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啊！

昨晚读完了《群山回唱》。《群山回唱》是卡勒德·胡塞尼继《追风筝的人》和《灿烂千阳》之后的又一部力作。相比前两部，《群山回唱》的人物错综复杂，叙事视角一再变换，读来并不像前两部那么顺畅，但是明显感觉到胡赛尼的多线叙事笔调更加沉稳有张力。《群山回唱》延续了前两部的主题——普通阿富汗民众的爱与救赎。

胡塞尼是阿富汗裔美国作家，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感应该还是存在些许困惑的，在小说中就能看到很多思考与探索，胡赛尼“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众面孔的尘灰，将背后灵魂的悸动展示给世人。”

不得不说，胡赛尼成功了，他用笔揭开了蒙在阿富汗女性脸上的头纱，让我们得以窥见她们丰富饱满又悲欣交集的内心世界。

阿富汗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苦难而神秘的国度，以前对这个国家的认知是模糊而脸谱化的，我只知道它曾经饱经风霜、历经劫难，但是，置身于苦难中的国民如何与无可奈何的命运博弈，又拥有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我几乎无从得知。

在胡赛尼的笔下，整部小说充满了“史诗般的苦难”。作家背负着巨大的家国之痛，却不声嘶力竭地控诉，而是平静而克制地叙述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与人性中难以想象的坚韧和隐忍。

1

故事的主线是围绕着阿卜杜拉和妹妹帕丽跨越半个世纪的聚散离合来展开的。

阿卜杜拉和帕丽的母亲，在生帕丽时难产早逝，父亲萨布尔无奈中续娶了暗恋他多年的帕尔瓦娜。

年仅五六岁的阿卜杜拉自觉承担起了照顾帕丽的责任，喂奶粉、包襁褓、哄睡、换尿布，阿卜杜拉既像帕丽的哥哥，更像帕丽的父亲。

阿卜杜拉深爱着帕丽，和帕丽形影不离，他经常给帕丽哼唱童谣，“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待在纸树影子下。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晚风把她吹走了”。阿卜杜拉还经常骄傲地抱着帕丽在村里走来走去，仿佛帕丽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世人最觊觎的宝藏。

父亲萨布尔是个浪漫、才华横溢、能编会讲的人。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兄妹俩编故事。但是生活的重担磨去了父亲的才气，将父亲压得愈发沉默寡言。“父亲，他两只手上是累累的伤痕，他脸上刻满了疲倦的线条。父亲，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拿着铁铲，指甲里带着泥垢。”

在阿卜杜拉的记忆里，父亲好像永远是疲倦而忧愁的模样，其实，如今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父亲，曾经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啊。

父亲曾给阿卜杜拉和帕丽讲过魔王的故事。在开篇的寓言里，父亲讲述的是一个为了保全九指而断一指的慈父阿龙布。阿龙布为了家里其他孩子，为了全村人，他把最心爱的小儿子交给了魔王。当他备受煎熬、历尽艰辛、吃尽苦头最终找到魔王，决心拼死为爱子报仇时，却发现小儿子在魔王的花园里活得好好的，还过着天堂一样的幸福生活。

魔王给了阿龙布两个选择，1、把小儿子带回家一起过饥寒交迫，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2、让小儿子留下来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但是阿龙布从此不能来看他。

痛苦抉择了许久，阿龙布强忍痛彻心扉的思念，转身离去。

魔王对阿龙布说，“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样长，魔王答道，你就会发现，残忍和仁慈只是一体两面罢了。”

没承想，这个故事既是寓言，更是预言。

2

萨布尔和帕尔瓦娜又生了两个儿子，因为贫穷，萨布尔买不起棉袄给大儿子穿，导致大儿子在襁褓中冻死了，阿卜杜拉眼见着无法养活一家子。

此时，帕尔瓦娜的哥哥纳比在喀布尔打工，是家世显赫的瓦赫达提先生家的厨子和司机。纳比暗恋着瓦赫达提的太太妮拉，纳比一心想讨好和取悦她。

而瓦赫达提和妮拉夫妇感情并不好，纳比希望自己能够为妮拉做点什么。他突然想到妮拉因为子宫被摘除而无法生育，纳比便提出把自己的外甥女帕丽送给瓦赫达提和妮拉夫妇，纳比想让妮拉享受当母亲的乐趣。

