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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峨眉山上吹下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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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2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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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这是苏轼第一次过京口金山寺的诗句。

对着西蜀流来的滚滚江水,他分明在骀荡江风闻到了熟悉的岷峨气息。放船至焦山,苏轼竟然遇见说着川音的僧人,一问原来是西蜀中江人,乡情油然而生。京口人也很好客,素昧平生的路人和初来乍到的他一起相伴游览甘露寺,令客人很是暖心。从此秀美的江南成为苏轼的第二故乡,最终归老于斯,而这京口他更是经行了十余次,心境各有不同。


元 佚名 东坡骑驴图



这是熙宁五年(1072年)秋,变法正在全国推开,如火如荼。

从汴京离开时,苏轼心里郁郁不快。意气风发的他和同样睥睨天下的王安石迎面撞上了。从变法到挑状元的标准,两人诸多争执,总之两看相厌。和神宗面前的红人硬杠,大苏自然没好果子吃。落选翰林学士、被挤兑出去做开封府推官,背后处处都有安石党人的推手。荆公对子瞻评语是“失败者一枚!因此牢骚满腹,负能量满满”!(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其实苏轼生性真率,毫无机心,人畜无害,只是喜欢鸣不平而已。

当然苏轼并非新党定点清除的唯一目标。只要反对变法,安石都看不惯,就是一顿毒舌。他评价老领导韩琦“别无长处,唯面目姣好耳”,点评致仕的欧阳修“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何用!”

子瞻的蜀人脾气也上来了:老子斗不过你还躲不过你?   


北宋 苏轼 墨竹图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声绕碧山飞。这山水甲天下的杭州就是朝廷上不如意者最好的疗伤地。前后知州陈襄、杨会都是因为反对新法而靠边站的人,也都是子瞻的性情中人。杨知州还带着张先、子瞻一众人浩浩荡荡去湖州拜访李公择,公事私事一起办理,要多爽有多爽。

在京城备受摧残,在这里备受热捧,这反差出乎苏轼的意料。一次他与张先同游西湖,雨后新晴,水清霞明,烟敛云收,数峰翠青,佳人抚筝,竟然有几位美女粉丝登舟求见、求签名……


北宋 苏轼 雨竹图


趁着公务之便,子瞻还去仰慕已久的阳羡打个卡。嘉祐二年琼林宴上,蒋之奇、单锡、胡宗愈等一众常州籍同年极力赞美家乡风光,撩拨得大苏心里痒痒的。这次来常州一观,果然名不虚传。这单锡家竟然还藏着伯父苏涣的墨宝,这岂不是冥冥中注定的前世夙缘?一贯豪气的他当场拍板把外甥女许配给单锡,这边厢他还写诗给陈知州,摆出一副卖剑买牛、杀鸡为黍、买田问舍的架势。当时知湖州的好友章惇信以为真,急忙来书相约团购养老,“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北宋 苏轼 古柏图

眉山苏家苏轼这一辈,人丁不旺,当时尚存的只有苏轼兄弟、守祖茔的堂兄子安、堂妹(苏涣小女)等四人。据路边社八卦,苏轼最心仪他这个堂妹,堂妹偏偏也嫁在常州。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原因,苏轼与堂妹的公公柳瑾(字子玉,擅书)关系也很铁。熙宁六年(1072年)岁末,苏轼至常州、润州赈灾,恰好在金山邂逅柳瑾。两人在宝觉禅院里喝得酩酊大醉,夜半醒来题诗壁上。知己难逢,年轻人谁没有做过荒唐可笑的事情?因为纯真而荒唐才终生难忘。   

除了荒唐还有温情。杭州城里苏轼新纳朝云为妾,家里又新添丁,令身在京口的他牵肠挂肚。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嫦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苏轼《少年游》


清 朱耷 东坡朝云图

职场滋润、家庭和睦、胜友如云、良辰美景,这温柔乡苏轼真舍不得离开。熙宁七年(1074年)八月,他离开江南,与孙洙等会于京口多景楼,依依之情溢于纸外。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苏轼《采桑子》



苏轼笔下的密州出猎很豪气,超然台上很洒脱,但是现实却很骨感。这个胶西小州自然没有杭州的雕墙之美、舟楫之安、湖山之观,可气的是老天爷也来捣乱,天上无雨,地下无麦。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对于美食家子瞻而言,厨斋索然更令人不快。他这个堂堂知府每天和通判循古城废圃寻找枸杞、菊花来调剂,这番景象是不是很亲(骇)民(人)?

