳四家”之首和“新安画派”开宗立派创始人,与八大山人、石涛、髡残合为“清初四僧”。渐江国画以其强大的渗透力和感染力,对其后中国山水画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

对渐江影响最大的则是元四家 倪云林、 黄子久、吴镇、王蒙,尤其是倪云林。弘仁画作既有元人之 超隽又有宋人之精密,回出时流之上。他虽家贫,仍藏有倪瓒书画卷和王蒙山水轴,朝夕摩挲,苦练不辍。渐江山水构图奇崛,富有桃源意境和禅哲理念,长线折叉股般的独特方笔轮廓,形成“笔如钢条,墨如烟海”的气概和“境界宽阔,笔墨凝重”的独特风格。代表作《黄山真景册》五十帧皆出于黄山真境,每页一景别有洞天,正因其作画以天地为师,重视生命感悟与精神气质,博涉约取又取精用弘,故技法别具,充满源于生活又超脱出尘的创造精神。此种艺术境界除四僧与雪庄担当、戴本孝和萧云从外,古之画者中也真不多见,故后世对其推崇备至。几年前云游怀柔留云草堂幽境,主人许宏泉先生说四僧当中他最看重弘仁,当时我就感觉他独有的视野和本我的心境是相映观照的,他的经历和学理似乎与弘仁也有契合所在,不过实时我对他对于八大冷倔突兀傲岸另有看法,觉着八大虽奇崛冷眼观世,或可也是他的别样怜爱,看似不可一世或玩世不恭或白眼傲视,这些或可也只是表象或可是他的玩笑冷幽默,调侃戏谑的笔墨语言与观者谈天述说,不一定看破红尘或俯视众生,四僧中也是相对彻底地绝缘尘世,所以笔下尽是大道至简地率意空色,只是对比弘仁似乎少了山水写意和人情冷暖。而石溪髡残也值得品味,他的苍涩古拙笔触对于金陵画派而言也是格外难能,大凡繁华锦绣地带的山水大都精工青碧写实为尚,石溪如是时代一泓清流,这一点当然也能与弘仁媲美;石涛毕竟还有贵族气质遗存,游弋出入尘世,故作品多人间烟火和欲望闪烁,“笔墨当(倘若)随时代……”也被时代意识所引申歧义,借他的身份代言援引也是误读了石涛创新传统语境的本来立场,使得他外在的率意笔墨建构掩盖了他固有留守笔墨理念,如若黄宾虹的开创视野也被标签定义在传统守旧的阵营,这些也是他们自己没能诠释自己的无奈吧?艺术和艺术家也需要时空语境和真正走近换位才能真切领略一二吧?当然,从不同角度观,渐江弘仁的人生经历和别有洞天的冷峻确实也是独一无二的。

除四僧外,与石涛齐名知交的宣城画派创始人梅清,亦然也是被学界画坛所忽略抑或没有足够挖掘的,他的清绝出尘应该与弘仁一样值得拥有和发现,其学术价值不低于四僧,他们我一个都不能割舍与忽略。渐江一生两次到过芜湖,但无文献记载他和萧云从见过面,渐江和萧云从都多次去过宣城,亦无资料记载他们相遇过。萧云从自己说过“邻界黄海,遂未得一到”,说明萧云从一生未去过黄山。至于“余老画师也,绘事不让前哲,及睹斯图,令我敛手。”是萧云从自谦之说,老画师不是指老师,自谦为老画师,行文看不出他把渐江作为学生辈看。“至奇之山,须以至灵之笔写之”也是赞扬渐江“用至灵之笔写了至奇之黄山”。萧云从自称“老画师”,在他的《九歌自跋》中也有提到。渐江和萧云从一个是看到对方的画“令我敛手”, 另一个是看到对方的画“见而悦之”,互为倾慕可鉴,渐江和萧云从在绘画上是互为影响较为妥贴。渐江萧云从二人风格极为接近,但谁最先创造了这种“裸骨”表现手法?我们不能以为萧云从比渐江长14岁、萧云从比渐江绘画风格多样就认定渐江师从于萧云从,用渐江1652年在宣城所作《竹岸芦浦图卷》相比较,渐江山石勾勒更明确肯定坚实,而萧云从《为郑士介作山水册》中山石的擦笔较多,“裸”还不够突出,这在他后来作品中擦笔就逐渐减少了,而以淡淡皴笔代替了。渐江之后到了芜湖,这是史料中记载的渐江第一次到芜湖。据汪世清辑《渐江年表》:“顺治九年壬辰(一六五二) ,渐江四十三岁,九月,渐江在宣城碧霞道院作《竹岸芦浦图卷》。十二月,程守自南京来芜湖,与渐江相见,旋即别去。” 萧云从讲“渐公每与我言其概”,也许他们就是这次有一次会面,就他们这个时期“裸骨”风格成熟度来讲,还是渐江更成熟些。到1663年萧云从作《松荫茅屋图》和渐江同年绝笔《为中翁山水册》风格基本一致了。渐江去世后,萧云从1669年作《石蹬摊书图》创作风格和渐江几乎一模一样,从以上渐江和萧云从几个阶段作品对比来看,萧云从并没有先于渐江创造了“裸骨”表现手法,综上,程明哲先生认为渐江和萧云从的关系是互为影响,不存在师承关系,只不过萧云从画风更趋多样,渐江则是把他们共有的这种“裸骨”的风格发展到了极致。我也以为他们艺术关系应该如同梅清石涛之间的情结因缘。


