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沫之殇(上)
陈奋
五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北疆大地早已解冻,一些迎春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只是西伯利亚冷空气突然袭来,冷得令人哆嗦,可谓倒春寒。五辆马车载着四十多个知青,在乡间道路上奔驰。此时,农作物已播种完毕,正是农闲时期,他们去建筑工地劳动。前面马车上一个知青高叫道:“黄雨燕,来一个。”
前后马车上的知青和社员们听了,也跟着起哄。第三辆马车上一个叫黄雨燕的女知青摘下口罩,笑着向前后看了一眼。前后马车上的人都看着她,鸦雀无声。黄雨燕穿一件统一发的黄棉袄,短发,皮肤白皙。她轻启朱唇,唱了一首朝鲜的《出征歌》:春风吹醒了岸边垂柳,水中花影移;幽云遮住了一轮明月,月儿隐没水中;送郎出征,漫步原野,情比夜色浓……歌声袅袅,情谊款款,歌喉甜甜,大家轰然叫好。
相传,这是金日成夫人送金日成将军出征时所唱的歌曲,情思绵绵,曲调悠悠,知青们很喜欢唱。那时国内情歌和外国名歌都是黄色歌曲,不能唱,能表达男女深情的,也只有这首歌了。黄雨燕在学校时是文艺小分队的,能歌善舞,歌喉甜美,很受大家欢迎。她唱完,戴上口罩,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左顾右盼,滴溜溜地转着,显得俏皮而可爱。她用胳膊肘碰碰边上的男知青,说:“周福根,给大家吹下口琴。”
周福根正缩着脖子,把两手插在棉袖里。闻讯抬起头,他浓眉大眼,英俊潇洒。他跟黄雨燕都是文艺宣传小分队的,曾多次在街头小巷演出。他跟黄雨燕是同班同学,上山下乡时,一起来到黑龙江插队落户,他俩是恋人关系。周福根见黄雨燕催他,就掏出口琴,吹起了《出征歌》。大家热情洋溢,都哼起了这首歌曲: 春风吹醒了岸边垂柳,水中花影移……合唱的歌声如山间溪水般缓缓流淌,叮咚作响。寒风虽然凛冽,马车上则洋溢着欢快。
黄雨燕乘坐的马车驶到三岔路口停了下来,那里有队里开的铁匠铺子,主要给来往的马车钉马掌。黄雨燕他们跳下马车,这辆马车上右边一匹拉帮套的马掌掉了,需要钉一个新的。赶车的车老板叫道:“谁来牵马?”
车上有十个知青,面面相觑。要把马牵进四根竖起的柱子里,有一定风险。前面两根柱子有一根横木连接,两边也各有一根横木。马经常进到这狭小的空间去钉马掌,有了条件反射,不愿意进去,乱踢乱叫。黄雨燕见没人答应,就走过去,伸手解开右边的白马。周福根见状,赶紧跑过去,跟黄雨燕说:“我来吧,比较危险。”
黄雨燕摇摇头,说他个子高,出来要弯腰,要快,他不灵活。她拒绝周福根的好意后,牵着马就走。到了柱子跟前,马嘶叫着,直立起来。黄雨燕拉住缰绳不放,大声吆喝着。马蹄着地,不住地甩着马脖子。黄雨燕摩挲着马的鬃毛,安抚着,马渐渐平静。她用身体挡住马的眼睛,后退着,把马牵进了四根柱子里。她一弯腰,从前面的一根横木下钻出,倘若钻出慢一步,就会被马顶在柱子上。钉马掌的师傅见马进去了,立刻在后面插上一个横木,马就站在四根柱子里了。
黄雨燕仍旧在前面牵着马,继续安抚着。钉马掌的师傅把左边横木上的两根宽大的皮带从马肚子下穿过来,把皮带上的铜扣挂在右边横木的钩子上。接着他又把马腿拉起,绑在木墩子上,马就躺在了皮带上。师傅先用刀削马蹄,马脚的脚趾甲较厚,要将其削去一些,犹如人要剪指甲一样。削平整后,师傅就拿出一个U型的马掌,上面有很多小孔,用钉子钉在马脚上。
钉完马掌后,师傅松开马腿,解下右边的皮带。黄雨燕紧跟着拿掉前面的横木,把马牵出来。马顺从地走到原先的地方,黄雨燕给它套上套子。大家纷纷跳上马车,等黄雨燕也跳上坐好后,马车重新辘辘地前行。大家问她害怕不害怕,她摇摇头,又哼起了《出征歌》:春风吹醒了岸边垂柳,水中花影移……
到了工地,他们这车人被分配去装沙子。十个男女知青拿着铁锹,爬上大卡车,去了南山下的沙坑。卡车沿着斜坡驶到坑底,知青们围着一圈,挖沙,装车。风一吹,沙子飞扬,头发上,衣服上都是沙子。大家顾不上这些,埋头苦干。一会儿,汗流浃背,大家都把棉袄脱掉,挥舞着铁锹。黄雨燕也脱掉黄棉袄,穿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她身材颀长,显得亭亭玉立。
装完车,车子沿着斜坡向上驶去。大家席地而坐,等待车子回来再装车。黄雨燕活力四射,跳到坑底,踮起脚尖。周福根一看她的亮相,知道她要跳芭蕾舞《白毛女》。马上掏出口琴,吹起了“北风吹”。黄雨燕翩翩起舞,她舞姿曼妙,轻盈优美,大家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突然,有人喊叫了起来,卡车在斜坡上打滑,倒退着滑了下来。黄雨燕刚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却被卡车撞倒,碾压了过去。
大家惊叫着,纷纷跳进沙坑里,把黄雨燕从车底下抬出来。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血从嘴角流出。周福根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用衣服捂住黄雨燕流血的嘴。大家赶紧把车上的沙子卸掉,卡车载着知青们风驰电掣般地驰向县医院。
