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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诗的“神秘”?

方文竹




  首先领悟一下黑格尔的告诫吧:“纯在与纯无是一回事。”
  一首诗先在式存在着。一首伟大的诗是现成的。一首伟大的诗是先天的。先天图式持存而变化万端。一首伟大的诗决不会由语言构成的,但是却一定是由语言构成的,或说,她是“元语言”,是古希腊意义上的“言谈”。
  谁也没有窥见过宇宙间真正的诗:巨大无边的空无。《庄子·齐物论》“未始有物”的境界。她是上帝的产品,诗的替代物。或神的伴随物,天、地、人与其共驻一体。宇宙无疑是一件巨大无边的珍藏器,只是采取了空无的形式。人间任何伟大的诗人也写不过她,只能临摹她,近似于她。诗人越是伟大,越是谦卑。谦卑的不是身份,而是态度。荷马、歌德、叶芝、屈原、杜甫等够伟大的了,但只能算作窥见过她的不到万分之一的创造的秘密,秘密的余影。有着写作雄心的当代的海子“太阳”系列本想照彻、洞悉整个宇宙的全部“秘密”,结果无异于盲人摸象,重复着中外无数大诗人的共同命运。沾染一点“秘密的余影”就算很不错了。“秘密”为何是“神”“秘”?因为是“神”的作品。“在茫茫世界的黑夜,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救渡我们。”
  此即“神秘”的由来。伟大的诗篇往往沐浴着“神秘”的玉露琼浆。
  一首诗只是她的引子。巨大的空无只是一首诗的背景,或说,一首诗是对于巨大的空无的小部分极小部分甚至你看不见的部分的截取。空无是最原始、最源始、最源泉的,是所有的意义之源。最重要的是,无与存在者整体相照面,勿宁说,无即存在者整体。空故纳万境。有生于无。另一方面,无与有联属、不可分割,或说,存在即无。甚至,无即有。佛教将终极实在称为“空”(sunya),道家将无穷的创造力归因于“道”即“无”。
  爱因斯坦的量子场论作为现代物理学的标志性成就,认为传统论的固体粒子及其周围空间原来的根本差别消失了,虚空被看作最重要的动态量之一。粒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导致一种稳定的结构,但不是静止的,而是有节奏地振荡、无止息的运动,形成一种持续的能量的宇宙。而且所有的物质和虚空皆与连续的宇宙之舞有关。神秘主义世界观的主要特征:“有机的。”世界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并将自己的身体经验推广到整个宇宙,宇宙于是成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就是宇宙精神的体现。宇宙之舞即身体之舞:有无相生相长。作为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诗歌同样加入了宇宙之舞中。诗歌的神秘就是“无即有”的神秘,或无与有的神秘之舞。
  宇宙运行的神秘之舞归于大道。大道至简。我们可以“简”单地看问题了,因为“无即存在者整体”,无多了,存在者就少了;反之,无少了,存在者就多了。因此,在诗歌写作中,意象不宜过多,因为意象越多,对于空无的侵占就越多,挤占的空间就越多。道理很简单:这里多了,那里少了;这里少了,那里多了。诗歌与世界之间一直保持一个总的平衡量度。应该让空无本身出场、说话,因为空无本身即诗。无限的容纳,无限的浓缩,无限的增殖。好诗往往以一当万,一首看见的诗引发另一首看不见的诗甚至无数首看不见的诗 假若填满了,空无如何伸缩、弹性、自呈?侵占越多的诗人越没有领会到神意或说离神越远,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想得到更多,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同样,一首反应现实的伟大的诗是对于现实的逐渐剔除,将现实冲洗干净乃至空无,敞亮。如果需要现实,现实也只是引子的材料,导引出空无的部分。现实是对于空无的挤压,因而现实不能太多,越少越多。这就是诗的辩证法。是诗人的以退为进的审美策略。现实有现实背后的现实,另一个现实更多,更现实。试问高明的诗人和读者:你选择哪一个呢?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杨炼《诺日朗》 

