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一个天才诗人成群来的时代，而在初唐更是如此。贞观以来上升的国势不但造就了无数英雄豪杰，也给文艺界带来了昂扬向上、敢于破除陈旧的新风气。从被誉为斗酒学士的王绩，到撰写檄文怒斥武则天、却引得女皇帝惜才的骆宾王；从少时成名的王勃，再到文章四友和前无古人的陈子昂，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冲破世俗桎梏的才气。他们的笔尖上挑着三山五岳，胸中蕴藏五湖四海。
在这些不为功名禄位所困、追求个性解放的诗人当中，有一位诗人却显得有些特殊。与其他几人相比，他以“狂”闻名文坛，被誉为初唐五律第一人，他傲视古今，有时候甚至狂得让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而这个人并非他人，正是“诗圣”杜甫的祖父——杜审言。
要说杜审言这个名字，可能有人还不太熟悉。但若提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相信很多人不会太陌生。此处杜少府究竟是谁，在历史上颇有争议，未留下全称，但是就现存的资料来看，大抵应为杜审言。
当时的杜审言年到三十，而立之年却一无所成，在宦海沉浮五年仅得了一个川蜀县尉，返回长安述职时遇到了因为“讨鸡檄文”而被贬黜出王府的王勃。两个同样不得志的宦游人正巧碰到了一起，除了抱怨几句命运不公，他们也只能相互倾诉衷肠，寻求心灵的慰藉。在长安城外的旅店里，王勃为杜审言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夕阳西下，患难知己也不得不分别，就算是嘴上说着天涯若比邻，自我劝解不要像那些青年男女一样只会放纵情感泪眼婆娑。但是地理和时间的距离，却又实实在在地摆在两个人面前。就像命运的嘲讽一般，此次的离别竟然成为永别。杜审言入蜀时约三十岁，王勃二十六岁，不久，王勃离开长安前往交趾郡探望父亲，回乡路上不幸渡海溺水身亡。这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就成为了他们之间友谊的绝唱，直到数十年后，杜审言以一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表达了对故人的怀念——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正是这首诗，奠定了杜审言在五律诗坛上的地位，也遥遥地寄托这段数十年前的情感。这一年的杜审言四十八岁，为常州江阴县丞。如果从二十一岁他初入宦途被州县辟为僚属开始算起，已经过去小三十年了，即使是从二十五岁中进士来算，那也过去二十三年了。人的一生，就如同草木一春，又能有几个二十三年哪？这二十多年来，杜审言始终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在各地的低级官职上来回彷徨不定，回首望去，连故乡都不可得，只能做一个于外地四时流转的宦游人，也无怪乎他听闻好友陆丞一曲古调，便泪满纱巾了。
当年长安城墙边与王勃分离的时候，杜审言还能劝说自己青春尚在、年华未老，在不远的将来，尚可取得一番成就，但此时已近知天命之年，现实虽然能够看淡，但前途却不知从何寻觅。
遥想青春年少，曾几何时，杜审言也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在初唐的诗坛上被称为“文章四友”第一位的他二十五岁就与苏味道一同中了进士，唐朝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杜审言二十五就得中进士，足见其才，就连《旧唐书》都称赞他：“雅善五言诗，工书翰，有能名。”后来他和苏味道分别被授了不同地方的县尉，但是就像是同一大树上分支的不同枝杈一样，在后续的人生的走向里，两个人的命运截然不同，苏味道一路扶摇直上，甚至两度出相，而杜审言一直在各个低级的官职之间打转，在文章四友当中才华排名第一的杜审言，所获得的官职却是最低的。
杜审言仕途不顺，和他的性格有着莫大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就是“狂”，而且还是狂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这在史书中可找到证据。
第一件证明杜审言性“狂”的事，发生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此时杜审言的好友苏味道当上了天官侍郎（吏部侍郎），主管考核官员，通过定期考试来处理官员的考核升迁。杜审言也是参加考核官员中的一分子，在参加了考试之后，杜逢人就神神秘秘地说“味道必死”，周围人都很惊讶，因为此时正是武则天在位时期，朝中盛行特务政治，苏味道也几次被贬黜出朝廷，杜审言这么说，大家都在想此人是不是掌握了什么内部消息，甚至推测出武则天惩处苏味道的结论。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地聚在一起，准备听杜审言有什么最新爆料的时候，他却大笑解释说：“苏味道看到我应答的卷子，一定会因为我写得太好而羞愧致死的。”
这……
虽然苏味道在文学成就上不如杜审言是当时不少人的共识，但是杜审言独特的表达方式，却给他带来了不小的争议，更何况这是政府内部涉及官员升降的考试，不是给个人炫耀的平台。即使杜审言再对苏味道有所不满，也不应当在这种特殊环境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抱怨。
“味道必死”的风波尚未平息，杜审言又说了一句狂到没边的话：“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这句话的大意是：从我杜审言的文笔水平来看，屈原和宋玉二位也应该成为我的部下，若是论起书法来，那王羲之也应当做我的学生。
如此狂言，不是没有前例，当初谢灵运就曾道“天下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不过，谢灵运也没敢与屈原相提并论，说什么其才不过在我之下的话。
可能在杜审言看来，谢灵运也不过尔尔罢了。
连正经场合都如此的杜审言，我们也不难想象平常他为人处世的风格。无怪乎史书里都在先夸奖他一番之后，又委婉地批评其“矜诞类此”了 。
就因为“狂”，从杜审言正式进入宦海之后，一直都在低级文官层级徘徊，几十年兜兜转转，始终未能取得和才气相匹配的身份地位。直到他五十三岁的时候，这性格又使他陷入了有史以来都不曾跌入的深渊里，他再一次被贬黜到了吉州做一个小小的参军司马。而相比之下，苏味道在同年官运亨通，创造了第二次登堂入相的神话。
