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才的产生,他的身后必须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
“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到来,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的时刻出现,也必然会有一个漫长岁月流逝的过程。”
恰如茨威格所说,任何艺术的繁荣都离不开长年累月的积淀,以及天才们的推动。
上世纪90年代,蛰伏多年的华语电影终于迎来了最辉煌闪耀的时刻。
此时,也是人才济济、大师辈出的第五代导演们创作和表达欲最为蓬勃的时刻。
作为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陈凯歌在中国影史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一路伴随他的从来不止是鲜花和掌声,还有数不清的争议。
比如《无极》,本片的“翻车史”,恐怕世人皆知。
《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也先导演一步,荣登互联网史册。
比如《妖猫传》。
票房再亮眼,也遮盖不住口碑不尽如人意的事实。
相比之下,陈导的另一部史诗级大作和它背后的故事,倒显得像是“隐秘的角落”了——《荆轲刺秦王》
把时间的针脚拨回1996年。
彼时,距离陈凯歌捧回金棕榈、荣耀归来,不过三年有余。
风头一时无两的陈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下一部电影《荆轲刺秦王》。
老话常说,好事多磨。
经过三年考证与前期准备,剧组在河北易水河畔——即荆轲的出发地易县——顺利搭建了部分场地。
然而,最关键的秦王宫却苦于资金问题,迟迟没有着落。
眼瞅着进度陷入僵局,整个剧组不得不暂时停工。
紧要关头,《刺秦》剧组总算盼来救星。
横店影视城的元老级人物兼总设计师张先春找上门来,向导演主动请缨。
他提出,横店方面愿意替导演解忧,自掏腰包搭建秦王宫。
只要陈导肯转移阵地,万事好商量。
一个缺钱、缺场地,另一个亟待打响江湖名号。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既是出于还原历史,也为了满足“细节狂魔”陈凯歌的要求,横店此次可谓是呕心沥血、不惜成本——
占地800亩,炸掉8个山头,耗时8个月。
光凭想象,就知道这是多么浩大的工程。
别急着咋舌。
不妨再来猜猜这座金碧辉煌、极尽奢豪的顶配王宫的造价是多少?
答案揭晓——高达1亿人民币。
划重点,此处指的是1996年的一个亿。
换做今天,《刺秦》的这笔巨额成本大概够拍半部《复联3》。
如此兴师动众、费时费力的“诚意之作”,自然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
更有甚者,面对这座拔地而起的“奇迹”时,一度激动到情绪失控。
据回忆,剧组美术师屠居华在亲眼目睹气势恢弘的“秦汉第一宫”时,忍不住大哭一场。
按理说,这么大排场和制作的电影不说十拿九稳,起码成绩不会太难看。
可惜,天不遂人愿。
“义士”荆轲与“造梦者”陈凯歌,二人的命运迎来了戏剧性的互文。
戏里,荆轲“刺秦”的壮举以失败告终;
戏外,陈凯歌的“大秦梦”也惨遭观众背刺。
如此大张旗鼓的投资和造景,换来的却是堪堪破千万的惨淡票房。
观众不买账、投资商赔个底掉儿。
满怀壮志的陈凯歌,只揽回两项象征性的技术奖。
最终,《荆轲刺秦王》沦为了时代的眼泪,一颗造价不菲的遗珠。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荆轲刺秦王》算得上陈凯歌执导生涯中被严重低估的一部佳作。
不断回暖的评分和为他打抱不平的文章,足以说明问题。
二者同样为“解构历史”为题,同样造价不菲和众星云集,最后也都落得了个褒贬不一的评价。
谁能想到,《妖猫传》和《荆轲刺秦王》之间,居然延伸出跨越20年的“缘分”。
既然如此,不妨拿这两部电影,做个对比。
顺便,也浅析下《刺秦》失败的原因。
首先,是视觉风格。
如果说,《长安十二时辰》是以盛世一隅为切入口,从小人物视角还原了长安城充满烟火味的一面。
那么,《妖猫传》则是将视线对准权力中心,并以一己之力打造了壮丽恢宏的盛世气象。
尤其,是“花萼争辉楼”与“极乐之宴”,更可谓如梦似幻、瑰丽非凡。
漫天飘散的花瓣、贵气满满的宫灯和卧榻、稳居C位的豪华酒池;
还有一袭霓裳的杨贵妃、幻化成仙鹤的美少年、潇洒醉卧的李白。
再看远景。
透亮的绿和艳丽的红,互相碰撞、交融。
或许,只有陈凯歌才会采用如此大胆的高饱和度配色。
