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存在瞬间之感觉:每一个人都值得爱。你醒来感觉到世界的苦难;你所有未赎的罪尽在其中;你的诗是一次不完全的赎罪。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1887-1914），20世纪奥地利表现主义诗歌先驱。以诗集《梦中的塞巴斯蒂安》成为20世纪最重要也最杰出的德语诗人之一，被称为“德语诗歌界的黑暗王子”。1914年患抑郁症服食可卡因自杀。
特拉克尔用诗写他的生命，也用生命写他的诗。
特拉克尔出生于奥地利萨尔茨堡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图彼亚斯·特拉克尔是个新教徒，母亲玛利亚则信仰天主教。宗教的抵牾使得玛利亚“觉得自己被丈夫被孩子被整个世界所误解”，她沉迷古董收藏，感觉“只有单独留在她的收藏中才真正幸福，经常好几天闭门不出”。玛利亚的冷言寡语、疏于照顾导致孩子们依恋父亲，依恋老师，而对她感情复杂。
特拉克尔与妹妹特瑞塔的剪影照
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特拉克尔深受宗教分裂和母亲的影响。他从小接受新教的受洗，上午去天主教小学，每周有两个下午接受新教牧师的训导。而母亲的漠不关心，又使他移情妹妹格瑞塔。在他看来，妹妹是“最美的姑娘，最伟大的艺术家，最不寻常的女人”。他的诗作中经常出现妹妹的形象——“你去的地方将是秋天和黄昏，蓝色的野兽在树下沉吟，寂寞的池塘静卧黄昏”“妹妹清幽的声音一再穿过灵性的夜”。对妹妹的不伦之恋，使他获得慰藉的同时又深感绝望，再加上酗酒、吸毒，终其一生，他都活在深深的罪孽感中。“爱太少，正义和怜悯太少，爱始终太少:冷酷、高傲和罪孽太多太多——这就是我。”
他一面觉得自己身负罪恶，一面又因奥匈帝国的衰亡洞见人类的沉沦，感慨这个时代灵性荡然无存:“苦难的毒钩永远留在腐烂的肉体，惊悸的灵魂在睡梦中深深叹息。”社会环境和个人际遇压迫他，桎梏他，他像“笼中的乌鸫鸟”，像“暗自泣血的兽”，肉体受创，精神紧张。忧郁、彷徨、痛苦、绝望等等疯狂的情绪狠狠撅住了他，他的肉体奄奄一息，精神濒临崩溃。
他要突围，要解脱。诗以导情，歌以言志，他说：“你的诗是一个不完全的赎罪。”他借诗歌写厄运、写死亡，像是花的“飘零”，果实的“坠落”，船的“沉没”，星辰的“陨落”，一切都“指向不可逃避的死——与灵魂的升华相反的肉体的堕落”。他写死，“死缘于罪，但死旨在赎罪，赎罪即复活”。“在夜的墓拱里”，“在安息与沉默里”，他苦苦寻觅自己的归宿。
特拉克尔和妹妹特瑞塔
特拉克尔的创作激情发源于个人的经历和命运，一直到死，他都念念不忘“白色的妹妹”，哀怨着“沉醉罂粟”和“昏暗的癫狂”。而在赎罪的痛苦挣扎中，他终于意识到希望与信仰、与爱联结在一起:“爱——人们或可获救!”
