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说到赤松德赞的正妃，出自蔡邦氏的萨梅朵珍以本教代言人自居，面对赞普的弘佛举措各种折腾，但赤松德赞拿她也没什么办法。
等到赤松德赞去世，她的亲生儿子牟尼接过了王位，蔡邦妃的地位更上一层楼，成了当朝太后。
但这个坐上王位的儿子有点不太省心，他继承了老爸的弘佛政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推行了四大供养和三均贫富。
这些加强佛教力量的举动，估计让蔡邦氏很不爽。但还不至于让她对儿子下毒手。
按藏文史料《拔协》的记载，赤松德赞晚年的时候，特别宠爱颇雍妃吉姆尊。
这位颇雍王妃是最晚进宫的妃子，也是年龄最小的妃子。
按照《莲花生遗教》记载，她在桑耶寺奠基时只有16岁。
如果按照古格·其美多吉老师的推断，牟尼赞普生于公元762年的话[1]，那么颇雍妃的年纪也就比牟尼大6岁。
在桑耶寺奠基的时候，四乡八镇的民众都来看热闹。
赤松德赞发现人群中有一个少女明眸皓齿、姿容秀丽，他马上就表示要纳为妃子。但这个名叫颇降萨的少女属于贱民，种姓低劣。赤松德赞也不管了，认定这个少女是自己母亲的转世，给她取名叫吉姆尊。在晚期的藏文史料中，谈及这位王妃时称其为“颇雍”, 意为“转生”。
说到这里，有两个细节值得扒一下。
《莲花遗教》里提到了种姓制度，因为吉姆尊的种姓卑贱，没有资格做王妃。
那么吐蕃王朝时期到底有没有严格的种姓制度呢？
答案是不确定！
大概率是没有类似于印度那种严格的种姓制度。
《莲花遗教》这本书从名字上看，似乎是莲花生大师写的，宣传的时候也说是来自于莲师的伏藏。但这本书写成于14世纪，属于明朝人写唐朝的事儿。
从吐蕃时期的文献上看，吐蕃王朝确实有很严格的等级制度，但这种等级制度不等于种姓制度。吐蕃人上升的通道依旧存在，有不少因军功获得封地的例子。
不过在西藏确实存在种姓制度的痕迹，也就是咱们以前提到过的“骨系”。
在传统观念里骨系是代代相传的东西，根本不存在阶级跃迁的可能性。有句藏地谚语说道：“人穷总有翻身时，骨头坏了黄河水也洗不净。”
因此，在骨系执行严格的卓仓藏族，高骨系的人跟低骨系的人（不洁者）甚至不能坐在一起吃饭。通婚就更不用想了，这属于大逆不道，要被逐出家族的行为。[2]
这种结婚前查骨系的风俗，甚至到现在还存在，可见其根深蒂固。
如果以这个传统向回推导，赤松德赞要娶一个低种姓的美女，一样会遭遇非议。于是，藏史就给了一个解释，吉姆尊是赤松德赞母亲的转世。
由此引导出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吐蕃时期有没有“转世”习俗？
按现在掌握资料来说，西藏的转世现象出现在十三世纪的早期，首位转世的活佛是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噶玛拔希。
在此之前，西藏从未有转世的相关记载，《莲花遗教》写成于十四世纪，此时活佛转世现象已在西藏弥散开来。由此可见，此书提到的转世应该是晚期史料对早期历史的重构。
既然转世可能存在问题，种姓制度是不是也有相似问题呢？
有没有可能西藏的种姓观念，是伴随着后弘期印度佛教大行其道，而从印度地区传过来，并跟藏地固有的贵族集团相结合之后的产物呢？
这个问题不是老布这个级别的人能搞清楚的，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自己研究一下吧。
赤松德赞娶了美女王妃之后，就指定她为黄金主, 负责管理王室的黄金储备。
这也就意味着，颇雍妃及其家族从一个贫民一跃而成吐蕃新贵。既然是新生的贵族, 其扩张自己实力的行为自然会与老贵族产生隔阂。
凭借着赤松德赞的宠爱，颇雍氏家族也在桑耶寺旁边捐建了寺院，寺院的规格仅次于蔡邦氏，甚至超过了老牌贵族没庐氏。这座名叫乌蔡色康的寺院，别出心裁地用了13种工艺修建，在建筑技术上压过了蔡邦氏一头。
这让视天下于己任的蔡邦妃极为不爽，按《拔协》的记载，她派了八个刺客去暗杀赤松德赞。
赤松德赞在临死前，为保护爱妃对牟尼交代：“你要把颇雍妃娶作妻室。”
等到牟尼亲政，蔡邦妃果然对颇雍妃举起了屠刀，好在有牟尼的保护才未能得逞。之后，牟尼对颇雍妃非常宠爱，准备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
忍无可忍的蔡邦妃（太后）干脆对牟尼赞普下了毒手，她安排亲信在食物中下毒。就这样，现任赞普牟尼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毒死在了雍不拉康，执掌国政仅仅17个月。[3]