徽州学人、中央教育科研研究所汪世清先生编著过《渐江资料集》《石涛诗录(年谱)》等,也是《八大山人全集》顾问,撰写过《八大山人的交游》系列专题,生前收到台湾石头出版有限公司几次来函约稿,他的夫人在回忆录里说:“最后世清同意写一本关于梅清的书,初定书名《梅清与黄山、黄山人》,提纲已定好,尚未动笔就发病了。病情恶化得很快,2003年4月14日上午他对医生住院的建议还犹疑不定,16 日下午就呼吸急促以致无法移步,入院不久,院方即下达病危通知。世清一向关心时事,每天必看报。住院期间,他强忍着肉体的极大痛苦,每天三次收听新闻。他担忧北京非典肺炎的疫情,挂念伊拉克的战局和人民遭受的苦难。4月30日他还要求我给他念当天《参考消息》的全部内容。在病床上他还挂念鲍弘道老师来信中对唐寅《双鉴行窝图》题跋中提出的几个问题,要我把复印件带给他,他几次举起这份资料阅读,终因视力不济,在叹息中放下手来,以不能给老友做最后的回答为憾。他的头脑一直很清醒,以致夜间无法入眠。5月2日晚经他一再要求,医生给打了一针安定,3日便深睡不醒,于晚7时22分辞世。在病床上,他还提到“不能再写那本书了”(指关于梅清的书),要我通知对方,别无遗言。世清走了,带着对事业的眷眷之情走了,留给我的是无穷的遗憾和不尽的思念。”汪世清老人带着未尽的夙愿走了,翘盼热诚的学子学者们能成全先生的念想,早日促成《梅清全集(年谱)》和《渐江年谱(全集)》的编撰问世。

徽州作家赵焰在《孤傲的渐江》一文中说:“有一个人似乎一直是徽州的另类,说尽管徽州的山水美丽无比,他看起来似乎也喜欢这样的山水,却一辈子游离于山水之外,他一直忍受着思想的痛苦,也享受着思想的痛苦,在他的身体内部,不是心灵,而是千万年的琥珀。”原《黄山》主编胡效民在《万斛清香新安魂》文中谈及“从歙县东关桃源坞到太平桥西的西干山,那当中仅有一条练江之隔。而一代国画大师渐江,他尽管创造了划时代的艺术成就,但他短暂的一生从生到死,也仅走过了从桃源坞到西干山的距离。从现在的歙县中学大门口那里进桃源坞,我们在渐江的出生地再也不能发现什么了;渐江的一生,从空间距离上看仅仅是从歙县东关桃源坞走到了练江西岸的五明寺;从时间上来看也仅只走过了五十四年的人生历程。但他却以他的画竖起了一座丰碑——成为新安画派的奠基人之一。”


四年前,黄山市徽文化博物馆与故宫博物院联袂举办了“故宫藏新安画派八家书画展”,久违的笔墨盛宴让我第一次走近弘仁笔墨感知他的生命脉动和心灵绝唱,146件藏品均是新安画人清逸深秀的展呈,然唯有弘仁山水更令我一见钟情,就缘于他特立独行的出世心境和入世情愫,使得他的山水语言迥异空灵,仿佛此境真可以有,又发觉现实景点中真没有,虚幻却实在的桃源境地为我们营建了可游观、可栖居、可品味、可寄托的心灵净土和天上人间。