告别那个背后的现实,生命萌动了,世界开创了,似乎一切都是新鲜的,灵动的,感性的,生长的。这似乎是“存在”式的图景,只有诗能表达。海德格尔称赞诗人荷尔德林触及了“诗的本质”,是因为荷氏与海氏拥有共通性的“存在”感。但是,“一切,仅仅是启示”,生存的根基和依托等人类最基本的问题解决了吗?没有,甚至至今更为严重。人的毛病一大堆。按照《庄子·齐物论》的说法,依次滋生出“有物”、“有封”、“有是非”等。可见,人类说得越多,越混乱越糟糕,离“未封”状态越远。因此,诗人拿出了人类的特殊的“说”即神的语言。哲人运“思”(非逻辑)时,也多少具备这个特点,但其无线条和色块,终究描绘不出“空无”的纹理。
  基督徒认为,神明不仅写过一本书《圣经》,还写了另一本书叫宇宙。庄子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虚空中充满无言之言和“道说”,最高级的“言”本不属于人类却为人类所念及。“大美”,虚空,乃神秘。
  “神秘”的欠缺部分由想象来填补。想象,是对于伟大诗篇的实现方式。如何想象?由诗人决定——写作路径,人生经验,语言能力,文本机缘,等。能够想象什么?由读者决定——发现多出诗篇提供的部分。读者大于诗人,是因为读者的再创造更重要,诗者的想象力更重要。神秘的诗篇尤其如此,可以说,读者比诗人更为重要地参与了一首诗的创造,想象力主要指读者的建构能力,她将一首诗补齐、修整、再造出来。诗人仅提供毛坯,读者却潜心地打造出夺目的精品来。
  想象来自于语言。维特根斯坦名言:“想象一段语言就是想象一段生活。”当然,这还不是诗的语言,诗的语言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显然,想象肯定不是流行式的手法和修辞,更不是工具,而是一种本体论的建构力量。甚至不无刻薄地说,想象是拯救神秘的唯一之途。当今的时代,诸神远去,却并非丝毫不留踪迹,真正伟大的诗人却是善于捕风捉影之人并随之引申放大,这就是想象的无穷力量。
  想象由语言落实、建构和支撑,诗是由语言创造出来的。诗人写作应该对语言持谦卑、谨慎、小心、惜墨如金的态度。其实,不止于“金”,诗人的语言像上帝手中的魔杖,不能随便挥洒的,比“金”贵重一万倍。可以说,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甚至分行的微波变化都会产生类似盘古开天地的效力。其实古人的炼字即炼意。古诗与新诗的争执若有胜出的地方恐怕也是古诗的字数的严格限制,它无意击中了诗的这一秘密。甚至挪动一个字改变了一首诗,或一首诗的高下。
  诗歌无疑是人类想象的最佳方式。不同于大众,诗人的想象和语言的方式是诗人的方式,甚至独有的秘籍。这不同于古埃及的祭司,印度的婆罗门,中国古代的巫、卜、史等,他们预言、祈使却缺乏诗性的本质性。显然,诗性是永恒的,巫术类在现代已经消亡,而诗歌却是一条不竭的拯救之路。未来呢?宇宙在,神秘在,诗在。我在故诗在。郭沫若《女神》之“女”含有更多意味,更何况“女神”,意在:孕育,生长,破坏,开创,永无止境。我想,这也对于中国新诗的预言。与“神”对称的事物会消亡吗?诗歌往往发了比巫术更为强大的力量。在有无问题上,巫术有着臆想的实用性,而诗歌则是虚幻的图景,显示审美的无用性。若诗歌讲究有用性,其诗性质量会大打折扣。
  诗歌当然要关注人伦日常、周边事物、社会百态等,但是真正的诗人应将眼光放得远大些,再远大些,且最终“虚无”化,乃至与宇宙合一。只有这样,才会撷取“神秘”之花朵。甚至夸张地说,伟大诗篇的取得不是依靠人力,再多的人力只是准备工作,而是靠天收。因为,人算不如天算。或说,好的人算是揣测天算——“天演论”。对于真正的诗歌来说,没有创造,只有发现,只有寻找(她本就在那儿),或说,发现、寻找即创造。
  巨大无边的虚无隐藏了全部的诗歌资源和秘密。一首诗只是对于巨大的空无的点拨、暗示、引领、扩张、辐射、激活、截取等。一首诗最大的能量是将空无弄得更加空无,让空无更加无边无际,隐藏无穷。这是一首诗的宿命,也是一首的伟大之处。伟大的诗就是一扇虚无的窗口。然而只有极少数伟大的诗人窥见到这个秘密。
  大诗人,小诗人,古今中外人类大大小小的所有诗人的努力只是为了共同完成(当然,永远处于进行时)一首诗,以对称与巨大无边的虚无。在创造性方面,诗人们似乎与上帝在进行一场永无完结的对抗赛,没有赢家没输家,作为加入人类创造活动的诗歌写作是合一的,整体的。特别强调的是,只是诗人窃取了上帝的地盘却不自知:诗人所写下的只是上帝要写下的诗,重复上帝的话语而已。从这个角度看,诗人永远比不过上帝。当然,上帝只是人类杜撰出的一个“理想类型”(引用韦伯语,韦伯却没有这个意思)。
