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衣赐履按：接下来两回，我们讲吕布的末路。
吕布这个人一贯被人视为不忠不孝、反复无常、忘恩负义的小人，罗贯中老师给他取了个雅号叫：三姓家奴。意思是他任人为爹，然后又亲手杀死刚认的爹，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但我在研究吕布时却发现，吕布对朝廷一直很忠诚，至少比曹操、袁绍、袁术要忠诚，他杀丁原是为了孝忠于代表朝廷的董卓，杀董卓是为了孝忠于献帝刘协；吕布对下属一直很关照，对得罪了他的下属，甚至反叛了他的下属，他都没有追究；吕布对敌人也不下狠手，他为救刘备玩儿了一次辕门射戟，他两次抓了刘备的家属，都完完整整替刘备保存着，把他害惨了的陈登公然代表曹操来攻打他，他也没向尚在他手下的陈登的弟弟们下手（对比曹操诛杀边让全家，诛杀张邈、张超全族，动辄屠城，吕布实在是良善得令人发指）；他帮着王允干掉了董卓之后，本来满脸谄媚跟他拉近乎的王允，立即换了一副嘴脸，不但不给他任何权力，而且根本就把他视为一个铜锣湾古惑仔，但李傕、郭汜攻入长安之后，吕布战败逃命，走前儿，还惦记王允的安危，要带着王允一块儿跑路……仔细读过吕布的传记，惊讶地发现，除了丁原、董卓，以及战场上的杀戮，吕布同学竟然一个人都没杀过，实在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冒出一个想法，吕布同学可能是一种幼稚型人格，他的行为像极了没长大的小男孩，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我对你好，你也必须对我好；如果你对我不好，我就揍你；只要你投降，我重新对你好……凶险的政治交往，对他而言，就像是玩儿游戏，Game Over之后，还想着重新来过。
想通了这一层，吕布的许多让人无法解释的行为，一下子就通顺了。
上回讲到，曹操把吕布打跑了，基本平定了兖州。吕布带着残兵败将，一路狂奔。
【三姓家奴吕奉先】
公元195年，应该是在夏季，空气夹杂着干血和马粪的味道，潮湿而亲切，夜风吹乱了吕布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心。吕布数了一千颗星星之后，决定带着兄弟们去投奔——刘备。
衣赐履说：这可奇了，一向都是刘皇叔到处投奔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投奔皇叔了呢？原来，就在去年（公元194年），应该是在秋季，曹操打徐州打得高潮迭起，打得徐州牧陶谦心惊肉跳，突然，曹操撤军了。
为毛？
因为陈宫、张邈等人暗中迎接吕布，把兖州一锅儿端了！曹操回去救火去了。
估计是惊吓过度伤了元气，曹操退军之后不久，徐州牧陶谦就病死了，死前儿，非要把徐州让给远在小沛的刘皇叔，于是，皇叔由山寨豫州刺史，转为山寨徐州刺史。虽然都是山寨版的，但豫州刺史有名无实，而徐州刺史则有兵、有粮、有地盘儿。皇叔的事儿，我们以后详说，现在只讲吕布。
我们捋一下：
曹操打徐州——老巢兖州空虚——吕布打兖州——曹操回兖州——徐州解围——刘备得徐州。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如果没有吕布抄曹操的老巢，徐州大概率事件就落入曹老板的口袋，刘备当个茄子的徐州刺史啊！
显然，吕布就是这么认为的，就如同当初他认为他杀了董卓，为袁绍、袁术兄弟报了仇，袁氏兄弟就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一样，他投奔刘备，刘备就应该热烈欢迎。然而，与袁氏兄弟不待见他一样，刘皇叔对他吕布，也是冬天的屁股——冷冰冰的。
吕布见到刘备，既尊敬，又亲近，对刘备说：
咱哥儿俩都是边郡出身（我与卿同边地人也），函谷关以东诸州、郡起兵，就是打算讨伐董卓。于是，我杀了董卓，来到关东，不成想，不但没人接纳我，反而都要杀死我！