不记得谁在美国博物馆见过“洁癖泰斗”倪瓒的山水,说云林的石头没有任何皴擦渲染,唯有轮廓的纯粹线条的勾勒,却能感知到清凉温度和通透的明净,亦然也能体悟到它山之石的温润浑厚,这是真正的大手笔大智慧,这是一般人付诸一生也未必能够做到的,弘仁山水恰恰汲取了如是云林风度,这正是我心仪弘仁的地方。徽博初见弘仁相看两不厌,可谓一见倾心!看看,弘仁的条屏扇面册页书札还有他的石头,何止石头,那些云水那些山谷那些松泉,哪哪都充满了灵机洞明,禅意盎然,每一个构图元素都是那么古香空色,每一株松树都是那么清峻磊落而又高耸孤直,“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应该就是写意弘仁笔下的松柏气质,难怪周逢俊从黄山云谷走向北京燕山,最大的突破就是在弘仁山水及其苍松化龙的逸韵中吮吸了乳汁养分,从而成就了时代背景下迥异清俊的自我;弘仁的云山翰墨冰雪聪明,白云怡意清泉洗心,想来也都是我与弘仁第一次约会的真实感受。
尽管弘仁的山水不一定就是写意着真切完全的故乡大好河山,虽然其中也没有什么炫目的色彩和漫卷的烟火,可依旧能在他的峥嵘笔墨里寻迹到岁月静好如歌的梦笔芳华,也能感觉到他那时候的心灵旷野有多么辽阔。他的淡定,他的呼吸,他的深切,他的肺腑,他的荡气回肠。他那宠辱不惊、过尽千帆的生命,和对生活、对世间、对万物生的大爱无言,都洋溢在纯纯静静的笔底墨间,时时刻刻吟唱着云水谣,为自己也为众生赞歌……弘仁从云林和富春山居走来,他有他自己的语言,云林的洁癖是古怪冷僻的,公望是道家晚秋的烟云供养,而弘仁是随性禅心,也有他们一脉的心手感应与造境空灵,更有他特别的人生过往。


从屯溪看过弘仁等新安八家展后,特意来到古徽州歙县寻觅西干山披云峰所在的渐江和尚墓。路上与出租车司机聊天,司机告诉我说弘仁墓知道的人并不多,真是非常有影响的艺术家,我不懂艺术,但是本地有这样的名人不知为何地方不利用这方名片做好文章,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只是曾经立了块碑牌略修了石栏,我说也是,这样非凡的大师在别处肯定不是这样的,不过也臆想:弘仁自己是不是也希望往生后的自己恰恰就是到清凉境生欢喜心呢?他生前出尘的山山水水,不正表白了他的一生心语星愿么?徽州也是一方最后不曾过度开发的人文自然风俗净土,在这个一度静美、中庸、平和、富庶的地方,也一直静静地留守着又旧又慢的时光,仿佛为做梦远航的徽州人守护着纯净的温馨和念想,不愿不忍让弘仁终于从喧嚣走向宁静,再来消费他的安宁吧?