医生立即抢救,却回天无力。工地上的知青和社员们都来了,县里的领导闻讯也赶来了,他们立即给黄雨燕的父母打去电报。大家流着泪把张雨燕抬上马车,拉到了队部。队里用木板做了棺材,停放在仓库里。队长叫几个女知青给黄雨燕洗洗,包扎好,换上了她的新衣服。收工后,在别处干活的社员和知青们陆续去吊唁,大家唏嘘不已,涕泗横流。
晚上电灯明亮,周福根和另一个知青又点了两盏油灯,为她守夜。周福根拿出旅行小剪刀,在自己的头上剪下几撮头发,又剪下黄雨燕几撮短发,混在一起,捻成一股绳,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上衣口袋里。这是清朝康熙时代的大臣陈梦雷表达爱情的方式,他有一句名言: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意思是把两人的发丝挽成同心结,相互约定,一辈子白头到老。周福根喜欢看书,博览古今,以此表示忠贞不渝的爱情。这晚,周福根吹了一晚上的口琴。
第二天出工前,知青和社员们到仓库,围着棺材默哀了三分钟。然后,他们齐声唱起了黄雨燕喜欢唱的《出征歌》:春风吹醒了岸边垂柳,水中花影移;幽云遮住了一轮明月,月儿隐没水中;送郎出征,漫步原野,情比夜色浓……
第四天,黄雨燕的妈妈从上海赶来了。她梳着短发,皮肤白皙,乍一看,如黄雨燕复活。她四十岁左右,叫马紫萱,是中学教师。她一到,县领导和知青办工作人员就给她安排了招待所休息。她不顾鞍马劳顿,马上去了生产队。看到女儿躺在棺材里,她没有哭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黄雨燕擦脸。几个县领导看了,默默地走了出去,几个女知青在边上抹着泪。
“阿姨,别擦了,我们都擦过了。”一个叫于慧的女知青看不下去,噙着泪花说,“休息一下吧。”
她梳着两根齐肩小辫,眼睛红肿。马紫萱就像没听到似的,依旧擦拭着。于慧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第二天中午,阳光和煦,马车拉着棺材到西山去埋葬。送葬的队伍蜿蜒行进,哭声一片。在山腰上,几个青年挖了一个坑。坟墓对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松涛阵阵,如泣如诉。背后是一弯泉水,叮咚作响,奔流而下。在这面山背水的环境里,黄雨燕将长眠于此,她的生命永远被定格在21岁。她将伴叮咚的泉水而歌,随飞飘的雪花而舞;将孤独地看倏忽的白云而缅怀,听呼啸的北风而呢喃。
追悼会在墓坑前进行,大家默哀三分钟后,县领导作了发言。他赞扬了黄雨燕在下乡三年里任劳任怨,为边疆建设而鞠躬尽瘁。在工作上,她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哪里有困难就往哪里冲,是知识青年的好榜样。在生活上,她是开心果,为别人排忧解难,把欢乐送给别人。县领导也对意外事件表示了遗憾,最后号召全县知识青年向黄雨燕学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接着,马紫萱作了发言,她语调舒缓,哀婉悱恻,惊天地而泣鬼神。她说:雨燕,你爸卧病在床,妈妈来看你了。妈来了,你却飞走了。雨燕,妈心中的小燕,你走得不甘,妈无语凝噎。你原本叫琼花,妈要你像花一样明艳。你改为雨燕,你要做暴风雨中的飞燕。
从黄浦江畔到黑龙江畔,你穿越惊涛拍岸,搏击浪花飞溅。你飞翔蓝天,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你喜欢歌舞,歌喉甜美,舞姿妙曼。你向往着舞台,从小就有当演员的梦幻。你喜欢演出,希望他人笑得金灿,活得绚烂。
现在你长眠于此,以山为家,以鸟为伴。晨起,看阳光驱散黑暗;傍晚,听松涛卷走幽怨。观云卷云舒,惊鸿一现;伴风雪暴雨,四季变换。雨燕,妈心中的小燕,等爸妈老了,一定来跟你作伴。
愿你安息,妈妈泣咽。
马紫萱讲完,大家悲痛欲绝。在飞洒的泪水中,棺材被推进了坑里。马紫萱这才泪如雨下,凄厉地叫喊着。大家含着泪填平了坑,起了坟堆,用木板制作了墓碑,写上了“黄雨燕之墓”几个大字。大家三鞠躬后,唱起了《出征歌》:“为了幸福,为了独立,勇敢地战斗吧,今宵良辰呀亲吻别离,但愿早日相逢……”
两个女知青搀扶着马紫萱走了,大家也默默地离开,唯有周福根留了下来。他吹着各种民歌的曲调,那是他们两人在无人时悄悄唱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天空闪烁着繁星,他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仿佛约会时的光景。实在累极了,他就趴在坟堆上睡着了。好在人们常年在这里生产劳动,野兽早已逃之夭夭。第二天醒来,他呆呆地坐着,饿了、渴了,就去喝些泉水。回来后,继续吹口琴,困了,就趴着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