纳比去游说萨布尔送走帕丽，瓦赫达提和妮拉愿意出很多钱买下帕丽。

一边是赤贫的萨布尔，一边是显赫的瓦赫达提夫妇。如果不卖掉帕丽，萨布尔全家人可能都会饿死。萨布尔只得同意将帕丽卖掉。

彼时帕丽4岁，阿卜杜拉9岁。深爱着帕丽的阿卜杜拉，无论怎么哭泣和哀求，也无法改变全家人在忍饥挨饿的现实。

萨布尔尽管内心煎熬而痛苦，他还是做出了抉择——保全九指而断一指。此后，内心骄傲而痛苦的萨布尔断了和纳比的联系，也拒绝了纳比不时的接济。

帕丽被卖给妮拉后，妮拉隐瞒了帕丽的身世。年仅4岁的她，慢慢忘掉了阿卜杜拉。

对阿卜杜拉来说，失去帕丽使他的生活黯然失色。帕丽是阿卜杜拉心口永远的痛，阿卜杜拉终生没有忘记帕丽，成年结婚后，阿卜杜拉把自己唯一的女儿也取名叫帕丽。

半个世纪之后的重逢，帕丽对侄女帕丽说，“我们俩，阿卜杜拉和我失散的时候，他受到的伤害比我重得多。我比较幸运，因为我年纪小，这一点保护了我。我还能享受遗忘。他不行。”

人最大的烦恼，在于记忆力太好。被记住是一种幸运，而思念生根发芽，苦苦折磨着记忆力好的那个人。有时候，能够遗忘的人更幸福。

3

妹妹帕丽是阿卜杜拉心口永远的伤，带着这个失去挚爱的伤痕，成年的阿卜杜拉成长为一个没有安全感、害怕失去的人。

阿卜杜拉对唯一的女儿帕丽非常疼爱，他把失去妹妹的痛转化为对女儿加倍的爱。阿卜杜拉会给女儿讲故事，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用游戏驱走她的噩梦。

“我父亲说过，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都是容易失去的——他把双手贴近我的脸，用掌心摩挲我的额头，把幸福揉进我的脑海。”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童年的阿卜杜拉就感受过失去帕丽的痛苦，所以他更珍惜当下，珍惜亲情。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我愿意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不堪忍受战乱之苦的阿卜杜拉到了美国，开了一家阿富汗餐馆。尽管生意不好、收入菲薄，但是阿卜杜拉依然坚持送女儿帕丽去学波斯语，帕丽学起来吃力，阿卜杜拉鼓励她，“如果文化是一座房子，那么语言就是钥匙，不仅开得了大门，里面所有的房间也都能开。”

阿卜杜拉还坚持接济父亲与继母生的、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亲情始终是阿卜杜拉心里最柔软最重要的东西。

阿卜杜拉的善良与爱，也成了他自己的救赎。他对女儿帕丽付出的全身心的爱，令人动容。他即使批评女儿不守时，也是带着宽厚与慈爱。

“不过呢”，他接着说，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要安抚我，“人总得有点小毛病才好。”

“所以我这毛病就是天赐的了，嗯？”我说着，把一盘米饭和豆子放到他腿上。“习惯性的不守时？”

“要我说，真主也不愿意这么做。”巴巴拉住我的两只手。“差一点儿，就差一丁丁点儿，真主就让你完美了。”

这种家常而温暖的对话，平实而令人感动。

小帕丽从小就知道阿卜杜拉与妹妹帕丽的故事，因而她把姑姑帕丽想象成自己的孪生姐妹，她在心里跟帕丽姑姑分享自己的生活，小帕丽无比羡慕别人家有弟弟妹妹。

“我记得我看着邻居家、校园里那些有弟弟妹妹的小孩，满心的羡慕。可我也对有些孩子的相处方式感到迷惑不解，他们对自己的好运气视而不见。他们的举止就像野狗，互相抓挠，打斗，推撞，彼此背叛，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嬉皮笑脸。他们互不理睬。我真不明白。”

有些人轻易拥有的，是另外一些人无比渴求的。但是那些轻易拥有的人，却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好运气。