吕布请刘备到自己帐中，坐在老婆的床上，让老婆向刘备行礼。又设酒宴款待刘备，称刘备为老弟。刘备看不惯吕布那副德性（备见布语言无常），表面应酬，内心烦感。
衣赐履说：这里，我们有必要略加分析。
吕布见到刘备，说，我与卿同边地人也。吕布老家是五原（内蒙古包头市），属并州；刘备老家是涿县，属幽州，确实都为边地。吕布是败军之将，来投靠刘备，称刘备为“卿”。以前我们解释过，上级称呼下级，或者长辈称呼晚辈，才称“卿”，也就是说，吕布确实不把自己当外人，真把刘备当下级和老弟了，刘备当然不爽。
吕布和刘备的这场对话，照理应该发生在徐州刺史刘备的办公室或者会客厅，然而却发生在吕布的大营中，颇为古怪。刘备表面应付，但心中不悦，那么，他打算怎么安置吕布？
不少网友，甚至有的专家学者也认为刘备把吕布安置在小沛（江苏省沛县），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有找到证据支持。我认为刘备一定不是这么安排的，这种说法是受了《三国演义》的误导。
我对刘备如何安置吕布如此上心，可不是向孔乙己学习，非要搞清楚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种写法，实际上，这个问题很重要，直接影响了吕布后来对刘备的态度。
当初，刘备投奔陶谦，陶谦让刘备屯驻小沛，并表为豫州刺史（小沛属于豫州），对刘备而言，小沛是咸鱼翻身之地，刘备的身份有了质的变化，由郡、县级干部一跃而成为州级干部，他被称为刘豫州就是这么来的。而且，小沛成为刘备脚踏徐、豫二州的落脚点、根据地，是下一步真正占据豫州的跳板，对刘备而言，小沛在军事上、政治上、情感上，都有极为特殊的意义。
因此，刘备断不可能把小沛让给吕布。
【小沛对皇叔很重要】
然而，史书居然没说刘备究竟是怎么安置吕布的，不奇怪吗？
《三国志·吕布传》裴松之注引英雄记说，吕布后来攻击刘备，“水陆东下，军到下邳西四十里”，据此推测，刘备让吕布驻扎在下邳（徐州州政府所在县，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西面的某地，但一定不是小沛。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刘备对吕布的安置，与吕布的心理定位差距很大，这也就意味着，吕布对刘备相当不满，今后是否背叛刘备，吕布只需考虑成本收益，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公元196年，徐州刺史刘备和左将军袁术干起来了，双方在盱眙（江苏省盱眙县，盱眙读如需姨）、淮阴（江苏省淮阴市）一带陈兵对峙，打打停停，互有胜负，搞了好几个月。
曹操上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封宜城亭侯。
衣赐履说：这一小段，也有分析头儿。
我们之前讲过，当时为了争夺兖州，军阀们划分为两大阵营，一方是袁绍、曹操、刘表；一方是袁术、公孙瓒、陶谦。当时，刘备先傍公孙瓒，后傍陶谦。也就是说，袁术和刘备是一伙儿的。现在，刘备和袁术突然打起来了，而正在此时，曹操上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封宜城亭侯，这说明什么？
说明，刘备决定脱离公孙瓒、袁术团伙儿，正式向曹操、袁绍抛媚眼了！
同时也说明，刘备为什么不待见吕布。
袁术占领寿春之后，自称扬州牧，兼徐州伯，显然对徐州也有想法，再加上刘备与袁绍、曹操眉来眼去，于是，双方开打。《三国志·先主传》说是袁术打刘备；《三国志·吕布传》说是刘备攻袁术；《后汉书·吕布传》没说谁先动手，上来就是双方对峙。不管是哪一种，刘备和袁术都必须要打。从袁术的角度看，刘备是联盟的叛徒。
【皇叔：曹公，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吕布刚入徐州时，就给袁术写了封信，估计是告诉袁术，我吕某人来啦！
