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书脉》之甲骨拾遗（四）

《千年书脉》

中国书法史通俗读本

每个人都应该读懂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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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拾遗

（四）

鼎堂。

就在王国维万籁俱灰，投入颐和园昆明湖中的时候，他不曾想到，自己投入数年时间花费颇多精力整理的关于甲骨文的资料，正在日本京都做最后的编辑，一部甲骨学研究领域的奠基之作《殷墟书契考释》即将出版。封面上作者的位置赫然印着三个大字：罗振玉。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法知道这本书完整的整理过程，也不必花太多时间通过各种资料深挖署名是否合理，但我们可以轻易地想象到，年仅三十四岁的王国维意气风发，带着全家追随罗振玉在日本侨居的五年时间里，可以安安静静完成多少事情。

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从窗台斜织进来，倾泻在日本东京一家书店的书台上。刚刚到货不久的《殷墟书契考释》引起了一个青年男子的注意。他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一尘不染，浓黑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鼻子上架着一幅细圆框眼镜，棱角分明的轮廓流露出一股学者风范。接下来的整个下午，男子就一直站在书台旁边，静静地翻阅那本书，只到双腿发麻也没有感觉到。

他叫郭沫若，号鼎堂。

郭沫若的人生跟鲁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弃医从文的决绝。比如被父母包办婚姻，并直接造就了两个女人孤独终老的一生。他们用实际行动对旧社会进行批判对新思想进行传扬。鲁迅专于散文和小说，郭沫若长于诗歌和戏剧。单论文学，郭沫若难和鲁迅相提并论，但郭沫若在历史和考古方面的建树，更提高了他对社会的整体价值。甲骨文研究就是其中一项。

郭沫若因政治避难来到日本东京，机缘巧合下邂逅了这本甲骨文的著作，并开启了自己长达五十年的甲骨研究。他之前在古文字学研究上了解不多，在资源获取方面极度匮乏的条件下，他从入门书看起，没有老师指导，基本是自己摸索。他在微薄的稿费和朋友的接济下，阅读了日本东洋文库所藏的一切甲骨文、金文著作。在甲骨文字考释、分期断代、残辞互补等方面为后世留下了大量极其宝贵的研究资料。

彦堂。

郭沫若在异国他乡邂逅并开启甲骨研究的那一年，国内的甲骨出土地，因缺少监管还处在不断地流失之中。这时候，一位北京大学史学硕士毕业的年轻人的到来，开启了甲骨殷墟文化的新纪元。

董作宾，字彦堂。日本东京书店的那缕阳光，不仅照亮了郭沫若的眼睛，同样照在三十三岁的董作宾的头顶上。他来到安阳考察，发现很多当地村民在随意挖掘和出卖甲骨，深感痛心。回去后立即向中央研究院申请系统发掘。他在申请报告中写道：

甲骨既尚有留遗，而近年之出土者又源源不绝，长此以往，关系吾国古代文化至巨之瑰宝，将为无知土人私掘盗卖以尽，迟之一日，即有一日之损失，是则国家学术机关以科学方法发掘之广实为刻不容缓之图。

接下来的六七年时间，他在殷墟发掘出土了万余片甲骨，并发表专著，确定甲骨文断代标准同时划分了五个时期，使甲骨文的研究走上了新的阶段。

董作宾作品

董作宾对甲骨文书法尤其热爱几近痴迷。他年幼的时候，常在课余时间到旁边刻字店玩，细心观察各种刻字技法，并得到刻字师傅的热情引导，使他对古文字及篆刻产生莫大兴致。这也是他钟情甲骨书法的一大原因。

甲骨由刀刻而成，多以直笔为主，方圆相参，浑朴古拙。这和篆刻技法有太多相通之处。他用放大镜把甲骨文放大，观察刻画的先后顺序，然后去体会古人用刀的习惯。这些习惯运用到书法作品中，柔软的笔锋表现出锲刻的坚劲实属难得。

甲骨文书法。

甲骨四堂，郭董罗王。这是著名学者陈子展在评价早期甲骨学家时写下的名句。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及董作宾，中国近代这四位著名学者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研究甲骨学的最重要的奠基人。

甲骨文距今三千多年的历史沉淀，但甲骨文书法的研究却只有短短一百年的时间。从中国书法脉胳绵绵来看，跟篆隶楷行草相比，甲骨文书法结体及章法的表现可能只是初级阶段，还需要更多书法人不懈地钻研和尝试，才能达到更高的层次。但幸运的是，有篆真行草等其它兄弟书体的千年浸润，甲骨文书法一开始就站在一个比较高的起点上，在“坚朴古拙”的风格基调下，经过第一个百年的发展，就取得了相对不错的艺术成果。尤其罗振玉和黄作宾，堪称第一代甲骨文书法大师。这颇有点像宋元时期篆刻艺术的初探，那些满腹经纶的艺术大师们，在艺术出现的初期就赋予它极高的标准，为它的良性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和正确的方向。

拾遗。

穿越千年，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战正在酝酿。汤王命令他的占卜师们为他的最后一战攻入夏王都做战前预测。

炉火已经燃起。右相伊尹陪同汤王亲自问卜。那时候执行占卜过程的人，叫卜人。卜人把一片已经打磨光滑的完好的龟甲片，扣放在炉火近旁的器皿中，然后将器皿移入炉火灼烧。几双眼睛盯在龟片上，等待着那准备裂开的第一道裂纹。火星腾起，内焰发出木头崩裂的噼啪声。立于一旁专门负责解释裂纹含义的人，称为占人。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的名字。他是最深受汤王信任的占人。尽管他已为汤王占过无数次，但此刻的他却略显激动与不安，少了一些往日的从容与镇定。

昨天晚上，右相伊尹星夜把他唤到帐内，亲自嘱咐他，明日的占辞，必须大吉，以坚定我王的信心。此时，空气中的烟尘中夹杂着一丝焦羽的味道，在炉火的灼烧下，一条清晰笔直的裂纹出现在龟甲背面。占人略加思索，一边示意卜人取下龟甲，一边跪复汤王大喜。汤王忙问其果，占人说，不知我王是否察觉，此纹虽直，却是分五次裂开，正是金木水火土五星连珠，乃罕见的大吉之兆。汤王大悦。忙令史人将占卜过程详刻于龟甲片，遂率战车七十，将士三千，于鸣条大败夏军。

甲骨片以这种形式，将三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拉到我们眼前一一呈现。专门负责凿刻甲骨文字的史人，用他已磨出老茧的手，执起散发着黄铜光亮的刀笔，刻下了商王朝光辉灿烂的历史。那一排排越来越成熟的字形符号，为金文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文字基础。

在广州完成本文的此刻，中国国家博物馆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甲骨文文化展。遗憾的是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无暇北上观瞻了。周末的深夜，我慢慢从网路上搜寻到一些展览的图片，细细观注那一片片刻下文字的甲骨，仰望千年，隔屏扣问，这一块，又是出自哪位史人之手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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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三月初一/新月之夜

/2020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