冥思中,司机也说别看他是一代大师高僧,起初也是不安分的革命分子呢,渐江是在他祖父那代由徽州去到杭州,他也出生在杭州,自小爱画画,幼年父亡家落只好回到徽州,担起家里重担,打柴为生维持自己和年迈母亲生活。后据《黄山画苑论略》记载:弘仁“事孀母孝,师汪无涯受五经,乙酉自负卷轴偕其师入闽,游武夷,后依古航禅师为僧”。明朝后期兵荒马乱,金兵屡犯边界斩关夺城,明政府为发兵抗击提高几倍税收,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又加派“辽饷”,渐江一家在杭州生活日趋困窘,他便带着寡母回到家乡歙县,后拜汪无涯为师学习五经备考科举,同时画画“聊以膳母”,直至母亲去世以后他不曾婚娶也不曾离开寡母谋事。南京政权灭亡后,朱元璋九世孙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建元隆武,徽州歙县就在隆武帝所管辖,顺治二年十月后部分抗清志士便相率入闽投奔唐王隆武政权,渐江也与其师汪无涯一起逃往福建,临行他和徽州好友哭别相公潭,然后经水路杭州达福州,继续抗清复明。而唐王非但不抗清反而把主要力量用来同室操戈,政权内部十分腐败,开始也打了不少胜仗但因内耗过甚,不久便被清兵攻破拿下福州,两个月后唐王隆武帝跑到武夷山下的汀州(今长汀县),终被清军追杀。渐江跟随徽州人金声和江天一参加抗清活动奋起反抗,金声和江天一兵败被杀后,渐江投奔福建崇山峻岭之间,以吃野果度日,继续抗清复明。目睹政权腐败心灰意冷,加上隆武帝被杀绝了复明之望,为躲避清兵搜捕他们藏入深山,1647年在武夷山出了家。据渐江《与程蚀庵》书云:“入武夷山,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业披缁皈古航本师。”和渐江去闽同乡人汪沐日、汪蛟、吴霖等都皈依了古航禅师,古航给江韬取法名弘仁,弘仁又自取字无智,号渐江。渐江在武夷山仅四五年,复明无望便把精力全寄托于画,作画还是黄山条件更好,1650年40岁的渐江便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徽州故里。渐江虽醉心于画,仍居西干山五明寺、太平兴国寺中,取斋名曰澄观轩,“澄观”是澄清自己怀抱以观圣人之道。如今,五明寺旧址隔壁的披云山庄就建有澄观阁,面朝练江水,背倚披云峰,文人雅士在渐江墓凭吊后常来此“澄怀观道”。歙县离黄山白岳不远,他的画上钤有一印“家在黄山白岳之间”,山光水色,缥缈云烟,阆苑仙葩,松石泉峰,新安江上,青砖黛瓦,阡陌田园,他在黄山居住很久结交了不少常到古徽州的知名人士,成了他的诗友、画友、禅友,黄山云谷寺、文殊院、慈光阁方丈均对他尤为尊重,而寺中老僧皆爱渐江画,他游黄山住在寺中十分方便且常在寺中作画。渐江也到芜湖、宣城、南京、扬州、江西等地云游行旅。


1661年春,渐江为昭素居士画《山水册》并题:“学人为昭素居士染册十数番,悉是雨中课也。阁笔复为简点,殊见荒涩,颇不耐观……且又得纵赏所藏墨迹,所谓虚来实归,惭感深至。辛丑二月,弘仁谨识。”夏天,渐江下扬州又杭州,宿西湖南屏山北麓净寺,为慧通上人画《山水轴》。渐江在杭州西湖住了不久返回歙县,为来访好友汤燕生画了一幅《疏柯坡石图轴》作纪念,九月又受歙人王雄右之嘱作《仿倪山水轴》题:“辛丑九月,雄右属为旦先居士,弘仁。”旦先居士是歙县人,他已不住在歙县而是移居江西鄱阳了,次年王雄右联系渐江去庐山旅游就住在吕旦先家;是年冬渐江到歙县西溪南仁义禅院度腊,在这里画了很多巨作如《丰溪山水卷》题:“辛丑十一月度腊丰溪之仁义禅院,落落寡营,颇自闲适,日曳杖桥头,看对岸山色,意有所会,归院砚冰始融,率尔涂此,殊觉撩草。渐江弘仁。”《江山无尽图卷》《晓江风便图》等也在此所作。

1660年九月渐江在澄观轩作画时,顺治皇帝福临爱着的董鄂妃去世了,董妃去世后四个月,福临本来就脆弱的感情和身体再也无法支持,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出家为僧了,帝位也由其六岁的三子玄烨继承,次年改元康熙。于是宫廷内部斗争残酷起来,同时对汉人残酷镇压,这一切都已和渐江无关了,他只是潜心为画,他的画只以甲子记年书写天干地支了。

1662冬,经王雄右等人推助渐江去了庐山了,一路徽州老乡接待,先到鄱阳住吕旦先家,再由王炜陪同去庐山住雪庵处。渐江到鄱阳不久便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出行不便便暂住吕家,天气转暖又涉鄱阳湖,出游庐山凭吊宗炳等人遗迹,住雪庵金轮庵。宗炳是六朝晋宋间画家、理论家及佛弟子,主张“澄怀观道”,明末清初遗民画家都服膺宗炳画论,渐江澄观轩得名于此。渐江在完成他一生中这次最重要也是最后一次的出游后回到歙县,旧友新朋都纷纷赶来欢聚,先在丰溪吴不炎家休憩十来天,吴家每天备酒欢宴为之接风,回五明寺前吴家备筏相送沿丰溪水一路曲水流觞。披云峰下练江边有块刻有“石淙”二字的石碑处,正是古代一处繁华渡口,上面记载着渐江和好友们最后欢宴豪饮所在。渐江这次放舟畅游一时兴起作画“不禁解衣脱帽”,受了风寒便染病上身,精神日见萎糜,离他去世只半年余了。