两年苦日子之后,是知徐州两年,建黄楼,带领州府军民抗洪救灾,子瞻履历上又添了几笔宝贵的基层一把手经验。自古许多文人才因仕显,依仗官职来拔高文才。子瞻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天赋极高。有同年不无佩服地吐槽,大苏在贡院时,早上洗完脸,便到各房里胡说乱说,扰得大家都看不成书,看不得卷子。晚上自己化身夜猫子,一看数百张卷子,真是学霸本色。


北宋 苏轼 墨竹图

欧阳修曾叹气:“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这话不是谦虚,那首“醉翁操”的琴曲,欧阳也苦苦填词,总是差强人意,后来苏轼听了两遍曲子,曲词一挥而就。此外,苏轼还解锁诗、词、文、书、乐各门,多才多艺,令人羡慕且嫉妒。欧阳修之后,苏轼同辈人里,荆公强势执拗,曾巩清高孤介,唯有胸无城府又才高盖世的他可为霸主。其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元丰二年(1079年),他于扬州三过平山堂,写“西江月”追怀恩师欧阳修。周围红妆成轮,名士堵立,观其落笔如飞,可知其声名之高!  


明 杜堇 东坡题竹图

当年四月,苏轼再次于金山遇见宝觉长老,用五年前旧韵以纪。

谁能斗酒博西凉,但爱斋厨法豉香。
旧事真成一梦过,高谈为洗五年忙。
清风偶与山阿曲,明月聊随屋角方。
稽首愿师怜久客,直将归路指茫茫。
——苏轼《余去金山五年而复至》

因为大风断渡,他滞留金山两日,坐看白浪苍崖,飞雨射窗,塔铃独语。此次参廖子、秦观等人随他一起南下,他和少游两人一路上边斗嘴边和诗。再归江南,又有故友新知相伴,他心境一定很是快意。


北宋 苏轼 天际乌云帖局部

他不知晓的是,他身边的惊涛骇浪正在酝酿中。熙宁时安石当国,子瞻笑骂安石父子“牛僧儒父子犯法,《大畜》《小畜》”,在开封府时他出乡试题《论独断》,总与执政唱唱反调。荆公毕竟是个君子,不过分计较,但是荆公提拔的御史中丞李定确实是个小人。这厮手里掂着锤子,随时准备敲打一下露头的钉子。当年八月,苏轼在湖州谢恩表里有这么两句话:“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画外之音地球人都能品味得出。名声最大,又爱说风凉话,好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李定大喜:总算踩住你的小尾巴了。乌台诗案爆发,子瞻不幸成为第一个下狱的文坛大佬,凄凄惨惨吃了百余日的牢饭,其中悲催被一墙之隔办公的苏颁听得真真切切,真叫一个尴尬!   



逃过一死的苏轼于元丰三年贬黄州。黄州无疑是他涅槃复活的修道场,恰似前朝柳州之于柳宗元、后世龙场之于王阳明。

大劫之后首先是自我自省。“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一开始苏轼住在僧舍里,布衣蔬食,闭门不出,只看佛经。“老婆会治牛病啦,又会嫁接黑牡丹啦,黄州的鱼真便宜呀……”东坡都一一写给朝中的章惇听,就像微信上聊天一般,这是属于老朋友间的知心话。虽然琐碎如芝麻蒜皮,但却生活气息十足,隽永可人。


北宋 苏轼 覆盆子帖

他亲眼目睹了治平四年状元许安世来黄州奔父丧却暴病而亡,死时囊橐罄然,好友董钺刚从他这里离别就传来噩耗。“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人命脆促,似乎只在呼吸之间,让他越发厌薄世故。

道家的修炼飞升自然于他无缘。他稔熟的众多高僧似乎并未寻得渡津之航。他因贤良方正极言尽谏而中制科,又因直言尽谏而惹祸!苦海无边,何处是岸?


