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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耕耘:从寄居者到装修者,把文本缝隙变成林中路|新批评·获奖特辑

第八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获奖特辑

书评人俞耕耘的《〈秦岭记〉:自然作为书写的校准》(新批评第200期)一文获得第八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新人奖

“文学评论,迫切需要和它的类似物——文学论文那里,划出有界限的亲缘感。”作为一个已发表上百篇评论的新人评论者,俞耕耘写作的成熟度和完成度令人印象深刻,在这篇讲述自己评论观念的文章中,他从文学史中的评论脉络看见自己的定力与不足,“在我看来,文学评论的追求仍是才、胆、识、力四字。才性为先,胆魄为要,识见为基,力道为度。就像“四美具”,只是一个理想状况,文章若占一二,成其大,也足够出挑。四字之中,已包孕评论者内心的权衡通变。”

从寄居者到装修者

文 / 俞耕耘

当作家端出一个整全的生活世界,评论者也需要与之对应,扩充话语资源。只限于文学理论的狭窄论域,只在文学史本身转圈,势必力不能逮,营养不足。

文学评论写给谁看,这个问题既尴尬,又困扰。我们生活在不大关心别人观点的年代,更遑论文学意见。如果一位作家说读了评论文章会受益,那大多是客气。一个读者说受评论推荐去买书,也许看到的是软文。我们大多坚信自己的眼光,独到不可替代。曾有人把文学批评分为三类:学院的、普通的和大师的,分别对应专家、读者和作家本人。而大多评论出于学院,面临作家不关心,读者看不懂的窘境。

索尔·贝娄打心眼鄙夷学院批评家,威尔逊这样的权威,又看不起“通俗文学”。纳博科夫、昆德拉、亨利·詹姆斯、厄普代克、库切等一流作家,对评论都当行拿手。他们的“创作论”及书评,往往碾压隔靴搔痒的评论家。评论者既无创作经验,又不及作家的好语言,空留精英主义的姿态,遭到作家、读者两头冷落。这看起来挺忧伤,但并不无辜。

索尔·贝娄(左)鄙夷学院批评家,威尔逊又看不起“通俗文学”

文学评论被学院论文影响,仿佛是一种悖论,两者不可避免走向合流。论文写作中的反修辞、反诗意,试图建立“文学学”的意图,与研究对象(文学作品)形成了奇异的混合物——没有诗意地研究一种诗意,缺乏文学性地阐释文学。文学评论,迫切需要和它的类似物——文学论文那里,划出有界限的亲缘感。在古代,这或许不是问题,如今却成了问题。无论刘勰还是钟嵘,都能以文论文,以诗论诗。换言之,文学评论,要用文学的形式、言辞去达成。

医用解剖和艺用解剖,虽都是解剖,目的指向却迥异。艺术家关心人体结构,医生则看重器官功能,不管造型。文学评论亦然,它要求诗意中的理性,经验性里的观念性。首先须是文章,其次才是评论。倘若倒置,只会失去受众和读者,愈发陷于独白失语。伍尔夫所言的普通读者,并不会对从概念到概念,从术语到术语感兴趣。批评,也要重回一种“中性”。批,并非只有指摘的意项。它还有一个古典传统,即批注。评,也并非只是西方理论挪用,强制阐释。金圣叹、脂砚斋、李贽这等妙人的“品”,已确立了中国典范,即魏晋以来品藻高下,对人品、作品的双重妙悟。

一个明智的评论者,会愈发向作家学习“好的文字”,去“偷师”写作技艺。有了好舌头只是有了品位,有了好文字,才决定最终能表达几成。当作家端出一个整全的生活世界,评论者也需要与之对应,扩充话语资源。只限于文学理论的狭窄论域,只在文学史本身转圈,势必力不能逮,营养不足。