小帕丽酷爱画画，她考上了离家非常远的、有奖学金的大学。

阿卜杜拉童年带来的、伴随终身的“失去感”令他无比紧张，因为他害怕女儿一去不回，留在遥远的异乡。阿卜杜拉已经失去一个帕丽了，他害怕再失去一个帕丽。

此时，阿卜杜拉的妻子病重，阿卜杜拉也因中风瘫痪在床。

小帕丽的画家梦只得暂时搁置。

母亲病逝后，父亲中风后逐渐失忆，帕丽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长年累月照顾一个病人，需要付出巨大的隐忍与艰辛。帕丽不但搁置了梦想，甚至终生未婚，当所有人都在赞美帕丽的付出，把她当成牺牲自己的“圣女”时，唯有帕丽知道自己内心偶尔的失落与蠢蠢欲动。这段描写无比贴合真实的人性。一个人再爱另一个人，再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活，在劳累和疲倦的时候，难免偶尔会质疑自己的选择。

但是这种质疑只是瞬间的，帕丽的选择依然无比坚定，“我要让我父亲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成为那个为他抹去悲伤的人。”

4

纳比舅舅深知外甥阿卜杜拉对帕丽的情感，他一直在忏悔着自己当年怂恿着将帕丽送给妮拉。在妮拉的丈夫瓦赫达先生中风之后，妮拉带着帕丽到法国生活。临走前，妮拉拥抱着纳比，“原来是你啊，纳比。一直都是你，你不知道吗? ”

纳比不解。直到纳比看到瓦赫达提的画时，纳比才明白了，原来瓦赫达提先生爱的人是自己。

纳比选择留下来照顾中风的瓦赫达提，两人成为密友。瓦赫达提去世后，将财产全部留给纳比。

纳比深受内心的煎熬，他将房子免费提供给来阿富汗帮战乱中受伤的儿童做整容手术的马科斯大夫住。纳比临死前，留下遗书给马科斯，让马科斯帮自己找外甥女帕丽，并将遗产留给帕丽。

马科斯费尽全力找到了帕丽，帕丽在纳比舅舅的信里，这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隐隐觉得内心缺失了什么。

帕丽回到阿富汗童年的家时，她才慢慢找回了童年的记忆。“缺席于那些欢笑，争吵，持久的烦闷，疾病，正是这一长串简单的仪式构成了人的一生。进入我童年的家有点迷惑，就像一部小说，很久以前我读了开头，后来又把它丢开，现在却在读它的结尾。”

帕丽这才明白，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内心那种隐秘而遥远召唤的缺失感，是童年的记忆，是哥哥阿卜杜拉，是和家人一起的欢笑、争吵。

帕丽辗转找到哥哥阿卜杜拉时，才发现阿卜杜拉的女儿，跟自己同名。

帕丽和小帕丽、阿卜杜拉终于重聚了。时隔半个多世纪的重聚，可惜阿卜杜拉已然老年痴呆，他忘记了自己思念了一辈子的妹妹。

“可是时间啊，它就像美貌，你拥有的总是不如想的那么多。”岁月匆匆，它就像指间的沙，你再用力都握不住的。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帕丽却很知足了，至少有生之年，她终于与阿卜杜拉重聚。

小帕丽看到帕丽姑姑的时候，她想象着自己儿时一直将帕丽姑姑当成孪生姐妹，在心里和自己一起成长，一起分享喜怒哀乐。此时，“孪生”的帕丽终于找到了。她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小帕丽“感觉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扣在了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久以前分崩离析，现在复归了原位。我感到胸口被软软地顶着，那是另一颗心，重新跳动起来了，它紧挨着我自己的心，发出低沉的、怦怦的声响。”

曾经我失去你，现在终于找到你。心底那缺失的一半，终于被你填满。

小帕丽还在父亲阿卜杜拉的行李箱，找到了父亲老年痴呆失忆前写给妹妹帕丽的信。

帕丽读着哥哥的信，泪如雨下。“他们告诉我，我必然要走入水里，很快就将沉没。出发之前，我把它留在岸上，给你。我恳求你找到它，妹妹，所以你一定会知道，在我沉入水中时，心中想着什么。”

医生告诉我，失忆是不可逆的。我知道自己的记忆会逐渐地走向混沌，疾病像一条长河，不可避免地会把我淹没。但是，在爱的记忆消失以前，我把爱留在岸上，给你。我想让你知道，这一辈子，我始终未曾忘记你。在我被河水淹没的那一刻，我依然想着你。

我爱你，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