北宋  苏轼 《寒食帖》

四年里他有大把时间去劳作、读书、行走、思索、发呆,慢慢觅得大道。盛唐三大家里,李太白崇道,王摩诘尊佛,杜少陵敬儒。东坡跳出三教之外,又深得三教之精髓。他有儒学之醇厚坚韧,无学究之枯涩呆板;得佛家之缜密思辨,弃轮回避世;取道家之淡泊,无狂放诡异。终于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轻狂之态稍减,持道之心愈坚。  


南宋 佚名 赤壁图

一念顿悟,万般通明。岐亭观陈季常射猎,雪堂与米元章论画,临皋亭赏江景,快哉亭沐雄风,承天寺开夜游,赤壁泛舟,东坡种稻。一羽一痕,自然妙得;一鳞一甲,皆成风流。

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苏轼《赤壁赋》节选


南宋 夏圭 雪堂客话图

东坡硬生生把贬斥之地活成逍遥的安乐窝、灵感的原生地,金章妙文,吉光片羽,层出不穷。远在金陵的荆公,通过江宁知府王胜之频频搜集东坡的新作,遥遥为之点赞。

元丰七年(1084年),东坡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带着王安上、王安礼、王胜之诸人隆重迎于舟边。东坡不冠而迎,上前深深一揖:“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微微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真是一笑泯灭旧怨。除却执拗,荆公与东坡人设其实极为相似。晚年的荆公褪去强势的外壳,简约淡泊,喜读佛书,两人感兴趣的共同话题越发多了。

在谢公墩旁,宝公塔前,青李扶疏,飞禽自来,金沙蔷薇,雪白鹅黄。两位有趣且很有故事的灵魂脱下公服,坦诚以对。他们吟诗谈古,说佛论道,互荐好友。许是论及买田的话题,热心的荆公建议东坡不妨买田金陵,比邻而居。“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东坡也为这么浪漫的点子欣喜片刻,不过暗自捏捏自己的荷包,无力感顿生。两人的经济基础差距太大了,要知道荆公刚刚把自家半山园、自家和儿媳家地全部捐出,足足有三千亩之多!


北宋 苏轼 自书渔父词

反观东坡,家庭财政堪忧。因为原卖家反悔,纠纷官司整整打了八年,他先前在常州买的田已经烂尾,耗去了大量资金。黄州虽然地僻物价低,但是他却过得紧巴巴的,总是月光一族。也怪不得他,一个月4500文钱,要养活20余口人,确实攒不下钱。此前范镇也向他推荐过许昌,王巩推荐过扬州,只是许昌、金陵、扬州在当时可都是准一线城市,地价岂非小小的汝州团练副使所能承受得?其中的郁闷,屏前的读者自然感同身受。   

向荆公推送了好友秦观,又向章衡推送了荆公布衣之交陈秀才后,苏轼才安心顺江而下,再登金山妙高台。

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不如金山去,清风半帆耳。中有妙高台,云峰自孤起。仰观初无路,谁信平如砥。……
——苏轼《金山妙高台》节选

老友宝觉尚健在,让他很是欣慰。他又邂逅一名特殊的故人:嘉祐六年一起登制科的王介之子王沇。王介八年前已亡故,王沇当时也因罪贬斥,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不觉执手而泣。“仁宗朝以制策登科”群是进士群里的战斗机,成员仅十五人,极为稀缺,里面皆是富弼、吴育、吴奎、张方平、钱藻等学霸,不过头像仍旧亮者的只剩下三人。睹人思旧,人生无常、及早归隐的念头愈发强烈。东坡开始四处张罗田产,先是盯上了蒜山的松林,还为此找过金山寺长老和知润州的好友许遵帮忙。好在经过单锡等中介的热心奔走,阳羡买田之事总算尘埃落地。第二年二月,在南都的他闻听致仕之请获批,喜不自禁,“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人生从来不按照剧本来演。如果苏轼就此隐居江湖,也许他的人设没有后世那样的丰满。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神宗突然驾崩,年幼的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苏轼奉召北上。   

毕竟在常州新家才呆了三个月,苏轼欲仕不敢,欲隐不忍。当年七月底,他在金山遇见从天台回来的杜几,这种矛盾心态表露无遗。畅想一下在那天台山里,松风吹露,翠湿香袅,振策轻矫,飞步凌空,何其潇洒,但天下群生陷于迷网,朝纲待整,这种独达确实违和!


北宋 苏轼 木石图

入朝后的苏轼先后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典掌诰命(词臣)。此前词臣所制诰命,卖相很是不佳:或如野妪织机,虽能成幅而终非锦绣;或如稚子吹埙,终日暗呜而不合律吕。制词怎能容下东坡的才华?他借台唱戏,反客为主,“欲得此为一题目,以发明己意耳。”(朱熹)在追赠荆公“太傅”制词里有“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糟百年之陈述,作新欺人。”寓贬于褒。贬斥吕惠卿的制词原本应由刘攽(贡父)书写。词头始下,东坡便跑来抢活:“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很有眼色的贡父称病而去,东坡一挥而就,“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金句频出,纸为之贵,句句诛人诛心,吕惠卿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当时子由作言官,负责章疏弹劾;子瞻做两制,撰写谪词。兄弟组合在罢黜庸官、反对回河、请减冗官冗士等议题上相互助攻,大刀阔斧,火力四开,杀伤力极强。