无论是布景、服饰、色调,还是人物。
在他的的悉心打磨下,《妖猫传》将东方美学的华丽风格发挥到极致。
也难怪电影上映后,各路观众为之赞叹:“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盛世大唐。”
而《荆轲刺秦王》则是另一种形式的东方美学,整体上更加质朴沉稳。
个人而言,我倾向于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重剑无锋。
这一点,仅从开场画风就能窥见一二。
细看字体。
它模仿了剑、戟、钺、长矛等秦制兵器的“形”。
再搭配上这血红刺眼的色调。
稍微多看几眼,就仿佛有腾腾“杀气”,迎面刺来。
对于见惯了大场面的观众而言,嬴政初登场时的战争戏兴许已经略显简陋。
没办法,人力和特效水平总归有限。
但通过出色的远景切换和激昂配乐,本片还是表现出了金戈铁马的壮烈。
再比如,嫪毐谋反时,大队秦兵从大殿内齐齐涌出的这一幕。
整齐划一的步伐、逐渐逼近的震颤声、压迫感十足的运镜,无疑将森严肃杀的气氛渲染至巅峰。
无视诸多条件的限制,本片依旧能拿捏住史诗片应有的“厚重感”。
这正是《刺秦》尘封多年却熠熠生辉,值得赞叹的原因之一。
再说说打光。
从头到尾,《刺秦》都在强调人物面部与光影的互动。
换句话说,就是通过明暗对比来透露角色的内心,昭示人物命运。
总之,很符合本片的舞台剧风格。
例如,荆轲奉命刺杀盲女一家的桥段。
整个场景里的光束狭窄且集中,导致荆轲的面部被阴影笼罩,恰好对应他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气质。
在刻意避开光线的镜头下,人物的面部显得晦暗不明。
直到临死前的一刹那,盲女家人的脸才被短暂照亮,露出极度惶恐的表情。
一边是唯美华丽,另一边是大气磅礴。
论美术风格,二者谈不上孰优孰劣,应该说各有千秋。
其次,是人物群像的塑造。
单就这点来说,陈凯歌着实退步不少。
空海,白居易、唐玄宗、杨贵妃、李白、高力士、日本遣唐使晁恒,电影中登场的真实历史人物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的爱,决绝而又浓烈。
哪怕明知“尸解大法”是个谎言,也坦然赴死。
在唐太宗看来,杨贵妃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爱情玩物和权力的象征。
但在电影中,唐太宗才是那个衬托杨贵妃的“工具人”。
其人物形象,无非也就四个字:帝王无情。
至于白居易和空海?
他们更像是推理故事里的“引路人”,旨在推进剧情罢了。
他既是创下统一伟业的千古一帝,更是史无前例的暴君。
该如何看待嬴政这个具有复杂面相的人物?
第五代导演们意见不一,于是先后交出了各自的答卷。
《秦颂》里姜文饰演的始皇帝霸气豪迈,气势凌人。
光看面相,就有几分横扫六合的气概。
《英雄》里,陈道明版的始皇帝潇洒镇定、谈吐高雅,举手投足间颇有儒士风范。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贪婪、暴虐、心狠手辣、疑心重——这是《史记》版本的嬴政。
疯癫、偏执,集懦弱与嗜血于一身的矛盾综合体——这是李雪健版本的嬴政。
不仅如此,他还流露出情绪化的苗头。
面对若即若离、爱而不得的赵姬,他时而满心欢喜,像个天真稚童。
时而手足无措,敢爱不敢言。
面对戳穿他身世谎言的嫪毐,他又暴跳如雷,险些失去分寸。
眼见生父吕不韦为成全他的宏图伟业而自缢,他悲痛不已,口中喃喃吐出二字:“父亲”。
朝堂之上,他是一字千钧的掌权者,不容他人置喙。
留意他的神态。
眼神坚毅、目光如炬,与先前判若两人。
“弱夫”与“暴君”间的随意切换、夸张的肢体语言、略显疯癫的气质,以及深厚的台词功底。
就这样,李雪健诠释出了更鲜活真实的嬴政,而非符号化的权力象征。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与传闻中慷慨赴死的孤胆英雄不同,《刺秦》中的荆轲不过是被强行推上历史舞台的落魄小人物。
因为受到盲女之死的刺激,他选择放下“屠刀”,像无根浮萍般苟且偷生。
直到遇见赵姬,他那颓废空洞的眼神才重新焕发光彩。
于他而言,“刺秦”并非拯救苍生的壮举,而是替心爱之人复仇的必经之路。
巩俐饰演的赵女,又一个“杨贵妃式”的痴情女子。
区别在于,两人为之付出的代价,不尽相同。
杨贵妃的深情,至多只葬送了她一人。
而赵姬的“错爱”,却将整个赵国拖进了亡国的噩运。
直到亲眼见证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之后,她才意识到嬴政既非良人,也绝非值得托付的明君贤主:
“是你的军队把人吊在房梁上绞死,绑在柱子上射死,把村庄夷为平地,城池烧成废墟。”
“你和那些王有什么不同?”
