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在第一台，老谭到新舞台来帮女婿（夏会长）的忙，我又受时间的限制。不能去看他的戏，听说他要演一出新戏，叫《珠帘寨》。等到了那一天，我早就安排好了，自己演完了戏，一辆黄包车赶到九亩地新舞台，上下客都满了，幸亏《珠帘寨》还没有上场，我寻了个位子，买票坐下，由头场一直看到完。
我记得老谭这一次到上海，没有带场面和配角，鼓是牛相打的。赵君玉的二皇娘，周凤文的大皇娘，夏会长的周德威，邱治云的老军，赵文连反串小生李嗣源。这戏原名叫《十二太保》，亦名《沙陀国》，后来谭鑫培演全本时改名《珠帘寨》。我曾见谢云奎、刘永春诸前辈演过。老生唱这出戏，可是没有见过。有的说老生是可以唱的，因为李克用勾红脸，如关公、赵匡胤等戏，都是老生扮演。有的说老谭取中这出戏很有俏头，用老生行当唱花脸的戏，脸不勾改作揉脸，腔调不完全改变，如“五凤楼”、“往下丢”等句，不是完完全全还是花脸的腔儿么？现在这出戏，唱的人很多，也不用我来多说，我单说说“收威”时的两接箭吧。
头一次接箭：李克用战败了周德威，再上场左手藏剑（箭头在左手掌中，箭杆在胳膊臂底下藏着），假作催马状，右手提着刀，作得意洋洋追敌的神气，弓弦一响（小锣一记），他左手在眼前假作一抓，露出了箭杆，手背是向上的，细细地望着箭头，作吃惊状，然后再唱。头次接箭是李克用战败了周德威，自然有种骄气，很大意地追敌，一点儿也没有提防敌人射箭，直到弓弦响了，才停住马，但是箭已经到了面前，他的老眼有点发花，箭到面前还没有觉得是箭，好像有一物飞来，他就顺手一抓，接在手中，再仔细一看，才晓得是箭，骇将起来，所以大吃一惊。
老谭两场接箭，是两样姿势，两副神气，意思也有分别，决不雷同。
二场的接箭，是左手拿着大刀，右手藏箭（藏法如前），作追赶催马状，可是目不转睛地向前面看着，弓弦一响，那拿在左手的大刀，在眼前向右一晃，作拔剑状，再向右边探一探身体，作抓箭状，就露出那第二支箭来，可是箭杆向前，箭头向后，手背向下；接箭后向周德威点点头，很得意地微笑，再唱那四句。上次的箭来，没有提防，吃了一个惊骇；这次所以目不转睛地向着前面看，早就防备有第二只箭来，格外当心，用左手大刀向右一拨，因为那只箭已经到了。一拨是拨开它哩，那只箭被大刀一磕，自然箭头斜向到右边去，但是他又要显显手段，伸出右手去接箭，因这支箭经他一磕，斜向右边飞去，故所以急向右边斜身，探出身体伸手，才将那支飞出去的箭头，用手抓住。向周德威晃晃身子，点点头，微微地笑，是他连接着两支箭很觉得快活，故而表示他虽然年老，还很英雄，后生岂是敌手的意思。虽然这种接箭法，《凤鸣关》、《战长沙》都有的，可是老谭的接箭，偏有许多意义在里面，两场接箭，有两场身段，两副神情，并没有一点雷同的地方，足可看出他的表演艺术，和别人大不相同哩！
我看完了这出《珠帘寨》，后来他就死了，可惜得很，可惜我没有多看他几出戏。但是就从看过的这几出戏，我得到的益处已经很不小了。
结语：老谭演戏，唱则韵调悠扬，余音绕梁，行腔巧而不滑，做功能将人物、剧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种种意态，难以笔墨描写，大抵色色兼能，无美不备，学谭真非易易也。
选自《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题目为编者所加。
插画：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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