杜审言被贬黜的吉州，归属于现在的江西，在唐代，吉州虽然以当地特产贡茶闻名天下，但是也属于是偏远地带，是又一次大的挫折了。那么他为什么会遭此劫难？史书上并无具体记载，但是从时人的文章中，我们仍然可以找寻到蛛丝马迹。
杜审言的好友陈子昂是这么写的——“群公爱祢衡之俊，留在京师；天子以桓谭之非，谪居外郡。”
陈子昂曾以杜审言比肩贾谊、崔骃等人来赞誉好友才华之高，但随即笔锋一转，把杜审言比作了祢衡和桓谭。祢衡是谁？三国第一狂生！在祢衡嘴里，三国时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唯独孔融和杨修才能得其正眼。而且就算是这二位，他也毫不客气地称之为大儿和小儿，古代不比现代，关系好的人之间开玩笑互为父子，双方可能一笑而过，但在那个极其看着礼法人伦的时代，“降低辈分”在别人看来无疑是一种带有侮辱性质的噱称，就更别提他之后裸衣骂曹等等一系列的事了。
桓谭比起祢衡可能知名度要差很多，不过以成就和思想来看，桓谭也比祢衡厉害得多，一篇新论形神，辩驳得当时的方士们都抬不起头来。不过在这里陈子昂用他举例主要是指另一件事，据史书记载，有一次汉光武帝想要建造一个高台，招来桓谭问他——“我想以谶记来决定建筑的位置不知道可不可以？”桓谭默然良久，回答道"我不读谶。”光武帝又问为什么，桓谭答：“因为谶纬并不是正经典籍。”这一下就激怒了光武帝，因为虽然光武帝本人可能并不服膺谶纬学说，但是东汉王朝的政治合法性构建，却与谶纬有不小的关系，倘若有人否认谶纬的神圣性，实际上就是在否认光武帝本人的统治合法性。有人私下里这么说，君主还可以当做没看到原谅你，但是在光武帝本人面前正大光明地提这茬，等于是往人脸上扇巴掌，光武帝能不生气吗？
陈子昂在这里借用这两个典故，便是说杜审言干了与这两位类似的事。
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武则天代唐建周，因她是通过权力斗争上位的，人心又多偏向李唐皇室，为了证明自己的合法性，武则天也向前任取经，搜集了大量谶纬，什么圣母临人、帝业永昌、唐三代后……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统治的，武则天一概大肆宣传。
虽然史书并无记载杜审言对此有何反应，但是从陈子昂的文章当中，我们也能猜出来大概。以杜审言的性格，他很可能正面上书，质疑武则天极力营造的政治文化，而且多半挑选的不是什么好时机。从当时他的朋友无一愿出面为其说情就能看出来，这回杜审言犯的事有多大。
这次被贬，只是杜审言劫难的开始罢了。来到吉州之后，杜审言又因为自己的脾气得罪了本地的同僚，在武则天一朝，构陷和酷吏现象并不少见，拙于政治斗争的杜审言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构陷入狱，生命危在旦夕。
随行的杜审言次子杜并，自知救父无望，只能在宴会上为父报仇，用身死的代价刺杀了构陷父亲的当地司马。
事后，杜审言被释放了出来，可这一次结果却不同于以往。自己的随性而为，代价却变成了一把把钢刀，落在了自己年仅十三的孩子身上，甚至在儿子死的时候，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仕途也好，坚持和傲骨也罢，在这个时候的杜审言看来，大概比不上死去儿子的一根头发吧。
杜并救父的事迹很快就传播开，并惊动了武则天。听闻此事的武则天意识到这是一个自己收买人心的机会，于是将杜审言召入宫中，安慰他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准备重新提用他，不过在正式宣布任命之前，还需要敲打一番杜审言的性子，于是武则天问道——“卿欢喜否？”
杜审言沉默了，脸上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子的神情，这一刻他可能看到了过去二十岁风华正茂的自己，和王勃道别时的自己，看到了前几年还在嘲讽苏味道不成的自己，默默在儿子棺材上哭泣的自己，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坍塌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早就满头白发，腰背都弯曲的老人。
在庄严的皇宫大厅里，杜审言强撑起佝偻的身躯，看向面前这个只有不到一米七但是在权力光环下又显得异常高大的女人，嘴巴一张一合，竟有些恍惚了。
“卿欢喜否？”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大抵是觉得底下的人没听清，于是便又问了一遍，声音和刚才一样听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臣，欢喜。”杜审言苍老的面庞终于有了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倾斜。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传来一声笑：“既然欢喜，那就去做一篇欢喜诗吧。”
杜审言谢过，下去精心准备了一篇诗作，武则天看过后赞叹不已，拜他为著作侍郎。
这一年，杜审言五十七岁，在付出了骨肉分离的代价后，他终于升官了。
在这之后，杜审言因为武则天去世后朝廷内部的权力格局大洗牌，又经历了一次贬官和升迁，最终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去世。据说在他病重时，宋之问、武平一曾去看望他，他对二人说：“我受尽了造化小儿的苦，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活着，老是让你们出不了头。如今我快死了，只是遗憾找不到接替我的人呀！”
在快死的时候，他终于又找回了过去那个自己。
杜审言这一生当中，虽然于宦途几乎没有什么成就，但是在文学上却打出了一片江山。他的孙子，著名的诗人杜甫在评价他的时候，就曾骄傲地说：“吾祖诗冠古。”杜审言一度被后人评论为中国五言律诗的奠基人，其五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被明朝的胡应麟赞许为初唐五律第一，他的七言也有《渡湘江》等杰作。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杜审言狂了一辈子，倒也取得了值得狂的成就。
作者：三生石和逆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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