南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局部

黄州四年自然让东坡聪明了许多。他任翰林学士时,想做台谏的张商英写信巴结他,想为他呵佛骂祖(做马仔)。东坡识破这个小人的伎俩,并及时阻止司马光用之:“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安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

众所周知,大苏是超级段子手,其作品极多,如张先“一树梨花压海棠”,陈季常老婆“河东狮吼”,宰相吕大防是贪睡的六眼乌龟等等。这些颇有文化内涵的段子或有趣,或有毒,皆传播很广。现在小人尽去,贤人在朝,大苏以为同事们都人畜无害,可以戏谑笑讽。百官上门吊唁刚去世的司马光,却不见老司马的儿子们在灵前陪,原来是喜欢掉书袋的程颐觉得不合古礼。苏轼就说了一句俏皮话:“伊川可谓糟糠鄙俗俚叔孙通”(你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叔孙通)逗得百官哄堂大笑,程颐满面通红。这话伤害性和侮辱性极强,程门弟子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苏轼从此和洛党结下了梁子。   


北宋 苏轼 潇湘竹石图

元祐二年,洛党弟子贾易、朱光庭开始发难,甩给苏轼兄弟的帽子够大:苏轼在学士院馆职考试出题时“不忠”,苏辙泄漏机密!元祐四年,子瞻读《祖宗宝训》时,吐槽当今功罪不明,西北帅臣掩蔽军情,又非议黄河回流国策,这下惹了众怒,被罢为龙图阁学士、外知杭州,他去杭州接的是好友林希的班。林希、曾布、章惇这些同年因为新党身份被贬在外,额头上贴着旧党标签的苏轼竟然也不容于朝,人生真如魔幻剧般荒诞可笑。

他又一次来到了金山。当年他与张先、杨会等六人过京口时,张先曾做《定风波》以纪。故地重游,其他五人皆作古,坐中又是六人,苏轼自然感慨不已:

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
绿鬓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
——苏轼《定风波》

东坡第二次来杭州做的是一把手,远不如上次做通判时轻松。居十三间楼,登江湖伟观,吟诗作画、赏景会客,这些闲暇只是小小的冰山一角,修六井、疏西湖、建苏堤等公务才是他的常态。元祐五年浙西大水,他连上七奏章,请求朝廷调拨米粮钱财、平息上涨米价,救济灾民忙得他焦头烂额。救灾未了,他又奉调入朝。身后是嗷嗷待哺的灾民,面前是如修罗场般惨烈的朝堂,他真想现在就躺平,效法一下西晋的谢安。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

元祐六年(1091年),归京后的苏轼言浙西诸郡大水,杭州、苏州死伤惨重。他忧心百姓,为民请命,他人则忙着攻击他。又是那个贾易率众论浙西灾伤不实,指责他邀名作秀。很快苏轼又外放知颍州、扬州,当时大批江南难民逃荒渡江北上至扬州。“有田无人,有人无粮,有种无牛。殍死之余,人如鬼腊”一幕幕人间惨剧让东坡痛心疾首。当年冬天,心忧雪久人饥至于一夜不寐的他天一亮就找来赵令畤,支散积谷数千石、炭数万秤、柴数十万秤,做炊饼救济灾民。既然为君父爱万民,何必为朝廷惜钱!他还上洋洋五千言的表章,请罢黄河夫万人,请减免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公家债税……

元祐末,洛党、朔党势衰,苏轼为首的蜀党一枝独秀,弟弟苏辙更是做到了门下侍郎,这自然并非幸事。虽然高太皇太后对兄弟二人呵护有加,但贾易、朱光庭、赵君锡、赵挺之、董敦逸、黄庆基等像一群打不死的小强,前赴后继,攻击苏家兄弟相与表里,紊乱朝政。他们不断拿着演烂了却有效的剧本来敲边鼓,那封吕惠卿制词也一直被对方死死咬住。

朝堂上的大苏多么怀念江湖上的自己呀。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画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苏轼《如梦令》



哲宗亲政后,旧党尽被罢黜。苏轼虽然不是新党地位最高者,但是拥趸最多者,自然被贬得最远。续妻、堂妹、朝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女子相继亡故,置身天涯海角,身边只有幼子陪伴,貌似最为悲催。但是他一如暮色里那道残红,总是绽放着最明艳的活力。