他的诗没有深奥的哲理，只是直指生命本身。
一战爆发，特拉克尔应征入伍，亲历了地狱般的战场，精神崩溃。1914年11月3日，特拉克尔食用过量可卡因自杀。年仅27岁。
特拉克尔是一朵在花期凋谢的花，是一个兰波似的天才诗人。北岛《时间的玫瑰》一诗说：“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那门开向大海，时间的玫瑰。”愿特拉克尔能够通向重生之门，看见属于他的生命之光。
特拉克尔诗歌的主题多表现爱情、疾病、死亡，其诗自内而外散发着颓废、腐败、神秘的气质和浓厚的宗教气息。他的诗想象奇诡，意境深远，但又不失真实自然，具有强烈的内在节奏。
他最早的作品（《诗集》）具有巴洛克风格，华丽的堆砌，充盈的激情，似青春灿烂而满溢。
深 渊
一场黑雨落在收割后的庄稼地。
一棵褐色的树孑孑独立。
一阵疾风刮过空荡荡的草棚。
这个黄昏多么忧伤。
走过村庄
柔和的孤儿还在拾零散的麦穗。
她圆亮的眼睛在暮色里觅食，
她心中期待着天堂的新郎。
回家的路上
牧人发现柔美的躯体
腐烂在刺丛里。
我是一个影子远离阴沉的村庄。
从林苑的井里
我啜饮过上帝的沉默。
冰凉的金属践踏我的前额
蜘蛛搜寻我的心。
一丝光熄灭在我的嘴里。
夜里我曾在荒原找到自己，
沾满了星星的垃圾和尘埃。
榛子林中
再度响起晶莹的天使。
傍晚之歌
傍晚，我们走上昏暗的小径，
前面出现了我们苍白的身影。
口渴的时候，
我们饮湖里白色的水，
悲伤的童年的甜美。
早已死去我们沉眠在接骨木的树丛里，
注视灰色的海鸥。
春天的云升上阴沉沉的都市，
这都市令更高贵的僧侣时代沉默。
当我握住你那双瘦小的手，
你悄悄睁开圆圆的眼睛，
这是在很久以前。
可是当昏暗的谐音触动灵魂时，
白色女郎你出现在朋友秋天的风景里。
《梦中的塞巴斯蒂安》显示出他成熟的诗艺，气韵舒畅，收发自如，透出一种悲切而肃穆的美。
致男童埃利斯
埃利斯，当乌鸫鸟在黑树林啼唤的时候，
这就是你的末日。
你的嘴唇啜饮蓝色岩泉的清冽。
且忘掉，若你的前额悄悄流血
古老的传说
和飞鸟的神秘释义。
但你以轻柔的步容走进夜里
挂满紫色的葡萄，
你在蓝光里更美地舒展手臂。
一片刺丛沉吟，
在你朦胧的目光停留的地方。
哦，你已逝去多久，埃利斯。
你的肉体是一株风信子，
一位僧侣将蜡样的手指浸入其中。
黑色的洞穴是我们的沉默。
偶尔有温和的兽由此踱出，
缓缓垂下沉重的眼帘。
黑色的露珠滴入你的长眠，
陨星最后的闪耀。
梦中的塞巴斯蒂安（节选）
灵魂的安宁。寂寞的冬日黄昏，
古老的湖畔牧人昏暗的身影；
草棚里的孩子；哦，那张脸
在黑色的迷狂中悄悄沉失。
神圣的夜。
或者当他牵着父亲坚硬的手
默默爬上幽暗的各各他，
在朦胧的壁龛中
人的蓝色形象穿过那座山的传说，
从心下的伤口流出紫色的血。
哦，十字架在昏暗的灵魂里悄悄站起。
爱；那一刻雪融于黑色的角落，
一丝蓝风欣喜地吹拂古老的接骨木
和胡桃树的拱影；
男童蔷薇色的天使悄悄莅临。
欢乐；那一刻小夜曲在清凉的房间响起，
棕色的柱顶盘上
银色的蛹化为一只蓝蝴蝶。
哦，死亡的临近。石墙里
垂下黄色的头颅，孩子默默无语，当月亮凋残在那个三月。
晚期的诗（《勃伦纳》诗篇和遗作的后面部分）则冷峻凝缩，仿佛他的诗才已随他的生命一道枯竭。
控诉
睡与死，阴郁的鹰
彻夜绕此头颅喧嚣：
永恒的冰浪
吞噬着人的金像。
紫色的躯体
在可怕的暗礁上粉碎，
有阴森的声音
在大海上控诉。
无限哀伤的妹妹
看呀，一艘惊惧的小船沉没
在星空下，在黑夜沉没的面颊下。
献身黑夜（第五稿）
修女！请把我锁入你的幽暗中，
一座座山峰碧蓝而清冽！
幽暗的露珠，滴落的血；
十字架耸入闪烁的星空。
嘴和谎言呈紫色的破裂
在已朽坏的清凉的小屋；
金色的游戏，笑语依旧，
最后的晚钟余音未绝。
月亮的彩云！野果在夜间
从一棵树上黯然坠落，
空间正变成一座坟墓，
尘世的生涯化为梦魇。
（本文参引北岛《时间的玫瑰·特拉克尔：陨星最后的金色》和《特拉克尔诗选》译后记及附记等资料。）
《特拉克尔诗选》
作者：特拉克尔
译者：林克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本书收录了特拉克尔各个时期的代表著作，包括诗歌、散文和杂记，约占他整个生涯作品的三分之二。他用丰富的色彩融合奇妙的意象以非常规的方式黏合出独特而连贯的风景，让人读之感叹文字与想象力的无穷。
更多德国文学大师作品请见
德国文学大师典藏系列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德国文学大师典藏”收录德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五位作家的作品，包括里尔克唯一的小说《布里格手记》、代表作《新诗集》；特拉克尔的代表作《梦中的塞巴斯蒂安》，荷尔德林最重要的作品《追忆》；德国浪漫派代表人物诺瓦利斯的《夜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唯一能够代表“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的作家黑塞的诗集《黑塞诗选》等。
编辑：不知火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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