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孙机先生，其实是在早年与王㐨先生的交谈之中。他们共同的关注点是古代织物和服饰，但王㐨先生在考古所里接触实物的前半段较多，孙机先生在博物馆里则接触实物的后半段更多。所以，王㐨先生以研究织物较多，孙机先生则以研究服饰更多。我平时以做织物为主，服饰很少，所以和王㐨先生更熟一些。但许多年来也常得孙机先生教诲，近年更应国博相邀，应聘成为孙先生创立的舆服研究所的成员。孙先生学问之深之广，是一部中国文物的百科全书，我无法追随和评价，这里只是回忆以服饰为缘与孙先生的一些交往，作为追思。
一、隔空荐后学
第一次与孙先生的正式交集，我已不很记得了，但不迟于2005年5月12日在中国文物研究所召开的《中国古代发明创造综合研究》的可行性研究会上。会议由国家文物局罗静处长主持，当时来了许多科技史和文物界的大腕，其中也有孙先生。我记录中记得他最多的是任何一个项目先要设定问题，设定目标，再进行研究，解决问题。这就是问题导向，问题导向是做学问的最基本方法。
但影集中查到我和孙先生之间最早的合影是在2005年8月12日在北京召开的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全体会议上。对我而言，国家文物鉴定委员是一个非常令人羡慕的称号，因为前辈陈娟娟先生曾经是其织绣领域里唯一的鉴定委员。它成立于1983年，但到2005年时已有15年未有增补，在世的委员已越来越少，新委员的增补十分迫切。
国家文物局对此十分重视。当天的会议由童明康副局长主持，单霁翔局长讲话，董葆华副局长出席。会上傅熹年先生被任命为主任委员，史树青、耿宝昌、孙机先生被任命为副主任委员。我也忝列国家文物鉴定委员，分在杂项组中。组中还有王世襄等老委员，也有杨泓、张淑贤、夏更起、胡德生等新委员。
会后，童明康副局长对我说，我是当时最年轻的委员之一，是唯一做科技鉴定的委员，但也是争议最大的委员。为什么会是争议最大？我并不知道，后来老友扬之水告诉我，当时站出来推荐我的，正是孙先生。孙先生用了几乎15分钟的时间来介绍我所做的工作，解释了大家的疑惑。至于具体讲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后来也没有再问。现在童明康局长和孙机先生两位同时仙逝，痛惜不已。孙先生和我在此前并不很熟，但却能如此隔空提携后学，令我感动，同时也更敬佩孙先生对学术动态的了解。
孙机和赵丰合影，2005年8月12日
二、东瀛鉴国宝
因为参加了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我也多一些和孙先生更为接近的机会。2011年1月16日，在国家文物局的安排下，我随孙先生一起赴日本鉴定文物，同行还有夏更起、陈克伦、吴旻等人，我们鉴定的文物主要是一些古代漆器和宋代缂丝。宋、明、清历代漆器由孙先生和夏先生主看，我只是在边上看看纹样。
17日下午，我们一起在横田好古家看了两件宋代缂丝。两件缂丝都是典型的宋代花鸟纹样，其中一件可称为是缂丝紫鸾鹊，以紫色的纬线织出底色，画面布满了牡丹花纹，花间则有三只较为完整的鸾鹊飞舞。这是中国古代书画中最为珍贵的包首材料，在《齐东野语》《南村辍耕录》等书中均有记载。孙先生对这两件缂丝也是非常赞赏，对它们的真实性、艺术性、科技性都给了很高的评价。
跟随孙先生出行，他就是一部行走中的中国文物百科全书。我们走到哪里，他总给我们讲到哪里。我的照片夹里保存着一段孙先生说宋代点茶的一段，让我回想起这是我们一起在日本最后一次用餐前用茶，孙先生顺便谈起了点茶和斗茶，并从当时喝茶的习俗过程，来解释茶具、茶碗等器型的形成原因。这其实就是艺术和科学的结合，我也相信，历史上的文物造型的形成一方面是因为好看，另外一方面就是因为好用。
孙机、夏更起、陈克伦、赵丰、吴旻、孙峰在日本平和公园合影，2011年1月18日
三、国丝论宋明
2016年中国丝绸博物馆完成了改扩建工程，馆里条件有了较大的改善，所以我也很希望邀请孙先生能来杭州作客，特别能为常来我馆参观的广大服饰爱好者讲讲中国服饰史。
