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诗人、诗歌译者、资深媒体人。1980年代初于南开大学读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大学毕业后在新疆工作近十年，曾在塔克拉玛干腹地挂职副乡长。著有诗集《灰眼睛》、《胭脂》、《唯有清澈的孩子可以教育我们》、《给你的信》，译诗集《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曼德尔施塔姆诗选》、《盖瑞·斯奈德诗选》、《严酷地带：查尔斯·西密克诗选》、《每天都在悲欣交集中醒来：佩索阿诗选》、《我听见斧头开花了：保罗·策兰诗选》等。其译诗集《西奥多·罗特克诗选》以及《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全新修订版即将出版。
灰眼睛
蓝色的乌鸦，在穷人的天井里歌唱，
雨，在瞎子的灰眼睛里闪光，
铁锤把虚空敲响。
如果一只燕子称得上春天，
如果整个大海是某人的一滴眼泪。
风啊，把女孩压抑的蓝布衫掀起来吧，
让世界看看——
她们有着多么无辜的肉体，
多么无辜的欲望！
1995
来自彗星
那天傍晚我步行回家，
迎面走来陌生的队伍。
他们来自彗星。
来得这么快！
浓雾在田野散开，
晃动虚弱的稻草人。
我快步走过石桥，
看了一眼枯死的流水。
他们紧随而至，
面孔压住窗玻璃——
疯狂的蝴蝶的眼睛！
1995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水泥厂，加油站，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压住一亩一亩冬麦。
土地，这被遗弃的母亲，吃了太多农药，脸色蜡黄。
光秃秃的小树林里
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呼喊——
令人胆寒的虚幻。
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
是这个农业国度最后的一点气味。
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市。
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
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小树林飞走，
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冬麦因悲痛而生锈，死掉。
1996
月亮的悲伤形象
今夜，月亮来到我的庭院，
仿佛死去的兄弟回到家中，
一动不动望着我
走进黑暗的厨房。
我打开15瓦的电灯。
我拿起菜刀又放下。
我在煎锅里打了一个鸡蛋，
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月亮，你有着多么悲伤的形象！
像个幽灵，你身边一无所有。
你的样子有些恍惚，
仿佛在请求我，仔细认清你。
兄弟，我知道你难受。
你看，我在院子里种了花，
还有鸡蛋吃。只是自从你走后，
我生活的勇气，全化作冷酷的冰。
1996
行走在黑暗旷野里
黑暗旷野里
我独自行走。
我没感到孤单，
我不需要安慰。
没有星光，
但一切都很明亮，
一切都映现在我心上——
起伏的大地，
柔软的石头，
无声地飞过的
幽灵般的小鸟。
广大的死亡中，青草沙沙作响。
惟有绝不惦记不朽的事物
是我所爱的。
1999
假的
我听见远方有人夸耀他的清贫，
他从清贫中得到的快乐——
假的。
我听见男人对女人说：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下来，
我没钱，但今生今世，为你当牛做马——
假的。
我看见阳光，绿树，
一条大河，几只鸭子，
女人的美，风景的美，知识的美——
假的。
膝盖隐隐作痛，
仿佛铁针在扎。
阴雨绵绵的下午，
惟有看不见的针
和膝盖的痛
是真的。
2005
月光不会照耀
月光不会照耀心中只有黑暗的人。
一座大桥垮了，
另一座也垮了。
长了一颗黑痣的脸
接受光洁的脸的奉承，
而梦中前往鞑靼草原的男子
正在辨认天书般的文字，
在风化的土墙上。
月光不会照耀心中没有月光的人。
2007
一切有情之物的鼾声
万籁俱寂的夜里，
一切有情之物的鼾声
都是一样的，
阿猫阿狗的鼾声
好人坏人的鼾声
都是一样的，
都是那么均匀，
那么深沉，
让我们相信
此刻的世界
和平得像无边的银子，
闪着动人的光辉。
那在恶梦中挣扎哭泣的
是我们中最善良最软弱的——
他睡相苦涩，
他鼾声如雷，
如在惊涛骇浪上，
如在刀山火海里。
下半夜，
终于安静了，
他的呼吸那么均匀，
那么深沉——
几乎是幸福的。
2009
楼顶
深夜，我听见楼顶上
一个女人在喊，
“走开！走开！”
我爬到楼顶，
看见她浑身颤抖，
冲着茫茫黑夜高喊，
“走开！走开！”
我想靠近她，哄她，
让她平静下来。
出人意料的是，
我和她一起在楼顶上喊，
“走开！走开！走开！”
2010
碎银子
可怜我兜里只剩几个碎银子，
不知用来买什么。
罗马和巴黎，我去过了，
欲望的滋味，我尝过了，
权力是什么？我不屑一顾，
艺术是什么？我又笑又哭。
我去过僻静的小巷，
寻找别处没有的真理，
如今我知道还是简单的道理最好。
我去过蛮荒的无人区，
后来才明白在那儿我根本活不下去。
可怜我兜里只剩几个碎银子，
甚至不够用来哄小孩。
酷寒的冬天过去了，
冰冷的春天也要过去。
夏天的热浪，夏天的汗
已经和我的窗台一样高，
它们就要跳进来，抱住我！
2018
诗集《唯有清澈的孩子可以教育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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