在儋州时,他入乡随俗,种柚子、杨梅、橘子、枇杷。在儋州,他吃着荔枝,作着椰冠,踩着木屐,总能从苦中寻出乐来。朝中政敌们闻讯后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东坡就像那股从峨眉之巅吹下的山风,自然清新、大气磅礴。


清 石涛 东坡时序诗意图册

因为且真且善,毫无城府机心,东坡身边总是嘉朋满座,胜友如云,其中最不缺的就是义士。落罪湖州时,有王子立兄弟取他的妇幼跟随入京;贬谪黄州时,有陈季常、徐大正、崔闲等陪伴周济;这次他贬至岭表,有素昧平生的卓奇顺从常州至惠州替苏家传书,千山万水,僵仆瘴雾,黧面茧足。黄州时他曾经保护过的乡人巢谷,闻听苏家兄弟被贬岭表,徒步万里关山,从西蜀至南粤,不幸殒命于传书途中。

还有那些平淡却不平凡的身影。譬如春梦婆,“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一句话道尽人生起伏;还有那位受乌台诗案牵连,陪伴王定国南迁广南,清歌如风、笑带梅香的柔奴,“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句词道尽人生之道。自然还有那个振衣忽去、只影千山的道士吴复古,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简直就是苏轼在江湖的克隆体。如此多居于市井江湖,重情重义,有思有哲的可爱灵魂,都聚集在东坡的周围,岂非天赐宿命?


明 崔子忠 苏轼留带图

除却民生,东坡都不执着。舍之则藏,贬谪时他反而过得更舒心更潇洒。一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足矣!人老多情,他也常常怀念江南的岁月。在惠州的某年除夕,他回忆起二十年前在京口时的情景。

寺官官小未朝参,红日半窗春睡酣。
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钓艇归时菖叶雨,缲车鸣处楝花风。
长江昔日经游地,尽在如今梦寐中。
——苏轼《仆年三十九在润州道上过除夜作此诗又二十年》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话虽如此,被贬最远的东坡不仅全须全尾从岭南归来,还留下诸多传奇和故事,留下东坡墨、东坡冠等诸多发明专利,留下一百三十余首和陶渊明的诗、《尚书》《论语》的注解。有才华的人从来不会挥霍自己的宝贵时光,一鳞一甲,总成胜迹。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初夏时节,老病的东坡颤颤巍巍登上熟悉的金山。槛外霭霭红霞、碧碧翠峰,迢迢绿树、四围云平、千点鸥轻、潮随雪浪。七年前他南贬过大江时,曾有诗“莫言西蜀万里,且到南华一游。扶病江边送客,杖挐浦口回头”,这次的诗(不想也是他的绝笔诗)却是另外画风: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自题金山画像》

峨嵋山下的雪水滚滚于前,故乡似乎咫尺之遥,其实又关山万里之外;与弟弟相约对床而眠,这么朴素的愿望却因朝中风雨如磐也难以兑现;那些曾经相濡以沫的朋友,或者故去,或者走散,或者远在云烟之外。老友李公麟十年前在金山留下一幅他的画像,画里的他按藤杖、坐盘石,极似醉时意态。人生究竟如梦如醉,抑或如狂如痴?无所谓了,但真如隙中白驹、石中燧火、梦中人身一般短暂!他这岷峨之风也累了,该停息了!  

天若有情,当年七月底,东坡总算挣扎着回到了常州家里,带病入西州的夙愿得偿。离世前他心里坦坦荡荡,“我生不恶,死必不坠。”


北宋 苏轼 治平帖局部

芸芸众生不过一张素纸,终了时上天把这纸揉皱、扯开、撕碎,散落一地,了无踪迹。唯有趣的灵魂才值得后人精心去熨平、拼凑、还原,甚至摹写、装裱、修饰,流传天下,苏轼就是这样的灵魂。他在世时,路人都想与其合框,以与其交往为荣。元丰七年(1084年)除夕,黄实路过汴口,见岸上东坡策杖而立,若有所待。黄急忙着人送新酒两壶、美酥一盒,晚年黄颇引以为生平快事。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真诚澡雪文字,慈悲积蓄气势,才华晕染精妙,逆境淬火厚重。苏轼像尊笑脸大肚的弥勒,以幽默乐观自度,将不合时宜尽置大肚里;以仁慈宽容度众,为众生济难解颐。

“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作者:甘棠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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