2018年，因为日趋升温的汉服热，我们决定在国丝馆里举办“国丝汉服节”。我的想法就是要充分利用馆藏文物和学术资源，为传统服饰文化爱好者提供学习、交流、鉴赏和提升的平台，打出了“让文物活起来，让生活更美好”的口号。4月21-22日，我们举办了第一届国丝汉服节，孙先生便应邀来到杭州，作了题为“宋代服饰变化的历史原因”的专题讲座。2019年的4月27-28日的第二届国丝汉服节主题是“明之华章”，我又邀请了孙先生和老友扬之水两位同来，孙先生为我们作了“明代在服装史上的继承和创新”的讲座。孙先生的两场讲座都是座无虚席，还为听众仔细解答了许多疑问。其实我也多次听过孙先生的讲座，他经常会从常识的角度出发，对一些流行的观点提出质疑，再用大量的史料和文物来证明。讲座之后，孙先生也观看了和汉服节配套进行的文物鉴赏等环节。孙先生还为我们留下了观看《梅里云裳》明代服饰展览后的墨宝，题写了“博物工坊”和2020国丝汉服节“宋之雅韵”的活动名称。
孙先生身体极棒，80多岁时都是骑自行车到国博上班。但他2019年来杭州时已是90高龄，当年的汉服节我们还套开了“一带一路”文化遗产保护和可持续发展高峰论坛，上海大学段勇校长见了说我胆子太大，所以我后面再也不敢邀请孙先生高龄南下了。
孙机、扬之水、赵丰合影，2019年4月27日
四、国博商复原
孙先生平时工作是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国博自沈从文先生起已开创了中国服饰史的研究天地，到孙先生时更成为这一领域的研究高地。我一般见孙先生都是来国博，记得最早的一次还是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时期，我要走过历博的屋顶才能到孙先生的办公室。孙先生出来接我，戏称这是爬雪山过草地。
自2018年起，在春法馆长的大力支持下，孙先生出任国博终身研究员及国博研究院的名誉院长，建立了舆服研究所，并开始筹划中国古代服饰史展览。服饰为缘，我也和孙先生有过几次商量。孙先生觉得中国古代服饰的资料比较散，展览要靠文物，但绘画文物多是平面，真正的服饰文物铺在那里也是平面，不好穿起来展示。所以想做一批复制的实物，每个时代各选一到两件代表性款式。当时他一方面与北京服装学院合作，另一方面也找了我和我所在的东华大学和中国丝绸博物馆。
2019年年初，孙先生知道我要来北服开会，就特别约我见面一聊。1月7日，我和包铭新兄一起去看了孙先生。孙先生带我们看了当时的一个打击盗掘的展览和《汉世雄风》，后来又签名送了我们新版的《中国古舆服论丛》。然后，我们面商了复制服饰的想法。我对依靠图像进行服饰复原总觉得做出来不真，比较倾向于做一组以出土服饰为依据、从面料开始进行原工艺复制的实物。后来我和王淑娟一起在4月拿出了中国古代服饰史的一个复制方案，计划复制历代服饰15件套。可能是因为实物面料的复制涉及原工艺研究，时间比较长，成本也比较高，最终孙先生没有选中我所提供的方案。但在与孙先生的历次交流过程中，我依然学到了很多很多他的研究方法和策展思路。
近年来，国博连续每年都召开古代服饰论坛，形成了一个品牌，孙先生也总是让我的学生蒋玉秋转达邀我参加。2020年已在新冠疫情期间，人们见面都不容易，但当年的论坛还是在10月8日召开了，会上也见到了杨泓先生。我讲的是关于马山楚墓龙凤虎纹绣单衣的复原方案，也是对于国博自沈从文先生以来对于服装史研究的致敬。
孙机、杨泓、葛承雍、丁鹏勃、赵丰合影，2020年10月8日
2021年初，由孙先生策展的“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在国博开幕，盛况空前。我于4月6日去国博看的服饰大展，因为新冠，我没有计划看望孙先生，但那天恰逢孙先生为来国博新进人员讲课，讲的题目是《对馆藏古代文物的认识和研究》，我也借机见了孙先生了一面。我与孙先生以服饰为缘，有过不少交往和向他学习的机会，但因为新冠疫情的原因，这竟然成了我与孙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但孙先生的健硕的身影和慈祥的音容依然时时出现在我眼前，他的勤奋、博学、严密、独立的方法和精神依然激励着我，他给我留下的服饰之缘依然不会断绝。
赵丰 2023年6月18日于杭州冻绿斋
（作者系中国丝绸博物馆研究员、名誉馆长、国际博物馆协会执委、中国博物馆协会副理事长。本文原载中国国家博物馆官方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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