  关于诗歌与虚无的关系,柏拉图是第一个知道此伟大秘密的理论家,他提出“迷狂说”“回忆说”等,突破了诗人创造的日常逻辑之限制,直接进入不可理喻的“神秘”之境,他的“前世”绝无现实的时空意味,那是什么呢?任由你无边的想象吧。我认为,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其真正的用意是诗人可能占了哲学家的上风,因为诗人与哲学家运用的是不同的方式。科学和理性是诗歌的大敌!科学和理性是反神秘的。可见,柏拉图乃从反而证明了诗歌的伟大和奥秘之处。
  有了诗的“神秘”,在巨大的“无”面前,诗人只会被动如蚁吗?非也!或说,诗人的被动就是诗人的主动,有时候诗人越被动就越主动,他的任务是倾听,是传递,是顺从于“神秘”的路径和纹理,撷取“神秘”的暗影。
  “无”本身即“神秘”。这是由神的身份和宇宙的特性决定的,更是由人的身份和本性所决定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由于自大狂“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而造成了现代社会的各种灾难。与海德格尔同时代的神学家布亥格摧垮了现代主义对于人的“相当原始的(或蒙昧的)和平庸的”信仰,即信仰科学、生物进化、经济和历史规律的进步......由于现代主义将主体的自我独立性变成了一座自我封闭的牢狱,由此根据实在的不可证实性而夸大否定了“实在”本身的神秘性,由此现代文明进而已“被那些不是其自身的或者不是有益于其自身的东西弄得眼花缭乱”,最终导致了现代文明对于自然敬畏的缺失。(李海峰《海德格尔》P13,长春出版社2013。)我认为,现代社会的弊端是被“有”占满,而反现代无非是回归自然,或寻找“无”的能力。总之,面对“无”,人只能算作“小”人。人在“小”的空间里活动,别说现在早已是卫星上天,地球村,信息爆满,等等。其实,越是这样,“无”越少。
  因此,当代哲人重新激活当年莱布尼兹的发问:“为什么存在者在而无却不在?”科学和形而上学的历史即忘无的历史。思考“无”,启动“无”,激活“无”,言说“无”,雕刻“无”,正是诗人的任务。既是诗歌本体论的,也是技术性的。寻无,既是现代性拯救,也是诗歌修辞的高低较量。
  本来,面对“无”,一切“有”所说皆归沉默。“说”的越多,“无”的越少,相应“有”就越少。可是,人类文化、人类生活发展到今天已经经不起“沉默”的减法冷冻了。高科技时代的信息爆涨让人喘不过气、回不过神来。甚至诗歌也加入了鼓噪之行列,从短诗到长诗的流行。出路何在?关键在于学会如何“说”,如何“说”的关键正是“诗”,何况哲人们喜欢说“诗”乃拯救人类的最本质事件。
  由于“无”与“有”总量(生态)平衡、一体所属,且“无”乃“有”的背景,双方互为消长、化合,于是乎,一首诗引发了另一首诗,一首诗伴随着另一首诗,一首诗隐藏了另一首诗,一首诗携带(血肉相连)了另一首诗,……或说,一首诗就是另一首诗,一首诗与另一首诗就是一首诗。……一首诗怎么样,注定了另一首诗怎么样。只是,另一首诗必须由这一首诗带动或暗示出来。说到底,我们所读到所看到的一首诗是平常读者、批评家、文学史所面对的文本存在形式,其实她所隐藏的另一首诗却是真正的诗,更富有创造性和诗性且决定了所看到的这一首诗的质量。反之,如果从一首诗看不出另一首,这一首诗再怎么伟大也不会产生“神秘”或“神秘”感。当然,没有“神秘”的诗怎么也称不上“伟大”。
  
 把自己想象成洪山公园
 一片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杂树林
 风大的时候,城里的香樟
 和古同村的银杏、马尾松
 一起操着塑料普通话起哄
 微风中,它们就用方言交流
 香樟,学着马尾松爬陡峭的山坡
 银杏已会用快递,代替村里的
 秋风,派送今年的小扇子
 它们的散漫,源于
 我交代的工作过于轻松
 它们无须守护你们的楼宇
 吸纳你们过剩的二氧化碳
 和赞美,也无须将高压线上
 几只极其无聊的麻雀揽入怀中
     ——谭克修《杂树林》

这是当代优秀诗人作品中并非很出色的篇章,却能说明问题。全诗紧扣一片“杂树林”,运用很少的物象,眼见中的在场其实是虚构,“把自己想象成”隐藏了极大的心理和物理空间,可见,前景背后的后景才是真正的诗核,是巨大无边的现代社会场景和精神状况。遗漏的几缕“神秘”的光线照亮了对于神性的呼唤。

  来源:《端午》诗刊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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