渐江亦然意识到他将不久于人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很想去杭州他父祖的墓前祭扫,又想去芜湖见见老友汤燕生,汤燕生是安徽太平人,明末诸生常为渐江画题词。此外渐江还想空间再入黄山研究性命之学,可惜这些心愿再也没有时间实现了,渐江病间曾说:“墓上种梅为绝胜事,归卧竹根之日,尚有清香万斛,濯魄冰壶……”往生前一日他还画了三幅画,送给贫苦人家以度寒冬腊月,还去歙县东门问政山钟楼峰麓宝相寺洗浴,后去友人家取游庐山时革屦,似乎又要远行,回寺后便倒下了。他还要将所积存的图画分给别人,口中又喃喃佛号不绝,癸卯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渐江在歙县五明寺圆寂,时清康熙十二年公元1664年1月19日。一个多月后的甲辰年二月六日,渐江被安葬在歙县西干披云峰下五明寺附近,这也是李白访隐士许宣平之地,太白楼建在此。汤燕生作为渐江前辈友人宣读诔文,程守为之撰碑文,王泰徵为之作传,汤燕生及其他朋友和从游弟子们在墓地种梅数十株,以了却渐江生前心愿,今天的渐江墓前梅花盎然依旧。

梅花古衲是渐江弘仁给自己取的雅号,缘于他爱梅爱在自家院前供养梅花,几乎天天都与陪伴他的梅花交心对语,每每走心为每一枝每一朵特写,写意它们不一样的刹那欹侧疏影,直到见过弘仁为梅刻画的册页,真切感受到骨骼清奇,简约空落,了了数枝几朵纯粹墨色写白梅,干净得要命,“无冕梅王”王冕的“不要好颜色、只留清气在”委实清高烂漫,但与弘仁梅相比还是逊色了纷繁与争欢,少了“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哲思与纯粹。常见弘仁山水总有植入萧疏孤高的“黄山松”,肃穆清峻而孤高,也不知道弘仁到底颜值几何,看到他的松石隐约觉着他该不是太丑的一个人,或许也如唐僧抑或玄奘般,令人亲近而又触手不及,至少不会像智永、八大、石涛那样冷漠或游移吧?可他和他的画显然也是清逸冷峻的,不仅没有好颜色,甚至都是空色的,偶尔略施淡妆,赋予欣然和暖,不至于绝缘非人间,保持守护着出入尘世的美好距离和时空,自然弘仁没有看破红尘,他的那么多用心的笔墨峥嵘岁月,正是他热爱的本真流淌,看似空无却激情厚载。


值得一提的是,弘仁法书也十分耐人寻味,与黄公望不分伯仲,当然也是从倪瓒那里汲取精华,尤其魏晋风度的小行楷特别养眼,柔刚相济中温婉而不妩媚,吴昌硕林散之等不少后代学人画者的小楷都对其不同凡俗的淡雅俊逸有所心悟手摹,也都有了不同于流行唐楷的格调渗透着魏风隶韵,这也是如今不少画者采用弘仁书风落款画作,从而显得从不违和也格外夺目脱俗的品味所在,同时,意外的是如今国展亦然出现汲取弘仁八大金农手札一脉的作品呈现,想来也是格调出众且让评委刮目相看的。也有不少学人从弘仁法书这里采蜜酿蜜多有收获,却让旁观者心悦诚服而又寻不到出处渊源。陈文璟在《中国书画报》发文聊及弘仁是秀才,诗词歌赋自然不是问题,但很难说有很大的才气,比如他的很多作品只是盖个章了事,不像其他文人画家恨不能每幅都要题诗述志;书法也多端正谨慎,少有倪瓒的潇洒飘逸,这不仅仅是性情的差别,更有其他的因素,比如人生经历、社会环境等,但比之于倪瓒的洁癖,弘仁做人更简单直接一些,他只是不愿跟世俗妥协而已。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地域名望的提升,他也没有像倪瓒那样最后落魄潦倒,生活在一艘小舟之上,捧着自己的诗集到处分发,至少皖南徽州地区的藏家还是以有无渐江的画定雅俗的。不过,弘仁入红尘越深,可能越觉得人生之无常,日夜枯寂落寞之时,其笔墨神韵反而最贴近倪瓒的清寂疏冷,这也是上天对志士仁人的另一种补偿吧?