朗吉弩斯在谈论崇高时,提及与古人同时竞逐的关系。评论者本来也应如此,与作家争胜。但事实上,我们似乎预先将评论家与作家划为两个阵营:一边是抽象、观念与理论的,另一边是具象、表象与生活的。仿佛只有评论家才是同行,作家只是对象,并未引为同类。这或许是关键所在——评论者从未把自己视为创作者。这种身份认知,决定了评论的独立性、文学性长久被弱化、遗忘。当德里达把哲学作品当作文学“文本”来解读,评论家也有理由被视为作家(或谓之文章家)。

观念与实在的关系,是哲学的一个难题,同样也关乎评论。评论是观念世界对现象世界进行的象征性交换。分析介入,交换价值,必须走出依赖概念术语的自我封闭。艺术各门类,生活各语境,各种认知实践,当应取尽取。用形象说明,以经验比附,才有新知洞见。巴赫金用加冕脱冕的狂欢节,去理解拉伯雷,以复调音乐说明小说的深化;本雅明用戏剧舞台去看待卡夫卡的姿势动作、救赎罪愆。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也见出一个昆虫学专家的谱系功底。别忘记生活,是歌德给我们的教谕,引喻连譬,应是评论者的修养。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

文学评论更期待实在感,呼唤现实性。当我们抱怨评论往往是作品的附属物时,也说明无力跳脱,于树上开花。正如素描本是独立的画种形式,却被长久视为基础训练的环节。原因在于艺考风泛滥,而有审美意识的素描又太少。评论者的自信,源于把作品当质料,以我为主,与作家、读者对话交往。生发、激荡,如卦象不断去推去演。每篇评论都是对作家的一次问询,虽徒劳揣测,却保持好奇的动力。每种阐释,都是用私人审美,去“装修”作品内部空间。

不畏写出“偏见”,这是评论的迷人所在——片面的深刻。弗洛伊德和尼采并没有因为偏激而缺少读者。相反,“唯正确论”、“唯全面论”,机械的两分法,会带来套版反应。它们形成了写作话术,如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全面客观且周到,实则正确而少用,成为评论的“免责”声明。翻看过去自己所写,大多是鉴赏与阐发。这大概源于我总觉:说人短易,识人长难。阐释即理解,理解需同情,我对作家创作的困厄与犹疑,感同身受。

所谓作品的“不足”,也并非就是缺陷。我更愿称为“成功的未竟”与“未尽的才华”。它是阅读所生出不及预期的心理感。从作家本人看,欠缺或许是特点;自我重复,也许是为强化风格。谁又规定作家不能反复写同一题材,同一主题?重复,是否也算一以贯之?这一点即使孔子也大大赞成。评论爱犯的毛病,大多源于把风格问题和水平问题,混同起来:因风格的不投合,轻易贬抑作品的水平。

这关系到评论的“审美心胸”:兼得众美,不以一种口味,废万端滋味。阅读虽必有倾向偏好,但对于评论者,又不能“挑食”。阐释学后的接受理论,说明“前理解”总在影响判断,阅读本身是读者与作者的视野融合。这提示评论者的位置姿态,并非以往所言俯视、平视还是仰视的视点问题。本质上,它应超越认识论模式下主客两分关系,实现同情与“交感”。作家不止是研究的对象,作品也不只是物的存在。评论者与作家在“写作者”的身份上,是同构的,移情的。检视、内省和重思就是共情基础。评论者首先是情感的主体,其次才是认识、思维的主体。感知,是观点和意见的奠基。如果作品不能感其心性,动其心旌,就无必要硬写两笔评论。纵使再有思想和论识,情绪情感寡然,也如大江大河,没有落差,终究毫无动势。

“每逢你想要对别人评头品足的时候”,“要记住,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你那样的优越条件。”《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开场,菲茨杰拉德这句“良言”,给了我评论勇气。如果小说以虚妄为业,评论就以“说三道四”为志。说人三四,常招人嫌,人性都爱听美言。所以,要说一二,优长是基本面,正所谓瑕不掩瑜。否则,评论者并没必要花大力气,关心本不入眼的作品。当然,不排除有私怨存在,抑或有人本就爱看烂片,有种爽快的受虐欲。