袁术给吕布回信说：
吕将军你对我袁术有三大功：第一，董卓作乱，破坏王室，杀害我老袁家数十口人（袁氏兄弟的叔父、太傅袁隗等），我袁术在关东举兵，但未能斩杀董卓。而将军你杀了董卓，还把他的头颅送过来，为我报了仇。第二，当年，我率兖州刺史金尚去上任，在封丘被逆贼曹操所破，险遭不测（详见拙文《兖州争夺战：湮没于史官笔下的三国版世界大战》）。将军你大破兖州，为我解了恨。第三，我袁术有生以来，何曾听说过刘备这号货色（不是没听说过，这么说是为了表达对刘备的不屑）！这家伙竟然敢跟我叫板！我凭将军您的威灵，得以打败他（从上下文看，此时吕布还没有与刘备开撕，刘备、袁术互斗，可能袁术占上风）。将军对我有这三大功，袁某再不明事理，也将奉以生死。这些年，将军连年征战，苦于军粮缺乏，现在我送米二十万斛，已经有一部分在路上了，后面的将会陆续送到。如果将军的兵器战具有所不足，尽管说，我这里一定全力保障。
吕布看过，大喜过望。于是，向下邳进军。下邳的守将是司马张飞。
吕布水陆东下，行军到下邳西四十里。刘备的中郎将丹杨（安徽省宣州市）人许耽夜间派司马章诳见吕布，说：
张飞与下邳国宰相曹豹互相不尿，张飞就把曹豹给杀了，城中大乱，互不信任。现在，有千余丹杨兵屯于下邳西门内，他们听说将军东下，都想投奔将军。将军您只需按一下西城门的门铃，丹杨兵就会给您开门，然后，下邳就是您的了。
吕布听完，连口水都没来得及擦，立即下令，挺进下邳！清晨，来到城下。天刚一亮，丹杨兵打开城门，吕布进城，大破张飞，把刘备的老婆娃娃，以及将领、官员们的家属全部俘获。
【开门！】
衣赐履说：原徐州牧陶谦是丹杨人。曹豹、许耽等人都是陶谦的旧部兼老乡（曹豹的籍贯不详，但大概率也是丹杨人），私通吕布的又是丹杨兵，这说明，刘备治下的徐州，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不小，丹阳集团的反水就是证明。我猜，徐州的经历，可能为皇叔后来管理益州提供了镜鉴。
我们提个问题，刘备收留吕布，吕布却攻取下邳，简直就是农夫与蛇的翻版啊。那么，如果刘备和吕布来个角色互换，刘备会这么干吗？
肯定会啊！
如果你非说刘备人品高洁，最讲信义，不可能干出这种龌龊腌臜流氓事儿来，益州牧刘彰表示反对。
刘备听到消息，率军回救，到达下邳后，全军溃散。刘备收拾残部，向东攻取广陵（江苏省扬州市），与袁术交战，又被打败（徐州淮河以南地区渐归袁术），退守海西（江苏省灌南县）。军中将士饥饿不堪，只好自相残杀，以人肉充饥。从事、东海（山东省郯城县）人糜竺拿出家中财产，资助军费。
刘备走投无路，向吕布请降。此时，袁术答应吕布的军粮，忽然中断，吕布正在忿恨，于是接受刘备投降，把老婆娃娃都还给他，又委任他为豫州刺史（第二次任山寨豫州刺史），驻军小沛。吕布自称徐州牧。
衣赐履说：《后汉书·吕布传》说，吕布自号徐州牧；《三国志·吕布传》说，吕布自称徐州刺史。
吕布刚刚抢了人家的地盘，继而又大喇喇收留人家，像不像小孩子做游戏，上一局结束了，重新开局。吕布为什么不假意受降，然后一刀砍了刘备的脑袋呢？因为小男孩想不出这么卑鄙的阴招儿来，小男孩有小男孩恪守的原则。
六月，吕布的部将河内（河南省武陟县）人郝萌叛变，乘夜带兵冲进吕布在下邳的治所，杀声一片。吕布不知是哪个反叛，拉着老婆，披头散发，衣服都来不及穿，从厕所爬墙出去，逃到都督高顺的大营。
高顺问，是什么人叛变？
吕布说，听起来像是河内口音。
高顺说，这是郝萌反了。
高顺立即率兵进攻治所，弓弩并射郝萌部众。郝萌的人四散奔逃，到天明回到他们的营垒。郝萌手下曹性又反叛了郝萌，俩人对攻，郝萌刺伤曹性，曹性砍了郝萌一条手臂。高顺赶到，一刀砍了郝萌的脑袋，让士兵用床板抬着曹性去见吕布。
吕布问曹性是怎么回事。曹性说郝萌与袁术串通搞阴谋。吕布问还有谁参加了。曹性说，还有陈宫。
当时，陈宫就坐在旁边，刹那间面红耳赤，旁边的人都看到了。吕布以陈宫为大将，没有追究。曹性说，郝萌时常说些不着调的话，我说吕将军大将有神，不可攻击，没想到郝萌狂惑不止。
【陈宫搞个大红脸】