赵姬的觉醒,既为两人的爱情画上了扭曲的句号,也为本片多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嬴政、荆轲、太子燕、嫪毐、吕不韦、樊於期,再加上虚构人物赵姬。
这些历史书上原本模糊的面孔,变得生动;
文字堆砌而成的身躯,也跟着变得血肉充盈。
最后,是对历史事件的建构。
“杨玉环之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除了是白居易的执念,也是《妖猫传》故事里最关键的“钩子”。
换言之,故事改变的仅仅是“马嵬坡事件”部分的前因后果。
如果把电影比作手术刀,那么《妖猫传》只在既定历史的躯干上切开了一道无伤大雅的小口子。
就像嬴政拨开眼前的冕旒那样,导演也试着以另一种方式,拂去历史的迷雾。
嫪毐叛乱、诛杀吕不韦、太子燕谋反,甚至是荆轲刺秦。
在不改写结局的基础上,整个故事的因果都被一一重构。
荆轲刺秦,先是从世人苦于嬴政暴政,变成推动他一统大业的最后一枚棋子。
最后,再度回归原点——
赵姬为了阻止嬴政灭六国的暴行,拜托荆轲完成刺秦使命。
吕不韦也不是死于权力之争,而是秦始皇被迫“弑父”。
光看史书记载,可能会觉得嬴政天性残虐,是个天生暴君。
在电影中,却有截然不同的诠释。
爱妻赵姬,是他心底最柔弱的部分;
秦国质子的身份,是他卑微扭曲性格的来源;
赵国人对他的百般羞辱,为后来的亡国埋下伏笔;
征六国、平天下、驱外敌、兴民生,则是他的远大抱负。
直到嫪毐的背叛,使嬴政不得不下定决心,扫清所有障碍,包括身边人。
迫于无奈,他做出“弑父”的选择。
这一刻起,那个疯癫又脆弱的“嬴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冷血的“秦始皇”。
如前文所述,对嬴政的“形象改造”,不止是为故事服务这么简单。
导演的最终目的,在于引出他的人文历史观。
从剧情中,我们能看到的是情与欲、人伦与纲理、道德与人性的激烈冲突。
实际上,《刺秦》是在讲述权欲吞噬人心的悲剧。
很遗憾,对于以上另类的历史解读,当年的观众完全不买账。
观众更希望看到的,是伟岸霸气的千古一帝,是沉稳大气的战争故事。
究其根本,放弃拥抱主流才是《刺秦》遭遇差评风暴的主要原因。
作为国内导演中罕见的“文人型导演”,他具有极强的文学素养和历史思辨能力。
以《黄土地》为始,从《霸王别姬》到《荆轲刺秦王》,从《梅兰芳》到《赵氏孤儿》。
“历史情结”,这是陈凯歌始终不变的初心。
但若是以不同时期的作品为参照谱系的话,还是能够摸索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转变脉络。
比如,他的创作视野逐渐变得狭窄。
他的电影从充斥着国仇家恨的宏大叙事,转向了个人的爱恨情仇。
《刺秦》带给我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是个人在时代洪流面前的无力和悲怆,就连天子嬴政也无法摆脱宿命的纠缠。
这当中蕴含的除了对历史的敬畏,更有对人性的怜悯和哀叹。
《妖猫传》中,这种直达灵魂的情感体验被削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直白的“爱”与“恨”。
从文艺片转向商业片的过程中,陈凯歌的艺术风格变得愈发华丽。
与此同时,他的作品与现实之间的裂缝也愈发明显。
“玄幻”,成了新的关键词。
《无极》,简介里写的明明白白——东方奇幻史诗。
《妖猫传》,以“妖猫作乱”为主干,又一个带有玄幻色彩的爱情故事。
甚至就连《白昼流星》这部现实主义短片,也带有几分“魔幻”色彩。
如此看来,唯一不变的大抵是他的理想主义色彩。
“张艺谋拍人委屈求全的惨烈,而陈凯歌则拍个体与世界硬碰硬的张扬。”
借用知名影评人梅雪风的话来说,陈凯歌借电影表达的是个人与世界的对抗。
换个说法,那就是不管不顾的疯魔与执着。“疯魔”之于《霸王别姬》,是坚守“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一分一秒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的戏痴程蝶衣;
之于《风月》,是以真心换悲剧,最后葬身枪口的忠良;
之于《妖猫传》,是冷眼旁观,借醉意挥毫写就《清平调》的李白;
之于《刺秦》,是成就统一大业却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嬴政。
要想客观地评价陈凯歌导演,就无法回避种种风波和争议。
但无论旁人如何诟病,也无法抹去“他是华语电影圈的领军人物”这一事实。
而且正如导演本人所述,“电影是场盛大的幻术。”
只要他还愿意编织华丽的梦境,观众们便愿意继续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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