常写评论也易陷泥沼。如长期追遍热点新作,犹如集邮,却无暇精神补给,以致贫乏缺血。此时若不自知,仍长篇大论,靠故事复述,情节描摹撑文章,述而少评,表面高产,实为懒惰。与述而少评对应,引而少论,也是一种走“捷径”。论文腔,也和五四新文学批评的文艺腔、学生腔一样,成为普遍气象。评论越来越像低配版论文,升级版的随笔,超量版的论述题。要么是理论的“过剩物”,要么就是两张皮,理论文本的“肉夹馍”。

以才学见于评论,并非只是学舌和拼接的大师。当引文太多,只会对本文造成挤兑压迫。罗列再多“别人说”,唯独缺少“我认为”。这也许和学术论文列出一大堆参考文献和注释的习惯有关。文献海量扎实,想必水准就越高,这种心理影响还遗留在行文里。为何迷信理论家的脑袋,却不信自己的论断,也能同样精彩?我想一是炫才的虚荣,二是借来的底气。评论的特点,应“化理论于无形”,犹如拍人马屁,过于生硬明显,只会引人膈应。理论之用,更多是方法论层面的借鉴。堆砌引文,给自己“背书”打气,就像拉上一行人走夜路,只是心理效应。

评论也有自身的气质秉性,那就是在场、即时和甄选。文学论文,大多是一只“后手”,研究对象不是已进文学史,就是已获各类奖。评论的义务则是“先手”,快准狠新,就像速写的线条勾勒,并不考虑全面的光影体积。它即时性地从新作新人中嗅探有现象意义、辨识特征和经典潜质的作品。从这个角度看,评论者都是猎犬猎头,写出评论,已经说明选择和关切。只要它不是攻击的、失实的,就并无善意、恶意之分。

在我看来,文学评论的追求仍是才、胆、识、力四字。才性为先,胆魄为要,识见为基,力道为度。就像“四美具”,只是一个理想状况,文章若占一二,成其大,也足够出挑。四字之中,已包孕评论者内心的权衡通变。追捧虚美与赏识称誉,贬抑妒忌和真诚直言,往往有相似表象;文人相轻和文人相惜,也总是一体两面,相反相成。评论写作是悖反的调和——它尽人情又不惧“人情”,尽力融合又保有独立。评论的独立性,并非闭门造车,与作家不相往来。而是和而不同,发出差异声音,即使合唱,也有声部的不同。不拿赠书,不收稿酬,就能做到独立性?这就像为了让人不迈大门,先裹上小脚一样。

海德格尔晚年在黑森林

路标和林中路,是海德格尔常提的两个意象。我想,评论者的处境也不过如此。作品本身立起路标,故事层和情感层是实在的。然而,通往作品意义的小径又随机、偶然且任意。路标只提供浮出地表的标记,并不限定阐释的具体路径。林中路的分岔,靠评论者自选,可绕道迂回,也可直来直去。评论只会多提供“意思”,并不幻想抵达作家的意图。即使作家本人写出创作谈,也无法还原。说到底,评论文章是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趣味判断。作家是否认同并无关系,红学家们也不会真想拉起雪芹,问问是否如此。阐释当然与误读同生,知人论世也离不开以意逆志。区别在于,有粗制滥造的误读,有创造性的误读,评论者增加赋予的意义,就属创作本身。就像脱离史传,开始虚构时,小说兴起了。

评论者,更像文学的寄居者,闯入者,于暧昧不明的文本缝隙,去增殖意义,内向延展空间。作为不速之客,在里面借住久了,也难免“反客为主”。房子不是自己买的,作品不是自己写的,说起意见,却比主家还“头头是道”。大抵我们都有拿别人的“房型”,改换门厅的想法。从而,一开始口口声声说要尊重房主的布置,最后却想帮房主搞搞内装。当房主看了效果,最终说还不错,这么折腾完,效果也挺好。这就是作家对评论者自尊的“照顾”——都已经装修完了,还能说些什么呢?不如客气地卖个好。作为评论者,我深知,切不可把这些好话,当成补药吃。

(作者系书评人、自由撰稿人)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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