我愿意相信他如同那些改朝换代之际的遗民逸民一样,报国无门也好,理想青云也罢,固然不是这个阶段的他们的甘心情愿,花开花落云淡风轻是世间真昧,平常心是道。不过,渐江也正是在生命抉择的历史时刻成全了弘仁,他生命岁月的晚秋时节是在披云峰下的太平兴国寺度过的,他的隐遁不是逃避,而是深切地反观自我内心,并付诸笔墨与这个世界进行生命的永恒对话,他理解世俗的一切真善美以及对立面的存在,当然他选择了适宜自己的方式美化人生润色时代,如是方式是自我洗礼也是必然造就,让拥有弘仁的世界依然可以留给后人自然纯真的美地想象和信仰。

“披云高耸观千载沧海桑田重逢太平盛事;练水长流颂一方灵山宝地再现古刹光辉。”这是弘仁住守过的寺宇现在的廊柱上镶嵌的联墨,似乎在给我们讲述曾经的鼎盛和灵光。黄宾虹也曾辑录弘仁诗作名之为《偈外诗》,刻入其所著《渐江大师事迹佚闻》后面。他的诗颇多新意,有的表达了对故国念念不忘的感情。如:“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亭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同,独余残汁写钟山。”“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仗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这是说他的画以天地为师,并富有独创精神。再品味其他偈诗也都很有逸趣——

【1】
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
倾来墨渖堪特赠,恍惚难名是某峰。

【2】
茅屋禁寒昼不开,梅花消息早先回。
幽人记得溪桥路,双屐还能踏雪来。

沿着练江边的长庆寺塔,走近一家旧厂房询问看门的守护人弘仁墓所在,对方热心指点去路不远,三五百米左右的披云山间,尽管阴雨绵绵,还是决意拜谒这位大德画僧。头天在古徽州留宿蓝天旅舍就特意询问过老乡,关于渐江有的了解有的不知,有的知道但长这么大这么近还真没去过弘仁墓那里,说是每天都有晨练的人们喜欢往这山里跑,很多的。当我自己走访时还是觉得不可能有很多的人来这里,尽管我还不是那么早,毕竟有点偏僻也没有像样的路径,不同于公园。

一路上虽然也是曲径通幽处,还是有蕨类植物和秋叶满地,时而青石苔阶时而塌方地滑,时而苍松翠柏时而杂树丛生,就这么简单的路还是让我辗转才找到了渐江墓碑所在,墓碑上的字样隐约凹痕走近还是很难辨认,让我路过错过又返回,从碑牌边延伸而上便是“渐江和尚墓”了,墓碣好像没有落款真不确定谁题署墓碑,字迹明朗劲健,大气古拙,隶变篆籀楷模,很有吴昌硕邓石如风范,也有黄宾虹许承尧气质,想来总得晚清民国以来大家手笔,也不知详尽了。更不知为何墓铭题刻渐江和尚而不是弘仁和尚,这有点微妙意外,想来想去也不理解是他本意还是后人有意为之,估计都不愿让他走得太远,保持与尘世的点点温情和繁华落尽的念头,取舍得失出入冷暖之间的多多少少,渐江和尚弘仁,听起来仿佛就是江韬一个人一生不一样的渐变色,那么单纯又如此丰满,深邃亦空灵。


墓前还是有清凉台般的石栏闲庭,也有几束拜谒者留着的花,我没有燃香也没有叩首,只是拍了几张墓碑近影,默默地看着这方境地,想象弘仁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与弘仁约会呓语的幻像臆境,一个人也许两个人,顿时有些许激悦感动,庆幸自己有如此殊胜荣光独享与弘仁的心空交流,时或又感到丝丝惊恐,鸟鸣山更幽,自知此时我在静静的外头,弘仁在静静的里头,恍如隔世。

我与弘仁近在咫尺又远隔时空,辞别弘仁和他长眠的净土,没有一步一回首,渐渐地走近又安静地走开,也不知何时再来探访这位不曾见面的乡贤,也不知他那里可否也下雪了吗?毕竟,弘仁是爱梅的,就是不清楚渐江和尚弘仁真的一直永远地不怕冷吗?我不信,也不忍心了。

一舫沙鸥练江鸿,梅花古衲五明空。
天地吾师敢言是,清凉云林淡更浓。

虽然画儿还是那么冷逸,也极少有亭台楼阁和人迹罕至,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连独钓寒江的孤舟蓑笠也都很难寻觅,尽管如此,确依然有着无比亲和清欢的暖,温润尘世,无为,无我,无声,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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