吕布对曹性说，兄弟，你是好样儿的（卿健儿也）！
吕布让人精心照料曹性，伤好之后，让他率领郝萌的部众。
衣赐履说：吕布逃跑的时候，是带着老婆的，刘备逃命的时候，是不管老婆的，单看这一点，吕布比皇叔讲感情；换句话说，吕布儿女情长，不是干大事的料。
陈宫、郝萌等串通袁术反叛，吕布竟然没有深究。很多人的解释是，吕布不想与袁术彻底闹翻，所以不杀陈宫。你们都要杀我了，我跟没事儿人似的，还把你们当兄弟，这解释有些牵强。如果用“吕布是个大男孩”的观点来解释，吕布认为，我平定了你们的叛乱，我还不杀你们，我就对你们有恩，你们就会对我忠诚，似乎更合理一些。这种思路，与他一厢情愿认为袁氏兄弟、刘备应该感谢他，是完全一致的。
袁术不愿与吕布为敌，就为儿子向吕布女儿求婚，吕布应允。
袁术派部将纪灵等率领步、骑兵三万进攻刘备，刘备向吕布求救。吕布手下将领们对吕布说，将军一直想杀刘备，这次正好可以借袁术的手来实现。吕布说：
不然。袁术如果击溃刘备，就可以向北联络泰山的诸将领（指臧霸、孙观、吴敦、尹礼等，都在泰山郡境），我就将陷入袁术的包围之中，因此，刘备必须去救。
吕布率步、骑兵一千余人急速赶赴小沛。纪灵等听说吕布前来，都收兵回营，停止攻战。吕布驻军沛县县城西南，派侍卫去请纪灵，纪灵也派人来请吕布，吕布就前往纪灵营中，并邀请刘备一起赴宴。吕布对纪灵等人说：
刘玄德是我的老弟，弟弟被诸君围困，我当哥哥的当然要来救他。我这个人，最不喜欢争斗，只喜欢化解纷争。
于是命人取一条铁戟竖立在营门，吕布拉满了弓，对诸人说：
你们看我射戟头旁边的小枝，如果射中，你们就各自罢兵，如果不中，你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话音未落，一箭飞出，正中小枝。纪灵等人全都大吃一惊，说，将军真是天赋神威！
【太帅了！】
第二天，又设酒欢宴，然后各自班师。
衣赐履说：这就是著名的辕门射戟，我猜，当时吕布话一出口，刘备立即吓尿了，心里骂吕布王八蛋至少一万次；等一箭射中，刘备估计又激动尿了，但对吕布，会产生深深的恐惧。
同时我们可以看出，吕布在化解这次危局时采用的方法，更像是一个男孩在玩儿一个游戏，曹操、刘备、袁绍这样的老政客，即使有吕布射箭的本领，也断然不会这么玩儿的。
应该是到了本年（公元196年）年底，史称刘备又聚集了一万余人的部队，吕布很是不爽，亲率大军攻打刘备（吕布说翻脸就翻脸，似乎也不像是成年人的作派，呵呵）。刘备败走，投奔曹操。曹操对刘备的待遇十分优厚，又让朝廷任命他为豫州牧（这是第三次任豫州长官，由山寨刺史升任为正版州牧，当然，还是没有地盘儿）。有人对曹操说，刘备有英雄大志，如今不趁早除掉他，必然会有后患。
曹操说，现在正是广收天下英雄的时候，不能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于是拨给刘备一些军队，供应粮草，让他前往小沛一带，收集被击溃的残部，对抗吕布。
当初，刘备任豫州刺史时（应该是公元194年时陶谦任命的那次），曾推举陈郡（河南省淮阳县，属豫州，故刘备可以举荐他）人袁涣为茂才。袁涣被吕布留用，吕布命令袁涣写信辱骂刘备，袁涣不肯，吕布再三强迫，袁涣再三拒绝。吕布大怒，把剑架在袁涣脖子上，说，你写，就可以活；不写，就得死！袁涣笑说：
我听说只有道德可以使人感到羞耻，没听说骂街可以达到这种效果的。如果刘备是个君子，他不会因为将军的诟骂而感到羞耻；假如他是小人，那就必然跟将军对骂，到时受到羞辱的，就是将军您了。而且，我当初跟随刘备，犹如今天跟随将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再为别人写信骂将军，您认为怎么样呢？
吕布感到惭愧，于是作罢（布惭而止）。
【人家好惭愧的……】
下一回，我们讲吕布之死，继续探讨他的幼稚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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