有关于牟尼赞普的执政时间，史料的记载非常混乱，不光是藏文史料混乱，汉文史料也很混乱。
先来看藏文史料的部分：
对于牟尼执政时间的记载，最短的是《拔协》记载的17个月，最长的是《青史》记载的17年。
综合各种藏史的记载，一年零七个月和一年零九个月的最多，包含《贤者喜宴》、《汉藏史集》、《雅垄尊者教法史》、《西藏王臣记》，再有就是《西藏苯教源流》记载的，执政3年后被害。
虽然大多是史料都认为牟尼的执政周期只有一年多，但这里有个不太好解释的地方。
就是他推行的“三均贫富”行动，按《拔协》的说法，牟尼赞普在一年里就实施了三次平均贫富的行动，分别在春天、夏天和秋天。
可问题在于西藏这么大，当时又没有电话、微信，一年之内三均贫富有没有操作的可能性？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学者对“三均贫富”是否属实提出了疑问。
再来看唐史里的记载：
两唐书、通鉴、册府元龟、唐会要里都有这段时间吐蕃赞普去世，新赞普续立的记载。
综合各种唐史记载，可以排列出如下的时间线：
贞元十三年 (公元797年) 夏四月，吐蕃赞普乞立赞卒，子足之煎立。
虽然唐史用了一种很奇怪的音译方式，但我们已经确定的知道“乞立赞”指的就是赤松德赞，“足之煎”应该就是牟尼赞普。
贞元二十年（804年) 三月，赞普卒，废朝三日，命文武三品以上官诣蕃使吊祭。
元和十一年（816年) 二月，西川奏吐蕃赞普卒，新赞普可黎可足立。
这位被唐史写成“可黎可足”的赞普，就是赤祖德赞，也就是热巴巾。
这样排一下顺序，我们就能知道了。
797年，赤松德赞去世，牟尼赞普继位；
一年后（798年），牟尼去世，赤德松赞继位；
815年，赤德松赞去世，热巴巾继位。
那么问题就来了，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去世的那位赞普是谁？！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位赞普？
难道说在牟尼赞普和赤德松赞之间，还有一位赞普执政？
他执政的周期从797年到804年，足足有七年之久。
可保存在敦煌的古藏文写卷 P.T.1286《吐蕃赞普世系表》里，明白无误地写着，赤松德赞（即通鉴之乞力赞、旧唐书之婆悉笼猎赞）之后继立者为牟尼赞，因其无子，传其弟赤德松赞，再传就是赤祖德赞（即可黎可足）。
也就是说，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不但早期藏史与晚期藏史对不上，藏史与唐史也一样对不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我们以前曾经说过，在《贤者喜宴》里记载，赤松德赞有四个儿子，分别为：牟赤、牟尼、牟茹、牟迪。
牟迪接任王位后，被群臣上尊号为赤德松赞，这点基本是学界公认的。
需要注意一点，赤松德赞只有这四个儿子。
只要他们在世，王族的其他成员没有王位的继承权。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在牟尼死后，牟茹接过王冠，干了六年赞普，之后才是赤德松赞上位呢？
我们来看看藏史里关于牟茹的记载。
《拔协》里写道：“（牟尼死后）大家共同议定委国政于牟茹赞普，便派人去孟域把他迎请回来。途中，纳囊氏派人伏于路旁等候，待牟茹临近时，突然跳出，打开胸前外袍，露出里面的彩色衣服，使马惊跳，将牟茹摔死。”
这段用计害死牟茹的记载与此书前面所写“后来请亲戚帮忙报了仇”相吻合。
这也就是我在前面说的，“三喜法”并没有真正化解赤松德赞晚年的乱局。
在其他藏文史料中，如《王臣记》、《新红史》也有类似记载，指认的凶手都是纳囊氏家族。
按这些书的逻辑来说，牟尼去世后，蔡邦妃准备让她最钟爱的儿子牟茹继位。考虑到蔡邦妃能不顾一切的弄死牟尼，她肯定得有后招，这个后招没准儿就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牟茹。
蔡邦氏想得倒是挺美，可纳囊氏接受不了啊！
他们跟牟茹可是有解不开的血仇，要是牟茹当了赞普，纳囊氏还能有好吗？
还别说牟茹，就是再下一位继承人赤德松赞也一样遭遇了暗杀。可见吐蕃贵族集团里，有人不想让蔡邦氏的儿子当赞普，不管这个人是牟茹，还是赤松德赞。
但在吐蕃保存下来的金石碑铭里，存在相左的记载。
在谐拉康寺保存着石碑，是吐蕃赞普赤德松赞在位期间树立的，其中一块石碑上写着“王兄牟茹赞普与王后戚族参与盟誓”。
这也就意味着，牟茹并没有死在赤德松赞上位以前，晚期的教法史料在这个问题上再次出现了偏差。
正是因为有这段碑铭的记载，古格·其美多吉老师在一篇论文里认为牟茹曾经接过王位，之后又让给了弟弟赤德松赞。[4]
不过大多数学者，还是认同《吐蕃赞普世系表》的记载，认为牟尼之后的赞普就是赤德松赞，牟茹并未登上王座。
为了解释唐史中多出一位赞普的问题，在最新出版的《西藏通史》里给了这样一个解释。
这套一共十三本的通史是目前西藏通史类作品里最全面、最详实的书了，出版的时间也最晚，基本上是目前藏学研究的最新成果。
在这套书里认为，唐史的错误来源于此前长达16年的音信隔绝。
在唐德宗以前，每次遇到领袖去世，双方均会遣使告丧。收到消息的一方，也都会派遣使臣，带着礼物去对方都城吊祭。
但在平凉劫盟爆发之后，唐中断了联系，拒绝蕃使入境，直到贞元十九年（803年）四月才恢复。
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唐朝对吐蕃国内的情况并不清楚，把804年到访的蕃使记成了报丧使，于是就多出了一位赞普。
现在我们对赤松德赞之后的赞普序列，基本上定义为赤松德赞去世后，儿子牟尼继位，之后的赞普是牟尼的弟弟牟迪（赤德松赞）。
赤德松赞之后是他的儿子赤祖德赞（也就是热巴巾），他是吐蕃唯一一位有年号的赞普，唐蕃长庆会盟也发生在他执政期间。
再往后就是吐蕃王朝的末代赞普朗达玛了，他跟热巴巾是兄弟关系。
说到这儿大家也就知道了，咱们后面还有几位赞普要讲。
关于行色匆匆的牟尼赞普，还有一点值得说一下。
这就是他亲妈为啥要毒死他？
按教法史料的描述，蔡邦妃被妒忌烧坏了脑袋，在发现牟尼娶了自己的前情敌后，怒下杀手。
这个理论多少有点抹黑的意思了，虽然在藏史的描述里蔡邦妃显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样子。不管是在赤松德赞面前大放厥词，还是逼着老公干掉毗卢遮那，亦或是在杀了牟尼之后，蔡邦妃一刀一刀剐了颇雍妃。
但你们发现没有，她的举动始终没有影响到蔡邦家族的地位。
换句话说，就是她的折腾都维持在一个赞普能忍受的范围之内。这样说来，你们还觉得她精神不太好吗？！
如果我们再往前想一步，赤松德赞能容忍她，可能也不全是因为蔡邦氏家族，她背后是不是站着拥护本教的势力？
如果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蔡邦妃把自己打造成了本教力量的代言人。这可就不是她精神好不好的问题了，而是深谋远虑，具备网红的潜质。
这么说起来，你还会觉得她因为嫉妒烧坏了脑袋？！
牟尼赞普被杀事件的背景，很可能不是这么简单！
他在位期间，至少动了三个势力的蛋糕。
首先是贵族集团：
如果“三均贫富”是真的，那这种赤裸裸掠夺贵族财富的举动，足够牟尼死一回的了；
其次是本教势力：
牟尼赞普继承赤松德赞的弘佛思路，实施“四大供”和“均贫富”的举动，最终受益者只有一个，就是佛教势力。
那本教势力能否接受？
要知道，赤松德赞能干的事儿，牟尼可不一定能干。
毕竟赤松德赞在位时间长，威望在那儿搁着呢！
牟尼赞普，你个毛头小伙子，有啥资本可言？！
如果本教势力忍无可忍，这也够牟尼死一回的了；
最后是拥有既得利益的旧贵族：
颇雍妃家族是被赤松德赞一手提拔起来的新贵族，它的出现必然会触动以蔡邦氏为代表的旧贵族的利益。而且这种新贵族根基不深，只能紧紧围绕在赞普周围，如果任由其力量壮大，也就意味着旧贵族的权力将面临摊薄。
按郭德纲的话说，“同行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这种新贵与旧贵之间的仇恨，让蔡邦妃杀了赞普、剐了王妃以后，依旧安然无恙。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旧贵族里也有人希望牟尼死一回呢？
我感觉上述理由就是送走牟尼赞普的原因，即便他是个赞普，在面对整个官僚集团的时候，一样孱弱无力，别说保护不了王妃的命，自己的命都保护不了。
到此为止，草草收场的牟尼赞普就算讲完了，下一期咱们来讲讲，赤德松赞要怎么面对的惊涛骇浪。
参考书目：
[1]、《浅析牟尼赞普生平》_古格·其美多吉；
[2]、《生活中的'婚姻法’：藏族骨系等级内婚制研究———以当代安多西藏的田野调查为例》_刘军君；
[3]、《拔协》_拔塞囊（著），佟锦华、黄布凡（译）；
[4]、《小考吐蕃798~804年历史》_古格·其美多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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